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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凱 | 從三分到歸一:唐朝前中期嶺南政治地理格局的變遷

原標題:羅凱 | 從三分到歸一:唐朝前中期嶺南政治地理格局的變遷


作者簡介



羅凱,1983年生,湖南衡陽人。2002-2006年山西大學本科,2006-2012年師從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安介生教授,先後獲得碩士、博士學位。現為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中國古代史教研室講師,研究方向為歷史人文地理、南北朝隋唐史、政治制度史等。


五嶺以南地區東濱南海,西連中南半島,海疆與陸疆並存,且遠離中原政治中心,在統一王朝時期,往往被視為特殊的區域,其統治方式也「與眾不同」。

唐代是嶺南地區發展史上一個極其關鍵的時期,對此,學界多有研究,其中關於隋唐嶺南政治史與政區地理的研究就有不少,至於唐代大範圍研究中涉及嶺南政治地理的則更多。然而唐帝國在嶺南地區究竟是如何進行統治的?不同時期其統治方式是否有變化?較之其他地區,在政治地理方面,嶺南有無獨特之處?這些問題還有進一步探索的必要。


一、唐初嶺南的「統府三分格局」


嶺南地區因遠離中原,加以南嶺阻隔,內部的自然與人文環境又十分複雜,故隋末大亂之時,各地方勢力紛紛藉機割據一方,形成大大小小的半獨立王國。在《隋末唐初嶺南政治勢力探析》一文中,筆者系統復原了隋末唐初嶺南地區的勢力分布。唐朝初年對嶺南的統一,其實就是以和平手段,逐步招降各地方實權人物的過程,這一過程始於武德四年(621年)冬十一月,完成於次年夏七月。


嶺南和平統一之後,原有的各種勢力基本延續下來,大多都被授予總管和刺史等高級官職,如李襲志桂州總管、丘和交州總管、李晙南德州總管、李光度南尹州總管、陳智略南康州總管、楊世略循州總管、寧長真欽州總管、馮盎高州總管、馮士翙岡州刺史、鄧文進東衡州刺史、寧道明南越州刺史等。


正是基於當時斑駁陸離的政治局面,李唐初年在嶺南實行懷撫政策,政區設置上,充分照顧到了各大勢力的實際情況,唐初嶺南九大都府——廣府、循府、南康府、高府、桂府、南尹府、欽府、交府、南德府——即分別對應八大勢力,以及嶺南第一戰略重鎮廣州。


設府如此,罷府也值得注意。比如欽府,廢於貞觀元年(627年),似乎與貞觀元年全國統一省並府、州、縣有關,但嶺南地區情況有所不同,除欽府外,該年並無其他都督府罷廢,同時海南島還新置崖州都督府。所以廢欽州都督府,或許別有因由。據《新唐書·南平獠傳》,武德末年南越州刺史寧道明等與眾首領反,寧氏勢力皆捲入,八年,寧長真攻陷姜州州治封山縣,次年,「道明為州人所殺。未幾,長真死,子據襲刺史」。據此,寧長真之死,當在武德九年或貞觀元年,「子據襲刺史」,而不言都督,當是李唐趁機取消了寧氏的都督職權。


類似的情況還有高府,《舊唐志》曰:「貞觀二十三年,廢高州都督府。」《舊唐書》卷109《馮盎傳》雖雲盎貞觀二十年卒,但《全唐文》卷231張說《贈潘州刺史馮君(君衡)墓志銘》曰:「祖盎,持節總管、高州都督、耿國公,薨,贈左驍衛大將軍、荊州大都督。恩命分府為三州,授君三子,子智戣高州刺史,子智玳恩州刺史,猶子子猷潘州刺史。」而恩州、潘州置於貞觀二十三年或永徽元年(650年),可見馮盎死後,高州都督府即廢,原高州則分為三個州。


從欽府、高府的罷廢,可以看出二者乃特為寧長真、馮盎兩位隋末實權人物而設,人死則府廢。楊世略、陳智略、李晙等人,由於史料缺乏,不知其亡於何時,但由寧長真、馮盎之例推測,或許循府、南康府、南德府之廢,也與三人之亡有關。


正因為欽府、高府、循府、南康府、南尹府等皆因籠絡嶺南當地豪族所設,與一般的總管府(都督府)有別,所以,嶺南真正起著內地「都府」管控一方作用的,是另外的三個府,即由隋唐朝廷實際掌握的桂府、廣府、交府。由此,當時整個嶺南地區,實際分為三大政治區域:廣府管區、桂府管區和交府管區,基本上相當於今廣東和海南、廣西、越南北部三大區域,僅有極微小之出入。其中廣府先後轄有南康府、循府、高府、崖府等較低層次的都府,桂府先後轄有欽府、南尹府、龔府等,而交府則轄南德府(驩府)(見圖1)。為便於區分這兩種不同層次的都府,筆者擬撰一新詞,將廣府、桂府、交府等較高層次的都府名之為「統府」,即可以統轄一般的基層的都府,後者則直接簡稱府。


圖1--德六年嶺南地區都府與統府示意圖


之所以呈現出這樣一種格局,與其時嶺南的局勢密切相關。桂府、交府的第一任總管,均為隋代舊臣,一直心向朝廷。隋末大亂,其與中央政府的聯繫被迫阻斷,但唐初向南統一時,二者都主動投誠,之後不久,就「奉表請入朝」,而將其所管地區交給李唐朝廷直接管理。丘和因年事已高,故入朝後就留在中原,交州遂成為唐朝廷在嶺南實行有效統治的重要戰略基地。唐初十分重視該府,武德五年全國所設五大總管府,交府即為其中之一。為了通過該府控御南疆,李唐一直派遣能幹重臣或者宗室近臣任職該府,如李大亮、李壽、李道彥、柳楚賢、李弘節等。至於桂府,作為隋、唐兩朝統一嶺南的橋頭堡,一直備受重視,李襲志作為第一任總管,雖然曾短暫入朝,並任江州都督,但因為他強明幹練,並深悉當地情況,故不久即復任桂州都督,「前後凡任桂州二十八載」。李襲志對唐初桂府乃至整個嶺南西部地區的穩定,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其後任有張士貴、張寶德、李弘節、柳楚賢等,均有能名。相對而言,廣府在隋末唐初的情形頗為微妙。該府並沒有像丘和、李襲志那樣忠心能幹的循吏,故隋末離亂,反藉助於馮盎等嶺南豪族。


那麼為何分成這三個統府區呢?其根源應在地理環境。廣州統府區與桂州統府區之間,是斜貫南北的雲開大山。這條山脈絕對海拔並不是很高,甚至不如東邊的雲霧山,但其從梧州附近的西江南岸開始,呈東北———西南走向,綿延四五百里,余脈一直南抵北部灣,相當程度上阻隔了兩廣之間的交通。而桂州統府與交州統府之間,則由於當時陸路不通,只能由海路往來。故史載寧長真等渡海南擊丘和,卻被丘和、高士廉等率交、愛二州民眾佔據地利擊敗。寧長真降,「交、愛之道始通」,皆因為寧長真當時掌握著離交州最近的航線。史載,「貞觀十二年,清平公李弘節遣欽州首領寧師京,尋劉方故道,行達交趾,開拓夷獠,置瀼州」。直到此時,欽州與交州之間的陸路交通才再次打通,但即便如此,海路依然是海北地區往來安南的主要方式,此點可參見台灣學者廖幼華的論文。故交州統府與桂州統府,當時實質上是不大相連的。


事實上,入隋之後,嶺南的政治中心有一個較大的變化。六朝政權無比倚重廣州,廣州刺史往往都督嶺南諸州,梁、陳時候,也只有今桂北一帶(大致相當於大業年間的始安郡範圍)不在其統內。隋代則不然,桂州總管府總管今廣西全境和越南北部,循州總管府管粵東地區,廣州總管府轄區則局限於粵西和海南島,且其名稱、治所多變,廣州本身的轄域亦屢變。尤其與桂府多能臣,如周法尚、令狐熙、侯莫陳穎等主政不同,廣府長官多無能、貪贓之輩,論重視程度,遠不及桂府,這應該是隋朝統治者有意為之的結果。因為隋代統一嶺南,是兵分兩路的,西路以武力從桂州開始征服,東路以和平綏集為主,相較而言,桂州一直是隋朝嶺南政策的戰略要地。再者,嶺南諸州中,桂州最靠近中原,對於楊隋這個「後來的征服者」而言,心理上也覺得桂州更好掌控。加之隋文帝時,南北大運河尚未開通,從隋都長安往嶺南,因為有靈渠的存在,桂州路的交通也更為方便。另外,從統治的角度而言,嶺南不宜作為一個整體,分而治之更符合楊隋征服者的利益。所以,不但桂府、循府分廣府之勢,而且,從更廣的區域而言,嶺南也不屬於一個政治單元。《隋書·乞伏慧傳》云:「俄轉荊州總管,又領潭、桂二州總管三十一州諸軍事。」潭、桂二州總管從屬於荊州(今湖北荊州)大總管府,相應的,廣府、循府應該就屬於揚州(今江蘇揚州)大總管府了。


在隋末唐初的亂離格局中,嶺南也並不是一個整體,同樣受到嶺北政治形勢的深刻影響。大業十二年(616年),高涼通守洗寶徹舉兵,嶺南各大土著勢力紛紛響應。此時至武德初年的數年間,洗寶徹應是嶺南最大的勢力之一。但最初的紛擾之後,中原地區群雄逐鹿的兼并浪潮也波及到了嶺南。毗鄰的蕭銑梁國和林士弘楚國均實行南下戰略,逐漸分別控制了嶺南的西部和東部地區,李襲志、李光度、寧長真、丘和、李晙等歸順蕭梁,而楊世略、高法澄、洗寶徹、馮盎等則投降了林楚。這種以雲開大山為界線的勢力分野十分明顯,可以說相當程度上繼承了隋代的格局。楊隋皇室楊綸隋末流落朱崖(今海南海口東南),後又被林士弘逼迫至儋耳(今海南儋州西北),可為佐證。不過,林士弘後來逐漸走下坡路,內部張善安分立,外部蕭銑趁機掠地,南邊劉洎的工作卓有成效,於是這種涇渭分明的格局被打破。正當劉洎在嶺南東部取得進展之時,武德四年冬,蕭梁被李唐滅國,因此楊世略、馮盎等勢力尚未在梁、楚的權力更迭中作出反應,就又面臨新的政治格局,其結果就是次年陸續降唐。


唐初的嶺南政治地理格局,依然不可避免地受制於嶺北的政治大環境。《舊唐志》云:


(武德)五年,荊州置大總管,管荊、辰、朗、澧、東松、沈、基、復、巴、睦、崇、硤、平等十三州,統潭、桂、交、循、夔、高、康、欽、尹九州……七年……改大總管為大都督,督荊、辰、澧、朗、東松、岳、硤、玉八州,仍統潭、桂、交、夔、高⑦、欽、尹等七州。其沈、復、睦、崇四州,循、康二州都督並不統。貞觀……二年,降為都督府,惟督前七州而已。其桂、潭等七州,不統也。


此處部分府州的記載或有出入,但由此可以看出,武德五年至七年,桂府及其所管的南尹、欽府,以及廣府及其所管的循、南康、高府,即今天整個嶺南三省(自治區),均屬於荊州大總管府;而今越南北部,屬於交州大總管府。但此格局為時不過兩年,就又回到隋代的舊制。武德七年,交州與廣州地位互換,於是整個嶺南西部地區,包括今廣西和越南北部,隸屬荊州大都督府;而嶺南東部地區,即今廣東、海南兩省,屬於廣州大都督府。但不久循府即改隸揚州大都督府。貞觀元年,廣府由大都督府降為中府,遂連同高府、循府改隸安州大都督府。二年,荊府、安府皆去「大」字,北邊大「統府」遙控嶺南的局面結束,嶺南三足鼎立的格局於是得到凸顯:廣府統今廣東和海南;桂府督今廣西;交府管今越南北部地區。


這種層層統轄的「統府三分格局」持續了數十年時間,整個太宗貞觀年間(627-649年),甚至高宗前半葉(650-666年),都沒有什麼改變,直到高宗乾封二年(667年),才被新的平級的「五府並立格局」所取代。


二、高武時期的嶺南五府格局

貞觀二十三年,在唐太宗逝世的同年,嶺南梟雄馮盎亦去世。唐高宗趁機將原高州都督府罷廢,並將高州一分為三,這是「眾建以少其力」的典型政治手段。高府之廢是一個標誌,說明隋末唐初主宰嶺南的舊酋豪勢力基本瓦解,因為前此南康、欽、循、南尹等府已廢,這樣,唐代在嶺南施政的阻力就大大減輕了。


於是,唐高宗能對嶺南的統治格局從容進行調整,原統府三分格局因此發生巨變。西部的容州、邕州升為都督府,與桂府、廣府、交府並立,從而打破了原有的三分格局,塑造了新的五府格局。


關於邕州都督府,根據《舊唐志》的記載,似乎貞觀六年就已經有了邕府(今廣西南寧),然《元和志》《寰宇記》均言「乾封二年置都督府」。故邕州都督府始置於高宗中期的乾封二年,可無疑問。這一點艾沖、郭聲波等早已指出,不必詳述。唯其後該府一度被少數民族所攻陷,都督府曾移至貴州(今廣西貴港)。


至於容州都督府的設置,要複雜得多。《舊唐志》「容州敘」謂容州開元中升為都督府。艾沖依據《大唐贈衛尉卿并州大都督淮陽郡王京兆韋府君墓志銘》,以中宗韋皇后之弟韋洄於如意元年(692年)「甍於容府」,從而判定容府始置於天授年間(690—692年),但是以年代較晚的墓志銘所追述的地名,並不一定就是死者當時的實際情況,而很可能只是撰銘者所處時代的名稱。《呂玄福墓志銘》云:「授(呂玄福)朝散大夫、行竇州司馬,俄遷容州都督府司馬……以調露元年八月十八日,遘疾卒於容州之官第,春秋四十有六。」如此,則容府之置,不晚於高宗調露元年(679年)。廖幼華據《景星寺碑銘》,判定高宗時容州已置都督府,經略使最晚開元初年已存在,其說甚是。事實上,根據盧藏用所撰《景星寺碑銘》,容府之始置時間,可以進一步精確。該銘記載:


容州都督府景星寺者,高宗天皇大帝所建也。高宗……增封東岱,有景星乘象,制諸州置寺,仍景星為名……時都督樂處元,以式遏為心,未遑經始;後長史陳善宏,以熏修為念,頗加薙翦。


這段文字說明景星寺始建於高宗乾封年間,時容州已有都督,但該都督致力於穩定當地秩序,並未在景星寺的建設上花費多少心力。也就是說,至遲唐高宗乾封年間,容州都督府已置。而該府之置,或源於當地的動蕩局勢,即所謂「時都督樂處元,以式遏為心」,式遏即鎮壓、防禦。因此,容府之設,不應晚於乾封二年邕府之置。


那麼,高宗朝為何會作出這種調整呢?在《唐代容府的設置與嶺南五府格局的形成》一文中,筆者從背景和深層原因兩個方面做了初步探討。前者重在政區設置和軍事行動,後者則重點考察了容府周邊的「獠叛」和交通形勢。以下再就一些未竟問題稍作補充。



圖2 唐高宗末年容府附近示意圖


(據《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五冊之「桂州容州附近圖」改繪)

原來桂府之外,嶺南道西部還存在著地位較低的龔府,該府不但級別上從屬於桂府,而且所管七州,均在桂府直轄州的包圍中。這是唐初照顧李光度勢力的一種權宜之計,實際上卻使得桂府統轄地域過大,管理不便,而龔府作用有限,地位尷尬。龔州雖處在鬱江幹流上,卻不像潯州、藤州、梧州等有支流匯入,不具備縱深和腹地,因此,地理位置並不佳。反之,容州當「容江道」之要衝,扼守當時溝通嶺南南北最重要最便捷的陸上交通要道,並可通江達海,區位優勢非常明顯(見圖2)。邕州則臨近左、右江匯合處,是邕江流域的重鎮,其西、北、南,在當時均是尚待開發的「蠻荒之地」,因此,邕州是桂西大開發的前沿陣地;同時,其當西原蠻南下、東進之關口,也是鎮壓西原蠻的重要據點。


關於唐前期嶺南地區的「獠叛」,《通典·古南越》述其風俗曰:


五嶺之南,人雜夷獠……大抵南方遐阻,人強吏懦,富豪兼并,役屬貧弱,俘掠不忌,古今是同。其性輕悍,易興迷節(自尉佗、征側之後,無代不有擾亂。故《蕭齊志》云:「憑恃險遠,隱伏岩障,恣行寇盜,略無編戶。」)。爰自前代,及於國朝,多委舊德重臣,撫寧其地也。


下表是一份不完全統計表,時間從李唐取得嶺南至德宗貞元年間。



相對於嶺南道東部的廣管地區,西部原桂管之地更為原始和野蠻,開發程度更低。儘管尚未找到更多的證據,表明高宗乾封以前當地是否比東部廣管更加動蕩不安,但聯繫之後邕府一度「為夷獠所陷」,與天寶以後西原蠻的肆虐猖狂,可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唐高宗加強嶺南西部的控制,撤銷位置尷尬、層次較低的龔州都督府,增設與桂府平級的邕府、容府,建構成桂、邕、容三足鼎立、互為犄角的格局,實在是未雨綢繆之舉。雖然未能很好地防範西原蠻在後來的大肆擴張,但這與至德以後的國家大環境,以及守邊鎮將的才幹、措施密切相關。從容府、邕府設立之後,基本能維持到李唐滅亡,存在兩三個世紀(南漢時仍存在)之久,可知這一改革的意義之深遠。


如果說容府的設置主要是為了保障「容江通道」的安全和暢通,那麼置邕府則是為了更廣的拓邊。容州畢竟位於嶺南的腹地,而邕州則是完全的邊州,處在原南尹府或桂府的最西南,其開發程度本就不高,因而該府的定位與容府是不同的。邕州最大的優勢在於地理區位,它離左江和右江的交匯處不遠,正當鬱江航道的起點,通過該州,可以最大限度地掌控桂西的羈縻府州。其與北邊的桂府,南邊的交府一起,消極而言,可以構築一道穩固的防線,將西原諸蠻阻擋在該線以西;從積極的方面說,若有效聯動,則能逐步推進,將越來越多的化外之地納入李唐的郡縣體系中來。正因為邕府處在嶺南的最邊緣,所以即便在唐前期,該府也並不穩定,《元和志》就記載:「乾封二年置都督府,後為夷獠所陷,移府於貴州。景雲二年(711年),州界平定,復於邕州置都督府。」


容、邕二府雖然同在邊遠區的嶺南,但卻代表了唐代都督府的兩種不同類型:一種是邊疆都督府,一種是要衝都督府,即所謂邊府(邊州)和要府(要州)。如果說容府是「穩壓器」或「鎮河塔」,重在保障戰略後方,那麼邕府則是「助推器」或「橋頭堡」,重在開拓前沿疆土。


盛唐時期嶺南政治地理最顯著的格局是「嶺南五府」,那麼在原有的廣、交、桂,以及新置的容、邕這五府之外,高宗初年原有的龔州、崖州、驩州三個都督府又是如何消失的呢?龔州都督府廢於容、邕二府初置之時,崖州都督府則在乾封二年之前即已罷廢,唯有驩州都督府可能維持到乾封二年之後,但在永隆二年(681年)之前若干年必已罷廢。


因此,唐高宗時期,嶺南政治地理格局的最大變化,就是地位較低的崖府、龔府、驩府的罷廢,和地位較高的容府、邕府的設置,從而由平級的五府格局,取代了原來層層統轄的三分格局。容府、邕府設立之後,桂、邕、容三足鼎立、互為犄角,進可攻、退可守,有效地加強了對嶺南西部地區的控制。之後,雖然偶爾也有被攻陷而臨時僑治於其他州,或短暫省並的情況發生,但這新的五府(廣、桂、容、邕、交)共存格局,基本上維持到李唐滅亡,存在了近兩個半世紀之久(667-907年),可見這一統治格局的調整是相當成功的。

三、唐中期嶺南的「歸一」


但是,這五府之間的平行、並立狀態,在嶺南維持的時間並不長。《舊志》廣州條謂:「永徽後,以廣、桂、容、邕、安南府,皆隸廣府都督統攝,謂之五府節度使,名嶺南五管。」五府節度使自然不可能早在永徽年間就成立(詳見後文),畢竟其中的邕、容二府乾封二年才設,但這句話自有它的價值,提示我們,互不統屬的五府格局可能為時甚短。


《新唐書·方鎮表》謂開耀(681-682年)後,桂州置管內經略使。這是有明確記載的嶺南最早的管內經略使。《方鎮表》的很多記載存在舛誤,但這條記載突出列於景雲年間之前,當有所據。又據《景星寺碑銘》,開元初年已存在容府經略使。


廣州的嶺南五府經略使之設,明確的記載,可追溯到神龍三年(707年)。《舊唐書》卷76《太宗諸子·吳王恪傳附子千里傳》云:「(神龍)三年,又領廣州大都督、五府經略安撫大使。」但嶺南五府經略使之始置,當還在此之前。


《景星寺碑銘》載光楚客的任官經歷,在開元初年任容府都督兼管內經略使之前,還曾任過廣州都督府長史兼經略副使、嶺南五府安撫經略副使等職。而《新唐書·薛季昶傳》謂薛季昶死時(神龍二年),光楚客為廣州司馬。此職《景星寺碑銘》未載,較之銘文,當在廣府長史之前。如此兩相堪合,至遲神龍初,已存在嶺南五府經略使。而在「充嶺南五府安撫經略副使」之前,碑銘還書其任「廣州都督府長史兼經略副使」,以此觀之,廣府上佐既兼廣府管內經略副使,又兼嶺南五府安撫經略副使,這是兩個不同層次、不同級別的職務,前者只轄廣府管內23州,後者則管嶺南道全部的五個都督府或都護府,州數在70個以上。由此觀之,最遲公元8世紀初,覆蓋整個嶺南道的嶺南五府經略使,及其以下的五個管內經略使體系,已經存在。而此體系的濫觴,很可能是《新唐書·方鎮表》所載桂府管內經略使的設立。因為差相同時,交州都督府改稱安南都護府,二者或許不是孤立的事件,而意味著唐朝嶺南統治格局的又一次較大變革。


嶺南五府安撫經略使的設置,意味著原來五府分立、互不統屬的嶺南「五分」格局,至少在軍事上被根本改變,從而形成了一個軍事上的嶺南「共同體」或「統一體」。以「都府」與「統府」的概念來觀察,則此時的廣府、桂府、容府、邕府、安南府下轄若干州,均為「都府」;而統轄此五府的嶺南五府經略使,則是「統府」。這也意味著,高宗中葉之後,在嶺南實行了一段時間(不到40年)的扁平化五府分立格局,重新回歸到層層管轄的「統府」時代。


前引李千里、光楚客的事例,均表明嶺南五府經略使常設於廣州,這是確鑿無疑的。後來的宋璟、甑亶、李涺(光王涺)、李尚隱、李朝隱、宋鼎、裴敦復、彭皋、盧奐、張九皋、賀蘭進明等均為例證。


這裡需要辨析的是,在至德二載(757年)之前,是否有嶺南節度使或者說五府節度使之設。《唐會要·節度使》明言:「嶺南節度使。至德二載正月,賀蘭進明除嶺南五府經略兼節度使,自此始有節度之號,已前但稱五府經略,自此遂為定額。」但成書於開元末的《唐六典·尚書兵部》有「嶺南節度使」之號,為天下八節度之一。又,《舊唐書·盧奐傳》謂:「劉巨鱗、彭果相替為太守、五府節度,皆坐臟巨萬而死。」《張九皋神道碑》亦謂:「除南海太守,兼五府節度經略採訪處置等使,攝御史中丞,賜紫金魚袋。」時在天寶十載前後。


以上似乎都說明,至德二載前嶺南已有節度使。並且,《舊唐書·玄宗紀》載該年五月癸酉,諸王遙領重鎮並不出閣,其中「光王涺為廣州都督、五府節度大使」。《唐會要·親王遙領節度使》同。兩書均謂此時已有五府節度大使,似乎鐵證如山,加之上述其他材料,至德二載才有嶺南節度使之說就難以成立了。但事實並非如此簡單,《慶唐觀紀聖銘碑陰》對此的記載為:「皇子廣州都督兼嶺南五府經略大使光王涺。」該碑陰作於開元十七年九月三日,列書當時皇室要員及朝廷重臣之詳細官職,規格頗高,不但是難得的第一手資料,而且最可靠,可據以糾正傳世史書的不少誤漏。《舊紀》和《會要》所列開元十五年的諸王官稱,該碑陰一一詳列,因此,當時嶺南存在的是「五府經略」,而非「五府節度」。


至於《唐六典》,諸使被規範化了,因為北部的均稱節度使,所以嶺南具有相似情形的五府經略使,也被稱作節度使。而彭果(皋)的官稱,《通鑒》天寶四載五月壬申條已經有了交代,其所代的是裴敦復,而裴為「嶺南五府經略等使」。張九皋的情況,則屬於後人的追加。因為該神道碑作於大曆四年(769年)之後,當時已是嶺南節度使兼五府經略使的定製。

但嶺南節度使之號亦非自至德二年賀蘭進明才有。《通鑒》卷218至德元載五月已有「嶺南節度使何履光」,七月,「升五府經略使為嶺南節度,領南海等二十二郡」。或許五月何履光之為嶺南節度使乃權制,至七月方為定製。要之,嶺南節度使始於至德元載,而非次年。


相當長的時間內,嶺南節度使因為兼五府經略使,所以對於其他四府具有節制權。直到「杜佑授嶺南節度使,德宗興元,朝廷故事,執政往往遺忘,舊日嶺南節度常兼五管經略使,佑獨不兼,蓋一時之誤,其後遂不帶五管經略名目」。即自此以後,名義上廣府對於嶺南其他四府已經沒有節制權,但事實上,因為節度使比都防禦使、經略使、觀察使等位要高權要重,廣府對於整個嶺南還是有相當大的戰略影響力。韓愈《送鄭尚書序》曰:


嶺之南,其州七十,其二十二隸嶺南節度府,其四十餘分四府,府各置帥,然獨嶺南節度爲大府。大府始至,四府必使其佐啓問起居。謝守地不得即賀以為禮,歲時必遣賀問,致水土物。大府帥或道過其府,府帥必戎服,左握刀,右屬弓矢,帕首袴鞾迎於郊。及既至,大府帥先入據館,帥守屏,若將趨入拜庭之為者。大府與之為讓,至一再,乃敢改服以賓主見。適位執爵皆興拜,不許乃止,虔若小侯之事大國。有大事,諮而後行。


嶺南節度使在嶺南地區獨為「大府」,其他四府之於嶺南節度使,「若小侯之事大國」,並且,「有大事,諮而後行」。韓愈作此《序》在長慶三年(823年),時距興元元年(784年)已經40年,韓氏所言,不應是興元之前的情況。即是說,雖然不再有「五府經略使」的身份,嶺南節度使對其他四府還是有節制的權力。


《新唐書·南蠻傳》又載:「黃氏、儂氏據州十八,經略使至,遣一人詣治所,稍不得意,輒侵掠諸州。橫州當邕江官道,嶺南節度使常以兵五百戍守,不能制。」乾封后,橫州恆屬邕管,邕管廢,則度屬鄰近的桂管、容管,不曾屬嶺南節度使所在的廣管,然公元820年,嶺南節度使卻「常以兵五百戍守」於此,可見其時嶺南節度使對整個嶺南道地區,還是有相當大的軍事干預能力的。


以上敘述表明,在軍事方面,即從嶺南五府經略使和嶺南節度使的角度而言,嶺南是一個統一的整體,而這個統一體的中心,一直在廣州。其在整個嶺南中心地位的獲得,根本上來說還是由於其得天獨厚的區位優勢:廣州位於珠江流域三大水系匯合入海處,溯流而上,可達嶺南絕大多數內地;泛海而下,能覆蓋所有沿海地域;而且其北距五嶺還有較廣大的腹地,位置比過於偏北的桂州無疑更為優越。在張九齡整修大庾嶺路之後,其與中原交通不便的劣勢也消除了,於是其嶺南道的核心地位更不可動搖。


此外,8世紀前半葉,唐朝不時設有按察使、採訪使等監察或民政使職。嶺南道按察使,擁有監察整個嶺南道官員的重權,是嶺南道採訪使的前身,一般由廣州都督兼五府經略使充任,如周利貞、蕭睿、宋璟、甑亶、裴休先等。但開元十八年至十九年,張九齡曾一度任桂州都督兼嶺南道按察使。此前,苗延嗣或也曾以桂管長官兼任嶺南道按察使,《苗弘本墓志銘》謂「桂管採訪使」,以其與張嘉貞同時觀之,應為嶺南道按察使,以桂州都督兼之,故名桂管,至於採訪使,則可能是大中年間撰志者以後世之雅稱稱之,也可能是按察採訪處置使的省稱。是則按察使時代,廣州、桂州均曾做過嶺南道的中心。後來開元末至天寶年間,李朝隱、劉巨麟(鱗)、盧奐、彭皋、張九皋等,皆以廣府長官或南海太守的身份兼任嶺南(道)採訪使,則採訪使時期,嶺南道的中心固定為廣州(南海郡)。採訪使雖然名義上還是監察使職,但其實際權力早已超過監察範圍,向民政領域頗多干預了。所以,在監察與民政方面,嶺南地區也是個統一體。


另外,主持「南選」的嶺南選補使,則負責整個嶺南地區官員的選任。南選是唐代銓選制度的一種。《會要》云:「開元八年八月敕:嶺南及黔中參選吏曹,各文解每限五月三十日到省,八月三十日檢勘使了。選使及選人,限十月三十日到選所。正月三十日內,銓注使畢。其嶺南選補使,仍移桂州安置。」說明嶺南選補使當時應該是個固定職位,有一整套官僚機構,並有駐地。且其駐地情況,可能也與按察使類似,在廣、桂二州之間擺動。又,「大曆十四年十二月二日敕。南選已差郎官。固宜專達。自今已後。不須更差御史監臨」。則一段時間內,南選沒有御史監察。但這應該只是一時之權宜,畢竟茲事體大,國家不可能不實行監控。《會要》即載貞元十二年瑏瑠、元和二年,御史監察嶺南選補使的情形。據《新唐書·選舉志》,最初四年一屆的南選,後來的常制應該是三年一任。可是隨著朝政的糜爛,這種制度也時有罷輟。《會要》即記載了長慶二年、太和三年(829年)、太和七年、開成二年(837年)至四年等數次「權停」。不過據此可知,此時「南選」在制度上仍然存在,只是權且暫停而已,而時間上似乎更接近四年一屆。


要之,高宗中期嶺南五府共存格局形成之後,五府分立互不統屬的局面並未繼續很久,即在更高層面上,被嶺南的「統一」所覆蓋。嶺南五府經略使持續了近一個世紀,德宗時期才被罷廢,此後軍事上的嶺南統一體,因為廣州嶺南節度使的超然地位,以及在嶺南西部的軍事存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延續。嶺南按察使、嶺南採訪使斷斷續續地存在近半個世紀,在監察、民政方面一度形成了統一局面。而嶺南選補使,則在官員的組織和人事等方面,將嶺南「團結」在一起。


結語

歷史的車輪從來都不是筆直向前的,往往要走彎路,甚至岔道。唐初的嶺南統治,承繼隋末的亂局,以羈縻為主,但廣袤的天南之地不能放任不管,所以李唐朝廷以桂、廣、交三州為基地,建立起層層管轄的「統府三分格局」,其統府轄區,很接近宋以後的「三分」局面。然此三分格局唐代只維持了40來年,在此後的三個世紀中,歷史的車輪卻拐了一個大彎,朝著「五管格局」曲折前行。在五管的基礎之上,「盛唐」時期的嶺南政治地理,于軍事、人事、監察、民政等諸方面,又一度表現出十分明顯的「歸一化」特徵。


嶺南在唐前期的「統府三分」與「五府並立」格局,和中葉的「南選」,無疑具有邊疆、民族地區的特殊性。但「盛唐」時期,其在軍事、監察、民政等領域的「歸一」,與其他地區相比,則既有共同性,也有相異之處。如何理解這種種現象,並挖掘其背後深層的因素,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與研究。


當然,隨著局勢的進一步變化,嶺南道的「歸一」也難以持續,後來在各方面,「歸一局面」都逐漸瓦解,於是有宋以後兩廣的分立,更有「安南」的獨立,不過那已是另一個複雜的問題,俟後再另文探討。


本文原載於《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8年第1期,特此致謝!

責任編輯:Dorot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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