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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大多數時候不及一條狗忠誠。懷念一條狗

我在鄉下時養過一條狗,黃色,雜陳些白毛,並不名貴,是鄉下人常養的笨狗。

說起來,這條狗比我年長,和我姐姐同歲,按城裡人對狗的時髦叫法,應該叫「姐姐」的。

但鄉下人對狗並不太過尊重。我媽壓根就沒給這狗起過名字,更不會叫它「狗兒子」或「狗女兒」什麼的。有時看其不順眼,還打它兩巴掌,它「喔喔」叫著,疑惑地扭頭看我媽,搞不懂為何無緣由的挨打。神情有些委屈,像個受了氣的小女孩一樣眼淚巴嚓的。

但大多數時候它是高興的。我小姑在我成年的過程中屢次提到這條狗,說我媽生我的時候,產婆報喜說生了個男娃,我小姑在卧房外喜極而泣,兩手指天,雙腳跳高以示喜悅到極點無以表達。狗在我姑身後聆聽搖尾,前爪騰空,伴以有節奏的叫聲以和我姑最原始的舞蹈動作,而後抬頭看我姑,意思是還需要伴舞嗎。

「別家的狗從來沒有這樣過的。」我姑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表達對這條狗的喜愛。「這條狗還救過你的命——」我姑出嫁後每每回娘家,看見這條狗總不免不了給我說這件事,讚美之辭溢於言表。

農村人忙,對孩子的看管難免有疏忽之時。我剛會爬時,有一天,我媽去學校上課,我奶奶和小姑忙著去晾曬新切的地瓜片,把我擱在了樹蔭下的塑料布上。我姑輕拍狗頭,命令:「你在這守著。」狗溫馴地趴在了我的身邊。不多時,正在房頂上幹活的我姑聽到狗「喔喔」的低沉的叫聲,這種叫聲是狗準備發起致命攻擊時最有效的威嚇手段。

我姑從房頂上探頭下望,見狗鬚毛皆豎,兩爪伏地,呲牙裂嘴,躬腰怒目。狗的對面是一條長約1米多的大蛇,正抬起上半身,不停地吐著黑色的分叉的舌,一場狗蛇大戰一觸即發。我則趴在地上,並不知道害怕,抬起頭正津津有味地看著。我姑則慘叫一聲從木梯子連滾帶爬下來,一把薅起我抱在懷裡,神情哆嗦。

我姑念念不忘這個故事,想來此事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最後總免不了說一句:「它可是你的救命恩人。」這話屢次當著狗的面說,讓人不安,就像一個人面對一個債主,總有人有意無意地提醒你欠錢。但狗並不期望報答,也沒有向我討還救命恩情的表示。我姑說時,它依舊溫馴地被我摟著,時不時用它的舌頭舔我的臉。

我想狗是能聽懂人說的話的,但它是君子,並不以施恩者自居,也不以施恩對象的窘迫為樂事。聽話者,聞其言觀其行,進入人類的話語系統。比如我放羊時偷懶,說:看著羊。它就不遠不離地看著羊吃草。我說不準羊吃莊稼,它就站在草地和莊稼地的邊界處,羊一接近莊稼地,它就一陣狂吠。狗怎麼能聽懂人的話呢?我長大後對此問題頗感費解。有一次,領兒子去看動物園裡的狗做算術題,我兒子也頗疑惑,我給他解釋這叫「條件反射。」但細想又覺不妥,我家狗並沒有反射訓練過,它怎麼也聽得懂我的話呢?倘如此,說明它掌握相當大的單詞量,粗通語法。我和無數養狗的朋友交流過,他們以不容置疑的事實舉證——除了外語、周杰倫的歌、見不得人的隱秘話,狗都懂。

狗的奇不在聽話,還在忠誠。我小時除了放羊、割草外,還有另一項任務,傍晚時去坑塘邊尋回自家的鵝鴨。這是一種讓人沮喪的活。原因是鵝鴨並不像狗一樣進入人的話語系統,我說天黑了,咱們回家吧,它們聽不懂。大多數時候,是我在坑左以坷垃擊水攆之,鵝鴨泅水向右跑,我在坑右攆,它們又向左泅。這樣的事不做到人筋疲力盡,鵝鴨是很難攆出水的。後來,我命令狗跟我分頭包抄,我和狗形成夾角之勢,它的狂吠大約比人類的話更能讓鵝鴨聽懂,少了讓我往返顛沛之苦。後來,鵝鴨大約真的「反射」了,我不用去坑塘,我們家的狗在傍晚自覺履行了我的職責,去坑塘邊一陣狂吠,吾家的鵝鴨乖乖跟著狗回家。倘有別家的鵝鴨跟著,狗回頭一陣大叫,把別家的鵝鴨趕出自己的隊伍。此事村人引以為奇。我有時覺得動物自有自己的語言,也許吾家狗懂得了吾家鵝鴨的語言,相當於人多學會了一門外語,總是有用處的。

讓村人引為奇的事還有一件。農村沒有責任田到戶時,家家有一小塊自留地,種些瓜果菜蔬之類的作物。每於成熟時,吾家狗常趴在我們家自留地旁,像個忠誠的警察,站崗放哨,恪盡職守。大多數時間,它以前爪作枕,假寐。有時站著,三隻爪著地,一隻爪稍抬離地面,觀察螞蟻搬家,或者看蟲子一聳一聳地爬,間或用抬起的爪開點玩笑,把正爬的蟲子翻滾個個,神情專註,饒有興緻。但耳朵並不閑著,時刻注意吾家地里的風吹草動。村人倒沒有偷盜的行為,但常有放養的小牛、小羊來偷青吃。牛、羊吃別人家的菜地,狗不管,但倘有牛羊越界進入我們家的地,狗立刻放了爪下的蟲子,迅疾追之,直到牛羊落荒而逃方善罷甘休。地和地之間僅有小壟相隔,狗是怎麼識別哪是自家地哪是外人家地的呢?我一直沒有琢磨透。

狗大約真有我們人類不為人知的秘密。比如聽覺,我後來外出讀書,常常一兩個月才回家一次,但每次人剛進衚衕口,狗就從家裡「嗖」地一下躥出來了,歡叫、跳躍、搖尾,用舌頭舔我的臉和手,身體往我身上偎。我奶奶耳背,聽不出我的腳步聲情有可原。但我媽也是每次都不如狗知道我回來的早。我有時琢磨,人除了貪慾比狗盛外,哪一點能比得上狗呢?比如聽話、忠誠和聽覺。

人都說牛有犟脾氣,其實狗也有。我小時也犟,但我媽打狗時罵它:你怎麼比烏鴉還犟。

每年初春,是狗談情說愛的時間。每到晚上,我家院外總有一群陌生的野狗在引誘我家的狗約會甚至私奔。我不幸沒有掌握狗語,聽不懂狗的情話,但叫聲聒躁入耳,實在讓人無法安眠。每年這時我家的狗也像待字閨中懷春的少女,躁動不安,屢有夜半越牆去約會的出格行為。更有甚者,因情打架時的狗,更像一場野蠻的戰爭,我家的狗因此受過重傷。這讓我母親無法容忍,後來聽從村裡一位獸醫的建議,給它做了絕育手術。手術是獸醫做的,找了四個大人按著狗。做手術時,我哭天抹淚,摔了給他們喝茶的壺以示抗議。狗喔喔地叫著,黑色的眼仁里充滿了絕望和晶瑩的淚。

我媽徹底扼殺了狗的愛情,但狗並不嫉恨我媽,它把所有的愛恨情仇全都給了給它做手術的獸醫和幫凶。每見到這五個人,必咆哮之,撕咬之,眼裡充滿了怒火,大有仇人相見圖窮匕現的味道。任我媽打它,我勒住它的脖子也不行,必奮力掙脫之。因為這條狗,這五個村裡的人從此沒再敢登過我家的門。甚至其中有兩個人過世時,狗追棺狂吠,雖被我用繩拽著,但依然攆到墓地,大有伍子胥鞭屍仍不解恨的餘韻。

我們全家後來搬到了千里之外的東北,狗並沒有帶來,它跟我奶奶依舊生活在鄉下。我奶奶去我姑家住時,狗被託付給了幾家近親。但它並不去別人家住,也不去吃嗟來之食,自己從門洞下爬進家,白天則像晚年失了親人的老婦,獃滯,無神,四處遊盪。不久得了一種流行的病,怕水、怕光、怕打雷,死掉了。

關於狗,鄉下人常有好事者將喪家之犬宰了下酒。我家狗死後,據說也有好事者想扒了吃肉,被我一個長輩大爺攔住了,埋在了老屋前的棗樹下。

其實我一直不相信陪伴我十七八年的狗會死去的。我那時正讀到美國的一部小說,說主人外出,狗在某個早晨出現在千里之外的主人面前,像一個週遊世界的乞丐一樣眼淚汪汪。主人原以為吾犬不可見兮,睹此,唯有痛哭。但狗死掉了,累的。長時間奔跑,不舍晝夜。沒有教練,沒有科學的運動量,沒有營養師配餐,狗跑死了。受了這部小說的蠱惑,我很長一段時間,就喜歡坐在鐵路旁,眺望遠處。我是沿著這條鐵路線來的,我期望某一日,吾家的狗如小說中的狗一樣沿著這條鐵路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家的狗太老了,也許跑得慢一些,多等它幾日。但不幸,這樣的情景除了屢次闖進夢中,讓我半夜披衣向窗外張望外,在現實中並沒有出現。

很想再養一條狗,但看看滿城市嬌生慣養的油頭粉面一樣的狗,終於失卻了勇氣。我心目中的狗,還在內心深處活著。尤其是人生莽莽撞撞走了幾十年,處處碰壁之後,吾每每太息,人在品德上大多數時候不及一條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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