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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璞新作《北歸記》節選|痴心腸要在葫蘆里裝宇宙

宗璞新作《北歸記》節選|痴心腸要在葫蘆里裝宇宙

1987年,宗璞首次發表「野葫蘆引」的第一部《南渡記》,小說以「七七事變」後明倫大學教授孟樾一家南下在西南聯大的生活為主線,描摹一代知識分子的情感、操守和對祖國民族的大愛。

「野葫蘆引」系列的三十年,也是宗璞人生變化的三十年。1988年《南渡記》完本出版後隔了十三年《東藏記》於2001年出版,其間影響她至深的父親、哲學家馮友蘭先生去世,2009年出版《西征記》時,曾陪著她為這部小說到雲南重新體驗當年生活的先生蔡仲德也過世了。

創作《北歸記》時,宗璞的眼睛幾乎失明,還時常頭暈。與父親馮友蘭先生晚年一樣,她的寫作也只能口授了,她形容自己的寫作像「螞蟻銜沙」一樣,一粒、一粒……

「現在每天只能寫一二百字,不是手寫,是口述,別人幫助記下來,然後念給我聽,我再修改。」宗璞的創作著實不易,然而她的一首散曲卻道明了寫作心境:「痴心腸要在葫蘆里裝宇宙,只且將一支禿筆長相守。」

2017年,《人民文學》雜誌第12期刊登了該系列的收官之作《北歸記》的前五章,「野葫蘆引」的全貌終於呈現在讀者的面前。

單行本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於2018年8月份推出,新作搶先試讀。

《北歸記》節選

文 | 宗璞

第一章

第一節

嘉陵江浩蕩奔流。夏天的江水改去了春天的清澈,濁浪捲起一層層白色的浪花。奔流到重慶朝天門碼頭和金沙江相會,合成了萬里長江,載著中華民族奮鬥的歷史,穿山越嶺,晝夜不息,奔向大海。太陽正在下山,映紅了遠處的江面。沿著江岸搭起的凌亂的棚戶,在遠山、江水和斜陽的圖景中,有幾分不和諧,卻給雄壯的景色添了幾分蒼涼。棚戶里有人出出進進,岸邊小路上有推車的、挑擔的慢慢移動,好像江水也載著他們。

不知從哪裡飄來的歌聲,隨著江波歡騰起伏。「我必須回去,從敵人的槍彈底下回去!我必須回去,從敵人的刺刀叢里回去!把我打勝仗的刀槍,放在我生長的地方!」歌曲的最後一句旋律高亢,直入雲天。

孟靈己(嵋)、孟合己(合子)姊弟與庄無因、庄無采兄妹在江岸上走著。無采已長得很高,幾乎超過了合子,西方少女的俏麗和中國少女的文靜混合在一起,顯得不同一般。在這些人里嵋是最矮的,纖細的身材顯得輕盈、窈窕。

「聽見了什麼?」嵋問。

「《嘉陵江上》。」無因答。

他們確實都聽見了,聽見了不知哪裡來的歌聲,中國人的歌聲。「我必須回去。」合子低聲唱起來,無因和嵋也加進來:「把我打勝仗的刀槍,放在我生長的地方。」

四個好朋友互相望著,又望著滔滔東去的江水,都覺得胸中有一團東西。是勝利的歡樂?是理想的光亮?想哭,可是卻笑起來。他們就要回家去了,把打勝仗的刀槍放在自己生長的地方。

酷熱的天氣使得四個年輕人的臉都紅撲撲的。嵋和無采各打著一把小陽傘,兩人的鬢邊都綴滿細微的汗珠,嵋的睫毛上還掛一滴較大的,亮晶晶的。無因笑了,遞了一方手帕給嵋,示意她擦去。嵋一笑,擦去汗,說:「好熱。」「真的,這裡天氣真奇怪。」無采說,「還是昆明好。」

他們在重慶等候回北平的交通工具,已經快二十天了。說是要有飛機運送大學的先生們,又說是安排了船,可是都沒有消息。庄無因很著急,他要到美國去讀研究院,早回北平可以多待幾天,看一看闊別九年的家園。急於回到朝思暮想的北平,是這些遊子的共同心愿。嵋是最善感、最會思鄉的,這時卻不很急切。她與合子雖想早點回家,又覺得重慶雖然這樣熱,也很好玩,房屋依山而建,高高低低,看起來很詭異。在這裡多停幾天也無妨。

四個人目送遠去的江水,在江岸上站了一會兒,轉身向市內走去。他們上了許多台階,下了許多台階,又上了許多台階,穿街過巷,慢慢走著。

國民政府已經於四月底還都南京,重慶蕭條了一些,但還顯然帶著勝利的喜悅。一輛黃包車從高坡上飛馳而下,拉車人充滿豪情地大叫:「讓開!讓開喲!」仔細看時,四個人都倒吸一口涼氣,那拉車人腳不點地,身子掛在車把上,讓車自然滑落。

「好驚險!」合子說。

嵋說:「我忽然想起從前一件驚險的事,你們猜猜是什麼?」

無因微笑道:「我也想到了。」

「那你說說看。」嵋說。

合子搶著說道:「我來說,是那次去找龍王廟。」

「有人要打我們。」無采接道。

「無因哥用英文發表講話,把他們嚇跑了。」嵋說,忍不住笑。

「我告訴你們了,我是背誦愛因斯坦的一段演講。」無因說。

「我現在也會背了。」合子說。

四人說著笑著又走了一段。嵋忽然說:「我們到底沒有走到龍王廟。」無因望著她,若有所思。嵋也望著他。「我們也沒有走到陽宗海。」兩人心裡閃過同一個念頭,卻沒有說出來。

他們經過一條街,兩邊有幾間雜貨鋪,收音機里傳來川戲的唱段。川戲的唱腔很高,好像天氣更熱了。

「這聲音真奇怪。」無采說。

「那是四川戲,懂嗎?」無因告訴妹妹,「四川戲的唱腔很奔放,詞句倒是很文雅的。」

無采問:「你什麼時候聽過四川戲啊?」

無因一愣,笑道:「我也是聽說。」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上午李之薇拿了兩張請柬給我們,要舉行跳舞會。」

「這幾天玹子正在說跳舞會的事。」嵋說,「不過這跟之薇有什麼關係?哦,當然是慧書托她轉交的。」

四人穿行在川劇的高音中,不知不覺間,已走到大學同人的臨時宿舍。這裡很簡陋,原來是一所小學。小學正放暑假,便做了大學的臨時宿舍。從這裡到嵋、合子的住處還有一段路,因為天太熱,無因建議進去稍事休息。嵋、合子隨父親孟樾來過幾次,這時見從大門口搭著竹排通過院子,像一座浮橋,便問為什麼。無因解釋說,這是因為前幾天下大雨,院內積水太多不能行走,才搭起了竹排,現在下面還有積水。

他們走進大門,見之薇正和一位先生說話。那位先生身材不高,面色微黑,上唇正中留著一小撮鬍子,時稱「人丹鬍子」,這正是之薇的老師、社會學系的教授劉仰澤。他正在對之薇說:「今年元旦中國民主同盟提出的意見很對,很能代表知識分子。要政府停止武裝衝突、釋放政治犯、承認各黨派合法地位。他看見進來的幾個年輕人,認得是孟家的孩子,心中稍感不快,停下講話,沒頭沒腦地對嵋說:「你們住的地方沒有發水吧?」大家都有些莫名其妙,嵋立刻說道:「我們剛剛聽見劉先生講話,我覺得很對。」劉仰澤嗯了一聲,面色溫和了些,自走開了。

幾個人望著之薇,見她兩條辮子照例一條在肩前,一條在背後,手裡拿著一個小鍋,人顯得有些憔悴。之薇說:「這位劉老師對當局不滿,火氣很大,其實和你們沒有關係。」嵋說:「現在火氣大的人很多。」無因道:「天氣太熱。」之薇又說:「你們逛什麼?到我家坐坐嗎?」嵋早已去過李家住處,狹窄、擁擠、潮濕是這些臨時宿舍的特點。她指指無因,說:「現在上他們家去。」

「我去買餛飩,改天來找你。」之薇說完,端著鍋走了兩步又停住,回過頭對嵋說:「明天的跳舞會你去嗎?」

嵋道:「慧書送來請帖了?我要去的,你也去吧。」

之薇微笑,說:「我不想去,那些人我不熟。」說著自去了。

四人沿著窄而陡的台階向上行,合子隨口問:「為什麼是慧姐姐送請帖給李之薇?」

「她們是未來的姑嫂關係,明白嗎?」嵋說。合子想了一下,點點頭。

他們到了這座院子的最高處,三間小房倒比較乾爽。莊家住了兩間,梁明時住著另一間。他們進了莊家,庄太太玳拉在整理一隻箱子。庄先生在看一張大地圖,研究重慶市的街道。見了嵋便問:「有希望嗎?」嵋說:「不知道。」庄先生便又去看地圖。他總是在研究什麼。無因給他們倒水喝,說:「天太熱了,剛才這點路其實不算什麼。我們是有走路功底的。」

「合子趕快造一架大飛機,送我們回北平。」無采笑說。

庄太太問嵋:「母親身體可好些?」碧初到重慶後一直在生病。嵋答:「一天輕,一天重,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玳拉說:「還是太熱的緣故。」

過了一會兒,庄先生忽然想起似的,對無因說:「剛剛重慶市中學物理教師有個什麼學會來邀我作一次演講,也要請你講一次。」無因走到父親身邊,說:「我?我講什麼?」「你在澄江已經教過半年課了,又有新發表的論文,他們都知道的。」

無因轉過臉去,和嵋相視一笑,又對父親說:「我願意去。」庄先生道:「好,這樣講講對自己也是提高。」無因總是略帶憂慮的神色,和嵋在一起時,便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拂去他眉宇間的沉鬱,換上幾分明快。庄先生覺得很安慰,和玳拉也相視一笑。

「庄伯伯,」嵋說,「有人請你做時事報告嗎?我也想聽呢。」

「讓你說著了,中央大學學生會想讓我講一講當前的形勢。」庄卣辰說。

大家又說了些話,嵋要去看梁先生,卣辰道:「你們先去。他的左腿傷得很重,今天才得到X光片的結果,腿骨裂傷。」嵋與無因走向隔壁。合子說:「我去找之荃。」噔噔噔跑下樓去。到樓梯中間,幾乎滑了一跤。好在他身手敏捷,一把抓住了旁邊的柱子。合子心想,難怪梁先生要摔跤。

梁明時正坐著,把纏著繃帶的左腿平放在凳上。見無因和嵋走進來,抬了抬右手。前幾天因為路滑,他的左臂又不便,上台階時摔了一跤,當時,以為只傷了皮肉。這時,卣辰也進來了,明時讓座,無因給梁先生倒了水。卣辰說:「還是照了片子才可以弄清楚。」明時說:「好在沒有骨折,只是骨裂,等它慢慢恢復吧。這兩天多虧無因和無采照顧了。我這回,不但左臂有問題,左腿也有問題了,真正的『左』傾啊!」卣辰道:「昨天晚報上有文章,說到你的腿傷,說國府簡直是虐待學者。」明時道:「我自己摔的跤,怎麼賴到國府。勝利剛一年,複員多麼不容易。」

大家隨便談了一陣,嵋說該回家了,起身告辭。無因說:「我送你。」就和嵋一起下樓。無采站在門口招招手,說:「我不送你。」到大門口,見合子和之荃正在那裡,他們商量次日要去跳傘,昆明沒有這種運動。之荃跟著走了一段,說:「這麼熱。」自回去了。

還是高高低低的路,他們又上了許多台階,來到呂絳初家。這條街叫作十三尺坡,可見其高。去年澹臺勉夫婦回國後一直住在這裡。這裡的天地不同了,二層小樓前有一個天井。雖然只是「井」,卻有些花木,還有一棵樹,樹有樓高,枝繁葉茂,很是好看。澹臺一家覺得總是要走的,誰也沒有興趣去弄清這是一棵什麼樹。孟家人從昆明來等飛機,子勤和絳初邀請他們來住。他們來後,倒是打聽了這樹的品種,終歸沒有定論,也就算了。房子很普通,卻還舒適,勝利後國府還都,許多機構遷回南京。澹臺一家也要搬遷,正在收拾東西。廊上兩個大木箱已經各裝了半箱書,是預備運走的。無因沒有進去,拍拍合子的肩,望了嵋一眼,自去了。

  • 「野葫蘆引」三部曲

宗璞新作《北歸記》節選|痴心腸要在葫蘆里裝宇宙

「野葫蘆引」三部曲茅獎版 | 精裝 | 宗璞 | 人民文學出版社

《野葫蘆引》是寫知識分子的,也主要是寫給知識分子看的。尤其是寫他們在民族存亡的大關節上的操守,寫他們怎樣堅韌不撥地、忠誠地守護著教育這塊事關子孫後代的神聖「陣地」。總之,是一部為知識分子立傳的作品。

宗璞新作《北歸記》節選|痴心腸要在葫蘆里裝宇宙

宗 璞

原名馮鍾璞,1928年出生,當代著名作家,常用筆名宗璞,筆名另有豐華、任小哲等。原籍河南省唐河縣,生於北京,著名哲學家馮友蘭之女。曾就職於《文藝報》《世界文學》編輯部,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長期從事小說與散文創作。

代表作品有四卷本長篇小說《野葫蘆引》(《南渡記》《東藏記》《西征記》《北歸記》),中短篇小說《紅豆》《弦上的夢》《我是誰》《三生石》《泥沼中的頭顱》《魯魯》《米家山水》《心祭》《四季流光》等,散文《西湖漫筆》《紫藤蘿瀑布》《心的囑託》《花朝節的紀念》《哭小弟》等,翻譯《繆塞詩選》(合譯)《拉帕其尼的女兒》等。

小說《弦上的夢》獲1978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小說《三生石》獲1977—1980年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童話《總鰭魚的故事》獲首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散文集《丁香結》獲首屆全國優秀散文(集)獎,《野葫蘆引》之《東藏記》獲第六屆茅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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