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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考古事件背後,都站著活生生的人

因為一句自我調侃——「我是一名考古工作者,上班等於上墳」,很多人都知道浙江有個研究古墓葬、平常還寫點雜文的考古工作者鄭嘉勵。3月10日晚,他攜新書《考古四記》到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做《考古與公眾》座談,同步參與網路直播的觀眾多達十幾萬人。10日,讀加君電話專訪了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鄭嘉勵。

鄭嘉勵

我不是「段子手」,而是一個嚴肅真誠的傳播者

因為一句大實話被烙上「考古界網紅」的標籤,鄭嘉勵坦言自己的感受有點複雜。這話的出處來自他2014年發表於杭州日報的《呂祖謙墓》一文,呂祖謙是曾經與朱熹齊名的南宋大儒,其墓地在浙江武義縣明招山。那段時間,鄭嘉勵租住在明招山下的民居里,每天都能去見呂祖謙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上班確實等於上墳。

2016年,《讀庫》主編張立憲精選了他部分寫墓葬的文章,發表於《讀庫1602》,開篇便是「我是一名考古工作者,上班等於上墳」。

在鄭嘉勵看來,這句話之所以流行,一方面是墓葬類文章富有思想張力,它連接著古代和未來,存在和虛無,念天地之悠悠,情感共鳴是自帶的,讀者的流量也是自帶的;另一方面,這句話雖是調侃,卻又深刻,說出了社會上普遍瀰漫對上班生活的不情願,加上句式生動,所以迅速傳播開來。

鄭嘉勵擔心的是,很多人沒讀過他的考古文章,僅憑這句話,就認為他是「段子手」。事實上,鄭嘉勵是一個常年生活在一線現場的考古工作者。他畢業於廈門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1995年進入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先是做史前考古,參與發掘良渚墓地、河姆渡遺址。後來又換成瓷器考古,因為浙江是青瓷故鄉,越窯、龍泉窯天下聞名。

2005年,鄭嘉勵認為瓷器考古不符合其天性,將興趣轉向浙江宋代墓葬和城市,兼及更廣闊的田野調查。每到一地,他尋古墓、探礦洞、看老房子、訪墓誌碑刻、查閱方誌族譜的發掘,同時寫些個性文字,借考古的酒杯,澆個人的塊壘,傾訴他對歷史、學術、現實、生活、人情世故的種種看法。

「我從來不是段子手,是一個嚴肅、真誠的傳播者,寧可不要10萬+,也要對文字進行反覆錘鍊,對文字要求很高的人,寫作一定是嚴謹的。」

古墓是認識歷史、感悟人性、體驗生活的好載體

鄭嘉勵常年在報刊上寫專欄,他的專欄整合田野、讀書、考古、歷史、個人情感、生活體驗,已結集出版《考古的另一面》《考古四記》等書。前者旁逸斜出,抒發考古過程中對古人留下的遺迹、遺物的感想,頗有閒情逸緻。

新作《考古四記》,回到考古本體,分為《尋墓記》《行路記》《品物記》《懷人記》,全面還原了一座墓葬從發現到發掘的過程,有情有味,「死亡才是一生中最大的節日,婚禮最多三天,可是古人喪禮是三年,丁憂是兩年七個月。所有的人生禮儀中,喪葬禮是內容最複雜,也是最重要的」。

《考古四記》聚焦南宋四個不同類型的墓葬,其一是南宋皇陵,其二是南宋宗室之墓趙伯澐墓,其三是代表士大夫階層的呂祖謙墓,其四是徐渭禮墓,將這四個墓葬梳理下來,便能看到一個王朝的影像及南宋人對死亡的理性態度。

鄭嘉勵說,這部新書說得學術點,是試圖通過南宋墓葬及其背後思想觀念的變遷,窺見社會生活、禮俗領域的「宋元明轉型」之一斑。說得文藝點,古墓是認識歷史、感悟人性、體驗生活的好載體,通過它們撫今追昔,可以幫助認識自我。

面對真實的墓葬,你才能體察到歷史的幽微之處

除了在報紙上寫專欄,開講座,鄭嘉勵還在「一席」上做了關於浙江南宋墓葬的演講。他說自己若有私心,那就是想有效建立起考古與公眾的聯結,闡述新的歷史知識之外,也要賦予文物更多人文內涵,在人與文物間建立起趣味的、情感的、思想的連接。

「考古作為一門人文學科,光有知識的傳播是不夠的,還需要以情感打動人,並予人以趣味的共鳴、思想的啟迪,領略到硬知識背後的人情世味,才能形成更加有效的傳播。對考古人來說,你寫河姆渡人吃什麼,是專業領域的硬知識,對大眾沒有用,你只有賦予這些具體知識更多人文內涵,才能和更多人相關。」鄭嘉勵說。

「她的墓誌,從不描述自己的相貌。男人承認美貌的重要,又堅信美貌不等於美德,甚至恰恰相反,宋詞中的美女多為別人家的女人。」他多數的「公眾考古」寫作,都像這篇《墓誌中的夫妻》,以文字不斷強化考古科學的趣味和價值,甚至不惜賦予它近乎宗教般神聖、崇高的意義。

在鄭嘉勵看來,寫論文,純理性夠了。面對公眾,還是要從理性回到感性,訴諸情感,面對真實的墓葬時,你的情感才能跟宋高宗、呂祖謙的心跳動在一起,體察到歷史的幽微之處。

【訪談】

每個考古事件背後,都站著活生生的人

考古工作者所取得的成果,對歷史有著反哺和滋養

讀+:你的著作與文章有很多對世味、人情的感受,你是如何做到學術性和可讀性兼顧?

鄭嘉勵:考古類文體分三種,一是書齋里的研究,二是考古報告,這二者和科學家做實驗一樣,不需要個人看法和情感互動。三是科普文章,通俗易懂就行。這三種文體,都沒法承載我「以田野的方式做考古」當中發現的問題。

和史前考古在某個地方一紮就是數十年不一樣,我常年在浙江麗水、溫州、台州等地的鄉下,從事配合基本建設的搶救性發掘,隨著各地高速公路建設,打一槍,換一炮,走過很多地方,作為第一線的考古領隊,面對的事情,考慮的問題,不是書齋里的讀書人所能想像。

某種程度上,我們的身份介於村調解、包工頭、野行者和人文學者之間,對人性有近距離的觀察,對人情、世故便會生出很多感慨,每個考古事件背後,都站著活生生的人,更能體察到他們的悲歡離合。

我在《墓誌中的夫妻》一文中寫過夫妻合葬墓,雙穴並列,男左女右,夫妻各居一室,以磚牆或石板隔開,隔牆中開一「小窗」,彼此的靈魂在地下由此溝通。這種葬制,蘇軾在《東坡志林》中稱為「同墳異葬」,讚許其「最為得禮也」,在南宋很盛行。

什麼是禮?夫妻死當同穴,又不失男尊女卑的分寸;夫妻各就各位,又相敬如賓、心氣相通。這樣的文章,無形中激活了現實生活中的夫妻情感,讓人生出讀下去的慾望。

讀+:身為學者,你強調文物保護,也呼籲尊重古人?

鄭嘉勵:浙江省考古所編製內員工只有60多個人,配合基本建設的搶救性發掘要顧及到全省。浙江經濟發達,很多墓葬都是在建設工地上發現後,我們聞訊前往。或許在我們不了解之外,會發生文物損壞,但只要我們知道了,就不可能讓損壞發生。

年輕時我會把古墓葬當作科學考察的客觀對象,將古人、古物往手術台上一扔,冷眼旁觀。隨著年紀增長,體悟比過去豐富,尤其是人到中年,學術情懷中悲天憫人的成分多了,你會發現,墓葬中的人,也曾是一個真實的人,要給予人道的起碼尊重。

我在文章中也反覆傳達這一點,當我們對古人尊重體恤,你對身邊的現代人也會多些善意和包容。

讀+:《考古人的獨白》分享了你對考古從害怕到直面的職業經歷,不擔心考古專業因此讓年輕人敬而遠之?

鄭嘉勵:寫文章固然會考慮它的社會影響以及是否對本行業造成傷害,但我覺得真實的想法最可貴。有人因此怕了,對考古行業也不是損失。帶著浪漫想法參與其中,真正面臨肯定會失望。

一個人坦誠地直面你的職業,反而會產生真正的熱愛。因為沒有哪個行業,像考古工作者一樣,站在歷史第一現場,與土地、百姓貼得如此之近,可謂最有「人民性」的人文學者群體之一,所取得的成果,對歷史起著反哺和滋養的作用。

從個人成長的角度,考古是一種比較理想的職業,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把行路當作修行,與古今各種人打交道,所獲得的感悟,還能提升到思想的境界和做人的境界。

至於就業前景,考古專業在所有的人文科學裡,接近工科,找工作的空間也比較大,博物館、文保所,各級政府機構均有標配。哪種工作不辛苦,辛苦是工作的應有之義。

流行的盜墓影視文學,很容易把公眾帶偏

讀+:除了重大文物挖掘,你對鄉土文物尤其是公共建築,如古塔、古廟、橋樑、宗祠,戲台,同樣充滿了感情和保護欲?

鄭嘉勵:2007年至2011年底,我參與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我對鄉土文物的認識和感情,就來自於廣闊的田野生活。認為文物的價值,在其科學、歷史、藝術三大價值,這是精英的思考角度。普通老百姓對文物的情感,是它存在了幾千年,成為鄉土符號。

鄉土文物,尤其是那些公共建築,比如古塔、橋樑、宗祠,是一個地方的文化地標,凝結著幾代人的記憶和情感,是深藏於人心的家園符號和象徵。

我讀過一篇關於浙江麗水南部一個文峰塔的故事,一個年輕人,因為戰亂,少小離鄉,家鄉留給他的最後印象,就是漸行漸遠的文峰塔。幾十年後再回來,故鄉早已滄海桑田,彷彿一個陌生的地方。只有看到文峰塔,他才覺得自己回家了。

對遊子來說,這些古塔、橋樑、宗祠,就是家鄉的符號,精神上的故鄉,他們在,故鄉就在。對文物的破壞,表面上看,只是毀壞了一些老舊的東西,其實,它摧毀了一個社群的向心力和凝聚力,毀滅了人們心中共同的美好的情感。

讀+:為輔助考古發掘,你關注地方的掌故,對方誌與鄉邦文獻尤為用心,它們給你的考古研究帶來了什麼影響?

鄭嘉勵:這是學術要求,也是個人趣味。歷史時期最晚段的宋元考古,跟中古、三代考古最大的不同,就是有大量的歷史文獻。考古研究的對象,或多或少有文獻記載,不讀書是不行的。

我在宋代墓葬考古第一線,接觸的是實物,文獻是獨立的歷史,只有將二者拼湊,才能形成相對完整的歷史圖景。程式化的墓葬背後,活躍著龐大的觀念世界。

墓葬怎麼做,夫妻合葬、父子合葬的範式,都受當時的思想觀念、靈魂觀念、家族觀念支配。結合大學者朱熹的文章看南宋墓葬,你就會發現它和當代人的觀念有關。

讀+:你也寫過《盜墓筆記》,你對盜墓怎麼看?

鄭嘉勵:盜墓是一種犯罪行為。我在《考古四記》寫過南宋趙伯澐墓,這座宋太祖七世孫之墓,因為沒被盜,藉助嚴謹的科學考古,76件絲織品得以保存、清理,讓今人見識了宋服之冠的紋樣之多元,紡織工藝之精湛。G20峰會召開時,各國領導人專門跑到浙江龍岩看這批文物。

若是盜墓人曾進過這座古墓,後果簡直不堪設想。衣物全搗碎不說,盜墓者更不可能把詳細的資料留給你,即使有玉璧等文物殘留,它是掛在腰間,還是胸口?你甚至不知道他是宋墓還是元墓,失去歷史空間和坐標,就失去了學術價值。

盜墓對科學的發掘是個巨大的挑釁,一個科學的考古發掘,哪怕是一個罐子,一塊磚頭,都可以具體還原到三維空間,盜墓者清洗過的文物,連出土地都沒有,讓人非常有挫敗感。

現在流行的盜墓影視文學,很容易把公眾帶偏。盜墓是犯罪,盜墓小說是文學類型,可以富有傳奇和複雜的想像力,和真實的古墓,沒有半點聯繫。完全虛構的文學影視作品,價值有限。

如果讓我做選擇,還是選擇生活在現代

讀+:如果可以選擇一個朝代生活,很多人選擇了宋朝,從考古的角度,你怎麼看?

鄭嘉勵:20年前的學術界認為宋朝代表積貧積弱的年代,武功不彰,備受外族欺辱,漢唐氣象難再。對宋代的歷史評價,近年顛覆性很大。

士大夫們優雅的生活方式,士大夫文化建立的審美典範,還有高度發達的市民文化,文化生活領域內的諸多新氣象,影響深遠。漢唐氣象,固然令人神往,南宋的文化精神,卻融入民族的血液,與我們的思想、情感,審美息息相關,凡此種種,都值得讚美。

但如果讓我做選擇,還是選擇生活在現代,中華文明5000年以來,普通老百姓能夠吃飽飯,是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即使漢唐盛世,老百姓也吃不飽飯。歷史退遠之後,現代人很容易美化古人的生活方式,生活遠不是詩人、詞人展現的那樣。

讀+:你寫的《品物記》展現出器物之美和古人造物的匠心,特別提及當年東渡扶桑的東吳工匠,是為了讓現代人從傳統文化里感受中國自信?

鄭嘉勵:日本講談社曾出版過《中國的歷史》叢書,東京大學學者小島毅在《中國思想與宗教的奔流:宋朝》里特別提到南宋龍泉窯的青瓷,溫潤如玉,色彩很素,溫潤、敦厚、寧靜,代表了一種中國歷史上最高級的審美,不事雕琢,物盡天然。還有宋代的山水畫,亦是中畫史上的最高的境界。對現代人來說,這是藝術進一步創新的基礎和源頭。

讀+:《我在故宮修文物》《國家寶藏》等熱門節目,讓藏在博物館裡的文物活了起來,你怎麼看?

鄭嘉勵:電視媒體傳播的力量很大,是好事,在這個充滿了快餐式閱讀的年代,這些節目比一般的綜藝娛樂節目更有營養。我個人覺得光有知識解讀還不夠,要在情感上引發共鳴,需在思想和深度上進一步深耕。

《考古四記》

鄭嘉勵 著

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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