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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斤瀾:《矮凳橋風情》後語

這個世界上好處多得很,只不是對誰都一樣受用,常常因人而異。昨天趕航船,今天坐特快車,轟轟隆隆,好像誰都是「隨大流」就是了。

我的家鄉辦了個文學青年的函授班,1983年叫我回去講講話。

我不敢稱老,文學界現在是「五代」或「六代同堂」,怎麼算我也只能在中間戳著。可是也不年輕,我少年離開家鄉,恍恍惚惚四十多年叫雪花散到頭上了。

腰腿手腳都還靈便,還覺悟著心靈自由。說是覺悟,可見先前的懵懂。

因此還躬著腰,盯著地,兩手伸在身前,一撲一撲的朝前走。這種走勢,老家土話叫做捉蛐蛐那樣。

現在我有心靈的自由嗎?反正現在顯出來是一生最自由的時候了。我當然可以自己挑個日子回家鄉走走,可是就沒有挑。等到來信請我去參加文學青年的活動,才高興起來,回家了。

活動半個月結束,我沒有走,城裡鄉下東跑西跑,跑了總有五個「半個月」。跑得醫生留我住院,認為需要檢修檢修,這才回到北京,第二天,就是1984年的元旦了。

百聞不如一見,我親眼看見老一輩人,本來已經退下陣來,早起打打太極拳,拎拎小菜籃子,下午抄抄小麻將,黃昏喝喝老酒,講講「土地陳報」……

現在,就在這兩三年里,有的搞信息,有的辦學校,有的給兒孫當顧問、坐賬桌、守夜、看攤、包辦後勤,比沒有退下來的時候還忙。那精神頭,照土話說,拿龍一樣。

鄉下的後生,我的子侄輩,多半只有三年小學文化,苦熬到三年初中資格那是「功名」了。又不論高低,攤到一個人身上都是三分田。說聲湊巧,總有一分半在山坡上,只好種番薯。為了填肚,鑽到深山屯底砍樹、採藥、養蜂——那和賭牌九一樣。或是背上一張弓一個木團,走江湖彈棉花,比討飯好聽一點。或是擔個爐,爆米花,叫煙熏得七分像鬼。若風吹草動要「割尾巴」,就都「猴」在家裡喝番薯湯。也就是這兩三年,變戲法一樣,出現一條街的紡織作坊,一個鎮滿滿登登的五金電器,河碼頭上全是證券印刷,山角落開了個鈕扣市場,天南地北都趕來做鈕扣生意。

四十多年沒有在家鄉生活,但這裡有我的「血緣」,我的「基因」,我的「根」。只要一走而過,就好像沒有離開過幾天。坐下來不用問長問短,只要聽聽話頭話尾,就好像這一家人的身世,全是心裡有數的。

正好這個時候,《人民日報》發表了長篇報道,鼓吹這裡的鄉鎮企業,以為是「新生產力」,當做農村改革的一種「模式」。我不大放心,問了問,有的老熟人直截了當告訴我:不同意報上的觀點。有新熟人表示個懷疑態度,恐怕不是農村發展的必由之路吧?有的好心,勸我多多訪問農業,勸我參加經濟案件的審訊……這些人當然不是老百姓。

……

直到醫生留我住院,究竟家鄉倒沒有家,回北京住去吧。回到北京正好是過年,過了新年又過舊年,把年過完再到醫院去檢查,醫生以為休息過來了,暫時不要緊。

過年中間,想著一件事,什麼「路」,什麼「風」,什麼「必由」不「必由」,什麼「清」,什麼「污」……都是各有專家在研究。反正面臨一場大改革,關係著民族的振興。我也要研究這研究那,但肯定哪一樣也研究不過那一行專家。我只覺著我的同時代人和我的子侄輩,有的也龍跳虎跳過,卻一事無成,或是無事可成。有的那樣會鑽,也不過鑽成條泥鰍。有的那樣肯修鍊,也只修出個土地來,有個轉不過身來的土地廟坐坐就是了。再到後來,人也認命了。再後來,人也把人看扁了——連自己在內。有口飯吃就謝天謝地,做夢也夢不著還有什麼名堂。

這些人自己都說不清碰著了哪一根筋,怎麼踩著了哪一個點子,如何如何就爆發起來了,鈔票成捆成捆的塞到床底下,店面一間接一間打開,三層樓四層樓一座比一座造得講究。把旗號打到天邊,把全國走遍,若是香港也好隨便去得,他們的祖輩父輩,只會炸炸油條做做豆腐,就飄洋過海了。這裡的人自己也不明白身上有多少能力,好比埋藏千年的能源,忽然暴露,誰知道多少蘊藏量?連優質還是雜質,自己也不會比驗,也沒有工夫分析。只是,從目前看,彷彿天下沒有什麼事情,是這土地上的土人辦不到的。

用不著等待什麼「路」什麼「風」討論清楚,我只不過親眼見到了些事情,發生了親心的感想。另外,相信手裡這支筆吧,相信會寫下該我說的話,不會去寫歸別人管的事。也許等一切討論清楚,我自己的話倒沒有了。寫出來的是我自己的話,卻又是小說。早有明白人說過,虛構是小說不可少的手段。千萬不可「對號入座」。順便做個嚴重聲明。

起初,也沒有估計竟有這麼多話說,一篇又一篇,寫了一年多點,長長短短二十來篇。才想想收住吧,有另外的事情堆起來了也要料理料理。

有關心我的看了這些東西,說有新意。對寫東西寫老了的人來說,新意無疑是獎賞。我當然要問問究竟,卻一時還說不清。回過來盤盤自己,也不明細。

其中有些文學文體上的小事,倒固執了一下。有人勸我不要把家鄉土話搬上去,疙里疙瘩,別人也不好懂。我想若是疙瘩,是我把這團面沒有揉勻,不是不應當揉進去。土地土人的土話,有的是不可代替的。我們大家都來揉的這團面,也應當在各人手裡揉進些新東西,營養可能更好,發起來也可能更喧騰。

在刊物上發表了一陣以後,有一組叫高明的編輯標做「系列小說」。我想「系列」是時下的作興,不過來源已久遠。「五四」文學革新聲中,討論到以《儒林外史》為首的《官場現形記》、《文明小史》、《老殘遊記》、《孽海花》、《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諸書,「其體裁皆為不連屬的種種實事勉強牽合而成。合之可至無窮之長,分之可成無數短篇寫生小說,此類之書,以體裁論之,實不為全德」。

「此類之書」,原是長篇「體裁」中之一體。但「勉強牽合」「不為全德」之說,不能說是「此說極精」。因為沒有考慮到為什麼興起一連串「此類體裁」?新興的「體裁」,何來「全德」?如求「全德」,又何必新興?

這些「不為全德」的書,都是「百」年前的事了,現在對「全」的看法已經不大一樣,也沒有多少心思放在求「全」上。卻又興起「合之可至無窮之長,分之可成無數短篇」的「體裁」,名之「系列小說」。如何?

我想在可合可分中,見出靈活來。生活的迅速發展,事物的複雜變化,心態的衝決動蕩,要求「體裁」的靈活了。

我同意把這個集子標做「系列小說」,依我說,「系列」是長篇的一系,還希望再有機會「系列」下去,獻給我的歸根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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