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瑟瑟：我們走在洞庭湖堤上
張弓導言：當代著名詩人周瑟瑟給《海峽詩刊》發來一組原創作品，從他這組新作可以看到，他的詩歌寫作自然隨意，詩句意蘊精鍊，詩歌意境由表向內延伸，我們可以從中欣賞到現代詩的節奏與質感。
我的山
栗山在哪裡？
外地朋友來到我故鄉
問遍他碰見的人
他們面面相覷
無人能夠回答他
其實栗山是遠古時候的山
現在沒有一座
具體的山叫栗山
這裡每一座山丘都是栗山
但沒有一棵栗樹
這裡的山已經有了另外的名字
比如蛇坡
比如巡山
栗山是我一個人的山
栗樹茂盛
栗子炸裂時
落滿我的籃子
每年我都會回到栗山
坐在池塘邊
像一隻狐狸吃我想像中
古老的栗子
你如果問我
栗山在哪裡？
我只得指了指
腳下的土地
2018.02.05
我們走在洞庭湖堤上
風呼呼旋轉
我背著錄音設備
褲子里灌進了刀子似的風
耳朵里已經灌不下了
我身體里有太多的縫隙
人越老，聽見風越來越清晰
我的一生像水中的樹
逐漸朝著風的方向傾斜
但我們要走到湖堤另一邊去
我們迎著故鄉的風
我的身體越來越輕了
如果不加快腳步
有可能像小時候遇到的龍捲風
連耕田的牛與人一起卷上了天
啪啪落到樟樹中學前的山坡上
我們要趕在夕陽落下湖面以前
錄下洞庭湖的風聲
其實我的骨頭裡
已經灌滿了風
現在是如何讓風
跟隨我到堤岸另一邊去
2018.02.07
發光的樹與會飛的小孩
天色漸漸暗下來
山下幾間茅屋還是明亮的
土牆上的磚一塊塊清晰可見
長條形木門關閉
窗戶里黑乎乎的
屋子四周的山黑乎乎的
一棵發光的樹孤零零站立
樹梢的葉子閃爍銀光
村子外面的道路不知通向何方
一群孩子在暮色中玩耍
其中一個男孩雙腳離地
他從一口廢棄的井裡飛上了天
天很快就要黑了
我在村子周圍觀察
但找不到一個大人
村子異常安靜
樹木、茅屋與道路乾乾淨淨
我愛上了這裡
我想留下來做這裡的大人
2018.02.09
惟有豆腐是明亮的
太陽已經落山
它像一個擠破了的橘子
汁液噴到我臉上
遠眺山坡上的樹林
一棵棵樹
孩子一樣纖細
整齊有序
太陽最後的光芒
塗抹在山巔
山的下部分漆黑一片
農婦在木板上做豆腐
惟有豆腐是明亮的
在昏暗的小巷裡
兩邊牆壁露出古銅色的皮膚
人們朝豆腐攤走來
每一個人臉上都帶著笑
滿頭銀髮的老人站立一邊
她看著兒媳婦揭開紗布
把豆腐一塊塊劃開
用塑料袋裝好遞給另一個人
我抬頭看見遠山
佝僂的背影
2018.02.11
荸薺
明天你一定要吃荸薺
今天晚上我去放掉水田裡的水
霜降之後荸薺已經成熟
你還記得倒卵狀果實吧
你一定有過飢餓的時候
坐在火爐旁等待新年來敲門
那時我們都是小孩子
渴望明天早晨醒來
能夠吃到水旺旺的荸薺
像甜蜜的雪啊咬在口裡
那種沁涼的感覺
你還記得嗎？
明天我們進入一戶貧苦人家
愁容滿面的主人一定會給我們
每人分發一顆荸薺
紫色的神奇果實
我居然有很多年沒有吃過了
我居然三年沒有父親
一年沒有母親了
2018.02.12
野豬
臨近新年的一天
野豬在河邊出沒
它是一頭愚蠢又可憐的野豬
它已經沒有出路
大狗小狗前後歡騰追趕
村民舉鋤圍困
它鑽進了雜草叢中
豬屁股被擊中
河水嘩嘩，石塊光滑
河流本是它逃跑的出路
此處人丁興盛
環境甚好，野豬健壯
毛色烏黑，吻部突出
它的獠牙咬住了一個村民的手腕
眾人一頓猛打，場面混亂
它鬆口後再次咬住了
一條異常興奮的狗
眾人又是一頓狂轟亂砸
在臨近新年的一天
野豬被打死在河邊
死前嗷嗷大叫
走出山林的野豬
死得沒有一點尊嚴
2018.02.15
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送恭喜的小孩是多麼快樂
他們手提布袋
像古代的孩子
走近了才看清他們的笑臉
比羞澀還羞澀
女孩扎馬尾辮
男孩笑起來像個女孩
每個孩子都有一個燈籠
若干年前我跟隨他們
聲音洪亮地喊出「恭喜」
母親在除夕之夜
等待孩子們的到來
她拿出包著紅紙的糖果
散發新年氣味的餅乾
只有在鄉下才能聞到
終於迎來了第四代人
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舊日的歡樂漸漸遠去
天空升起點點星火
那是我親愛的母親
在夜霧裡散步
2018.02.16
土路
青草長在路中央
兩邊是拖拉機與行人
走出來的黃泥土路
杉樹沿著土路站立
它們去年還是矮小的孩子
今年已經悄悄長大成人
白鵝在池塘里遊動
彎曲的脖頸
漂亮的後背
當它們回到土路上
我認出那是死去的親人
他們悄悄重返人間
但並不與我打招呼
搖擺著步子
從土路上消失
青草叢丟下的幾根羽毛
像看不見的靈魂
吹到了一灘泥水裡
2018.02.16
歡樂
歡樂在家狗搖擺的後尾上
歡樂在蠟燭跳動的火苗尖
我們坐下來
歡樂也坐下來
碗里盛滿了米飯
歡樂有一顆稻穀的心
竹筷六雙
等待歡樂的舌頭咬在嘴裡
竹林有竹子的清涼
稻田有主食的芬芳
除夕之夜
懷念的悲傷躲在木桌下
我記得家狗清醒的面龐
隨著父親的一聲叫喚
它撲到了我懷裡
歡樂的日子
靜止在悲傷之前
2018.02.17
松鼠
我夢見我在夢裡是一隻松鼠
我有毛茸茸的尾巴
太漂亮了
我有明亮的眼睛
我在松樹梢觀察
或者在獨自玩耍
我壓彎了樹枝
積雪掉落髮出歡快的聲音
我抱著一顆松果跳了下來
一個六七歲的男孩
他走近松樹
他是一個好奇的孩子
他發現了我
我轉過身
驚訝地看著那個男孩
醒來後我仔細回想
那個要搶我松果的男孩
應該就是我夢裡
還沒有長大的我
2018.02.17
松果
松果落下
我撿起來一顆顆放在籃子里
栗山的生活
陽光塗抹松樹
它們圍在屋後結滿了松果
一家人在松果的芳香中迎來新年
我有過品嘗透明的樹汁的記憶
甘澀的甜味像我的秘密
大雪總在夜裡降臨
媽媽早早起床點燃松果
當拜年的親戚們
踩著積雪嗄吱嗄吱來到時
我家的爐火正旺
火紅的灰燼里
有一坨松果糖
在滋滋冒煙
2018.02.18
老奶奶喂貓
老奶奶提著竹籃
籃子里放著一盤飯菜
在新年的第一天
她走過雪地
去給留在老屋裡的貓送點吃的
「貓呀你在哪裡？
我來接你回家」
老奶奶一個人回到老屋
她拿起老伴掛在牆上的帽子
「人死了帽子還在」
她把飯菜倒在柴草堆上
貓並沒有出現
老奶奶關好木門
提著空籃子離開了老屋
2018.02.19
紫色地菜
紫色地菜像回鄉的人
顯得有點疲憊與蒼老
霜凍之後
翠綠的葉片枯萎了
它們有的生長在庭院
有的就在路邊
別的植物死掉了
它們還活著
活著的人回到故鄉
坐在水渠邊
看故鄉的溪水
在夕陽下歡快地流淌
腳旁偎依著一叢紫色地菜
再也吃不到媽媽親手做的
地菜煮雞蛋
這是去年不死的地菜
我拔出它白色的根須
在溪水裡洗凈
放在嘴裡咀嚼
舌頭的微苦轉化為甘甜
新鮮如媽媽在世時的每一天
只有人不在了
你才會想起紫色地菜的清爽
與孤獨
2018.02.19
水渠
水渠靜卧於村外
鄉村夜晚來臨前的六七點鐘
畫面攝人心魄
電線如髮絲划過天際
電線杆像立正的少年
南方的樹暗淡如一團墨
遠看樹葉邊緣的齒狀更加清楚
水渠里的野水嘩嘩作響
它們有一顆自由的心
從一塊粗糙的巨石上翻過
被眾多光滑的小石子呑噬
村裡人家圍坐在一起吃晚飯
沒有人注意到水渠的流淌
半明半暗的晚景下
我來到水渠邊張開雙臂
緊緊摟抱住
野水自由的身子
2018.02.20
潮濕的
山是潮濕的
山上的樹是潮濕的
樹像一把尖傘
收集了天上明亮的雨水
天是潮濕的
星星與月亮發出潮濕的光輝
趕夜路的人有一張潮濕的臉
他舉著的火把滋滋冒煙
狗是潮濕的
它對著夜空吠叫
它看見死去的人回來了
我坐在門檻上
在潮濕的南方
度過了十八年
2018.02.20
門口
門口一畦菜地
翠綠的白菜
莖葉肥大像得了巨人症
門口奔涌白嘩嘩的溪水
有一瞬間溢出了溪岸
石橋又細又滑
攔腰切了流水一刀
菜地里站起來一個姑娘
胳膊上沾滿了泥
我走下綠色的田埂
收割後留下的稻茬
浸泡在水田裡
散發農閑時節腐爛的氣味
一條水泥大路
從門口鬆軟的泥土中間
不合時宜地冒出來
我走在上面
由此走向了長沙
2018.02.21
雞在樹上凍住了
一隻多好的雞
紅通通的雞冠像火焰
下巴充血了
那是發情時的亢奮
它體態豐滿
背部羽毛烏黑落滿了雪
腹部毛色金黃結了長長的冰棱
一隻活蹦亂跳的雞
凝固在一棵枯樹上
它小臉上的眼睛
似閉非閉像是睡著了
一隻多好的雞
它不會掉落
當冰雪融化
它會飛下來
2018.02.21
鵝形山
我在家鄉的那個年代
還沒有人提及此山
那時人剛從挨餓中
初嘗吃飽飯的幸福
對周圍的山河美景尚還麻木
後來肚子里的油水多了
人們將興趣轉移到荒山野嶺
鵝形山彷彿一夜之間為人知曉
長沙人紛紛殺過來
山還是那座山
多了道觀與道士
白雲還是那些白雲
尋找野趣的人爬上山
進到山洞，燈影綽綽
坐在石頭上喝喝茶
談談養生之道
有年輕夫婦在山中
租下一處舊院落
畫下層層疊疊的圖樣
意欲在此造屋度過餘生
她說的餘生
是指40年租期
一樹梅花剛好開放
斑竹翠綠如老了的仕女
瓦屋頂烏黑
壓在白鵝身上
後面的事
想必十分美好
2018.02.24
綠色的門
年代久遠的瓦屋頂上
蹲著一隻灰貓
它肥胖，在回頭看天
一面土牆聳立
白石灰紛紛掉落
露出磚塊與磚塊之間的縫隙
這些都不要緊
牆上兩扇木門
漆成了淡綠色
這是何人所為
綠色的門
在這一帶山中並不多見
鐵鎖形同虛設
灰貓從瓦屋頂跳下
幽靈一樣擠進了門縫
此屋的主人不在
我無人可會
坐在門檻上差點睡著
2018.02.24
周瑟瑟，男，當代詩人、小說家、書畫家和紀錄片導演。現居北京。百花洲文藝出版社北京詩歌出版中心總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詩集《松樹下》《17年：周瑟瑟詩選》《栗山》《暴雨將至》《犀牛》《魚的身材有多好》《苔蘚》《從馬爾克斯到聶魯達》《天外飛仙》等13部，長篇小說《曖昧大街》《蘋果》《中關村的烏鴉》等6部，以及三十集電視連續劇《中國兄弟連》（小說創作）等500多萬字。作品被譯成英、法、西班牙、蒙古、韓等多種文字，曾獲得「2009年中國最有影響力十大詩人」、「2014年國際最佳詩人」、「2015年中國傑出詩人」、第五屆「中國桂冠詩歌獎」（2016）、《北京文學》「2015－2016年度詩歌獎」、「2017年度十佳詩集」等。主編《卡丘》詩刊，編選有《新世紀中國詩選》《那些年我們讀過的詩》《讀首好詩，再和孩子說晚安》《中國詩歌排行榜》《中國當代詩選》（西班牙文版）等多部詩選，創辦栗山詩會、栗山詩歌獎與卡丘?沃倫詩歌獎，中國詩人田野調查小組組長。應邀參加第27屆哥倫比亞麥德林國際詩歌節、孔子學院拉丁美洲中心「中國作家講壇」，在聶魯達基金會、智利聖托馬斯大學、哥倫比亞塔德奧大學進行詩歌朗誦與文學講座。曾提出「詩歌現代性啟蒙」、「原詩方言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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