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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深處的女人:二姨

春節回家,聊天時母親說起了我二姨,說她去年沒收秋的時候做了一個夢,有兩個陌生人跟她說:「你跟我們走吧。」她知道要帶她去哪裡,也不覺得害怕,可還是央告說:「等收完秋了我再跟你們走吧,我這一輩子都沒踩過青苗,不能臨了臨了再禍害莊稼吧。」說完夢就醒了。母親笑著說:她是怕自己死後出殯時踩青苗哩。

母親她們姐妹三個,大姨是我姥爺的頭個媳婦生的,很早就死了,我連面都沒見過;二姨和我母親是一個媽生的。二姨從小身體就不好,一次拉痢疾,怎麼也止不住,眼看就不行了,身子都涼了。我姥姥驚慌失措地抱著她去找我姥爺,問怎麼辦。當時我姥爺的年紀也不小了,可還是沒兒子,閨女倒生了仨,也就不怎麼當回事:「一個丫頭片子,死就死吧。」當爹的說的輕鬆,當媽的可不行。我姥姥拐著半大的小腳,抱著孩子去了鄰村,遇到熟識的人給了一小塊大煙,灌了下去。我二姨就憑著這點大煙的「神力」,從鬼門關揀回了一條命。

母親說她們小的時候,她們的爺爺給她們算過卦,說姐妹兩個將來會離得很遠,還說她的命好,我二姨的命不好。

她爺爺的卦似乎很有道理。姐倆一東一西,相距有三十多里路。對於都市裡的現代人,三十多里路算不了什麼,但對於每天從炕頭到地頭的農村婦女來說,三十里路,差不多是天涯海角了,見個面都成了難事。姥姥還活著的時候,她們還能每年姥姥過生日的時候見一面,後來姥姥去世了,只能在我舅舅家辦什麼事情的時候,兩人提前約好,都回去,才能見一面。可是各家有各家的一窩老小,總免不了頭齊腳不齊,兩三年見不著一面也是常事。

不過,二姨命似乎並不比我母親的壞。找的男人不太愛說話,有些倔,卻高高得像座山一樣,幹活更是一把好手,大家都說,她身體弱,找了這麼個男人,這輩子算是有依靠了。我的三個表哥,也都隨我二姨夫,高高壯壯的,說起話來像敲鐘。二姨唯一遺憾的是,沒有女兒。不過在農村,兄弟多有兄弟多的好處,沒人敢欺侮。不像我們家,人孤,讓人家熊得沒辦法。

命運在給第二個兒子娶完媳婦之後發生了些轉折。在農村,給兒子娶媳婦是件不得了的大事情。我的那幾個表哥長得都不賴,又都老實肯干,正經過日子的人家,所以說媳婦倒也沒怎麼費勁,只是錢上有點緊張而已。大兒子娶了媳婦,在村邊給蓋了新房,分了出去,緊接著就二兒媳婦就進門了。按二姨他們的計劃,賺兩年錢,再給二兒子蓋個房子,分出去;剩下的老房子,還不算太舊,用來給三兒子娶媳婦也將就了。至於老兩口,或者跟哪個兒子過,或者在三個兒子家輪,實在不行就再努把力蓋個房子——有三個兒子呢,老兩口還能掉到地上了?他們的如意算盤沒有打成。婚後不久,二兒媳婦說話了:「就不用再給我們蓋了,我看這老房子還不錯,給我們就挺好,你們出去吧。」

這次分家,鬧得雞飛狗跳:吵吵不過,打打不過,反倒讓人家把我二姨夫的胳膊打折了。鬧完了,二兒媳婦收拾收拾東西回了娘家,把結婚時買的黑白電視也抱走了,說要離婚。這還不算,她娘家還來一伙人,把家裡的玻璃和鍋都給砸了。到這個時候,二姨他們只有嘆氣:當時覺得老大媳婦嘴皮子厲害,尋思給二兒子找個老實點的,誰知道……唉!

好容易成起來的一家人,總不能因為這個散了。老兩口認命了,從住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里搬了出來,在親戚家找了一個小偏房安頓下來,連鍋碗瓢盆都沒帶出來,所有的生活用品都得慢慢從頭添置。那陣子,提起他們家這點事,我們都是又生氣又無奈:把他們二兒子找來罵一頓?那個老實得近乎木訥的人,能作了他媳婦的主嗎?而且連人家當事人都認了,我們這些親戚又能做什麼呢?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正是傳統幾世同堂的家庭觀念分崩離析的時候,這類事在我們那裡越來越多,只有一個兒子的家庭也鬧分家,把老頭兒老太太都趕出來的事情都屢見不鮮,我二姨他們家的事也就不算什麼了。

可日子並沒有因此而平靜下來。本來對當初分家沒什麼意見的大兒媳婦也跳出來說話了:「你們老頭老太太也太有偏有向了,憑什麼給二兒子的房子是完整的院子,我們卻只有一個房子?不行,給我們套院牆!」結果當然是又一頓吵鬧。鬧最厲害的時候,連大兒子偷偷地幫老人挑桶水,讓大兒媳婦知道了都是一頓罵。

那陣子他們老兩口的心也有點灰了,二姨夫病了一場。可不管怎樣,日子終究還得過,房子還得蓋,因為還得給三兒子說媳婦、娶媳婦呢。對於這個三兒子,他們有點擔心,因為我三哥說話有點結巴,身體也不如老大老二好——頭一次出去打工,一分錢沒掙著,就病倒了——或許是水土不服吧——在工棚躺了好幾天,幸虧工頭心腸好(也可能是怕死在那落麻煩),給他幾個錢才回了家。不能出去打工,蓋房子、娶媳婦的錢哪來呢?不過老三似乎對此並不是很擔心,他說:「媳婦不用你們管,像我大嫂二嫂那樣的我還不要呢,老大老二不養你們,我養!」

後來我上了大學,每年在家的時候短了,關於他們家的消息聽的也少了。只知道他們的日子過得很緊巴,有次放假回家,我說要去二姨家看看,我哥說:「別去了,你去了人家還得想辦法招待你,拿啥給你吃啊?」不過老三的媳婦確實沒用他們操心,是他出去打工時自己搞的,家裡的房子,也是小兩口掙錢蓋的。不過,我這個三嫂子當然並不會像預期的那麼好,說什麼也不同意單獨養活老兩口,最後經過協商,老兩口在兄弟三家輪,每家住一年。

也就是在那段時間,我二姨夫病了。大概是腦溢血之類的吧,搶救過來之後,半邊身子都不行了,走路不靈便,話也說不利索了。一座大山就這樣轟然倒下,壓在了我二姨的身上。怕他癱在炕上,拖累孩子們,她就經常領著他在外邊練習走路,像帶一個孩子一樣。可是這個孩子也太高大了,襯得她更加瘦小,每次練習都把她累得不行。儘管如此,我二姨夫的病還是很自然地一路往下走,到今年春節回家的時候,聽母親說,已經發展到了不知羞丑的程度,隨地大小便,不穿衣服,見人就傻笑。

前兩天打電話回家,才知道二姨夫已經去世了。陪伴了我二姨四十來年,給了她一個家庭,三個兒子,卻也拖累了她七八年,此刻她的心情里是充滿了喪偶傷痛,還是解脫後的輕鬆呢,我們不得而知,但寂寞是難免的了。母親想過去看看她。我說,反正二姨現在也沒什麼事,讓她讓咱們家來吧,換個環境,散散心。母親說:你哥也這麼說,可是二姨不好出來呢,她那幾個兒媳婦都厲害,會因為出來這幾天弄得在每個家裡的時間不一樣,有矛盾呢。

我不知道再說什麼才好。放下電話想了一會兒,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2009/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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