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有些痛苦永遠也無法掙脫

承認吧，有些痛苦永遠也無法掙脫

請不要稱她為「美女」作家，這不尊重。

請不要把林奕含完全帶入成房思琪，不要將林奕含的父母當成房家父母。情節可能是假的，但那些生活給作者帶來的創傷是真的。

這本書給我最大的震撼在於，原來永遠都有超越你的想像力的事情存在，包括惡、痛苦，這是你必須承認的，也是你不得不必須看見的。有的傷痛就是過不去的坎，只能讓人發瘋甚至自行終結生命。有的人在不停地行惡之後就是從來沒有愧疚，在毀滅美好事物之後就是只有快感。那血淋淋的人格。

這篇非常長。

要說什麼呢。

這幾天一直在讀這本書，一停下就讀。甚至在洗澡、刷牙、梳頭、放空的時候，只要腦子裡沒有其他需要專註的事情，就會想到房思琪，她的樂園，失樂園。

前幾天修宀先通過了，我卻沉浸在房思琪的小世界裡傷感，無力關心大格局。有時也弄不清，自由重要還是不被玷污的靈魂重要。女權重要還是民主重要，雖然這兩者常常有關聯。

聽歌，他們總在歌里稱讚性的美好，反反覆復唱著愛情。可是對於有些人來說，性是真的髒的。它是永遠也逃不出去的陰影啊。

聽「阿刁」，不是每個人經歷過痛苦後都可以那麼勵志，不是每個人「命運多舛」後都可以「是自由的鳥」。很可能，那些傷痛從此就是無人能解的枷鎖。

這幾天一直很沉重，一打開Kindle就能看到那些被精心雕琢而又充滿黑暗和痛楚的文字，總是呼吸得很深很沉重，就像看13 Reasons Why一樣。她是經歷了多少，才能寫出這種滿是黑暗，只有結尾有一點點光明的故事。諷刺又病態的文字，每個詞那麼悔恨和絕望，像井蓋下沙啞的尖叫。我希望她的小說是經過誇張的，這樣，她經歷的事情也許就少一些，靈魂被撕裂的部分也許就少一點。但我又怕自己這樣想，會輕視了她的經歷，那些我無法感同身受的恐怖，那種掉進了地獄習慣了的病態心理。

「她才知道骯髒的不骯髒，是連骯髒都嫌棄她。她被地獄流放了。」

那五年，房思琪的快樂是病態的。她在情感體系還沒建立完全的時候，就已經被「老師」用畸形的手段「拔苗助長」。她不得不愛上老師，讓自己好受一些。「博學」的老師，什麼都是對的。而她卻需要為他的性暴力道歉。字裡行間，是她無法掙脫的愛和對自己的恨。

「我有時候想起來都不知道老師怎麼捨得，我那時那麼小。」思琪問李國華。她永遠地被困在十三歲，無法長大。「等你遇到你喜歡的男生，我們就分開吧。」讀到這裡，作為一個旁觀者，我發自內心地感到噁心。

它堅定了我對師生戀的態度。曾經我還對師生戀抱著「只要相愛就是正義」的想法，後來讀到一個言論，大概是這樣的：像長輩（不一定有血緣關係）、老師這種角色，往往因為年齡的差距，心理成熟度的差距，對年齡小的一方有無形的控制力，而少年在感情還懵懂的時候常常分不清崇拜和喜歡，容易被利用。那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看問題的感性和粗糙。現在，我反對在校師生戀。如果老師真的喜歡學生，不是應該首先保護ta嗎，明知教師這個職業對學生的影響力，明知學生的心智尚未成熟，為什麼要自私地干預對方的成長路線？不能等對方完全成長為獨立的人後再談感情嗎？

讀這本書時，我總是忍不住產生「支持性侵未成年人者被判死刑「的想法。我知道性侵者也是人，理性地看，他們也有人權。可有些人從無悔改之意，慾望和快感吞噬了他們的每一分善良，毫無良知。看書時，我常常想，如果我是房思琪，我會殺了他。可我畢竟不是她，無法理解她恨中夾雜的愛。

「他發現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都覺得是自己的錯。罪惡感又會把她趕回他身邊。罪惡感是古老而血統純正的牧羊犬。一個個小女生是在學會走穩之前就被逼著跑起來的牧羊。那他是什麼？他是最受歡迎又最歡迎的懸崖。」

曉奇在網上求助，下面的回復卻是「所以你拿了他多少錢」「鮑鮑換包包」「當補習班老師真爽」「第三者去死」「可憐的是師母」「對手補習班工讀生髮的文吧」「還不是被插的爽歪歪」。沒有人相信她，沒有人支持她。「每檢閱一個回應，曉奇就像被殺了一刀。原來，人對他者的痛苦是毫無想像力的，一個惡俗的語境——有錢有勢的男人，年輕貌美的小三，淚漣漣的老婆——把一切看成一個庸鈍語境，一出八點檔，因為人不願意承認世界上確實存在非人的痛苦，人在隱約明白的當下就會加以否認，否則人小小的和平就顯得壞心了。」

有一次，思琪談起學校里有女生和老師在一起了，試探母親。媽媽回了一句「那麼小就那麼騷了」。像是狠狠地在思琪的求助之手上抽了一鞭。

討論性，必然會討論到女權。什麼時候能停止物化女性？什麼時候能停止蕩婦羞恥的理論？

對於房爸爸房媽媽來說，他們的教育是失敗的。對教師這個職業的無條件敬仰和毫無防備的信任，是從前多少家長的現實寫照。他們培養出一個知書達理的女兒，卻對老師毫無戒備心，甚至無意中親手把女兒推向深淵。

思琪剛認識李國華，還在心裡盤算「李老師不是國中那些男生，已經過了需要防備的年紀了」。

「思琪用麵包塗奶油的口氣對媽媽說：『我們的家教好像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

媽媽詫異地看著她，回答：『什麼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謂教育不就是這樣嗎？』

思琪一時間明白了，在這個故事中父母將永遠缺席，他們曠課了，卻自以為是還沒開學。」

粗暴的強迫，病態的愛，扭曲的心理，畸形的少女。那些美麗的文字從噁心的嘴裡吐出。看了林奕含的訪談，我才意識到，這本小說除了性還有更深層的東西，完全撕碎房思琪靈魂的不只是性暴力。

李國華摧毀的不止是房思琪的貞潔，更摧毀了她的追求。從李國華奪走了伊紋「文學保姆」的角色，把噁心強塞進思琪嘴裡開始。她對文學的無限相信，因為文學對生活的美好相信。甚至是，她的信仰。

美麗的情話，裝在最爛的思想里，從最髒的口中吐出，這何嘗不是一種語言暴力？

他們是胡蘭成的贗品，另一個小周。奈波爾虐打妻子，胡蘭成瓦解了張愛玲，強暴了小周。「藝術會不會從來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

「我從來都是從書上得知世界的慘痛，懺傷，而二手的壞情緒在現實生活中襲擊我的時候，我來不及翻書寫一篇論文回擊它，我總是半個身體卡在書中間，不確定是要縮回裡面，還是乾脆掙脫出來。」

「如果姐姐能用莎士比亞來擦眼淚，那我一定也可以拿莎士比亞擦掉別的東西，甚至擦掉我自己。莎士比亞那麼偉大，在莎士比亞面前，我可以用數學省略掉我自己。我現在常常寫日記，我發現，跟姐姐說的一樣，寫書，就是找回主導權，當我寫下來，生活就像一本日記本一樣容易放下。「

「我們都知道，一個人說出詩的時候，一個人說出情詩的時候，一個人說出情話的時候，他是有『志』的，他是有『情』的，他應該是『思無邪』的。所以這整個故事最讓我痛苦的是，一個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麼可以背叛這個浩浩湯湯已經超過五千年的語境？為什麼可以背叛這個浩浩湯湯已經超過五千年的傳統？」

「我要說的是，胡蘭成或李國華這些人，你可以說他們的思想體系非常畸形，他們強暴了，或者性虐待了別人，自己想一想，還是『一團和氣，亦是好的』。可是，你能說他們的思想體系不精美？甚至，不美嗎？」

「我寧願大家承認人間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討厭人說經過痛苦才成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認有些痛苦是毀滅的，我討厭大團圓的抒情傳統，討厭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麼媚俗！可是姐姐，你知道我更恨什麼嗎？我寧願我是一個媚俗的人，我寧願無知，也不想要看過世界的背面。「

「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當成美德是這個偽善的世界維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氣才是美德。怡婷，你可以寫一本生氣的書，你想想，能看到你的書的人是多麼幸運，他們不用接觸，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小說的最後，一個住著家暴者、性侵者和一群無知的扮演者的大樓，這些人在聚餐。他們對家暴縱容，看穿卻不說，甚至讓美好的女孩成為任人拳打腳踢的沙包。他們對性侵的無知，覺得老師們都是天使，真善美俱全，依然簇擁著他，也變成了縱容。他們對已經失去靈魂、住在精神病院無法自理的少女，投以「接觸了不好的文學」的嗤之以鼻，然後舉杯歡笑。

這真是最尖銳的嘲笑啊。大樓里的每個人都那麼地心安理得，大樓外的三個女子在傷痛中苦苦掙扎。

現實的房思琪寫了「一本生氣的書「，讓幸運的人看到，讓幸運的人不用接觸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然後，永遠地走了。

而現實中的李國華還逍遙法外，甚至依舊得到眾多家長的信任和擁簇。

「他並沒有死，他也不會死。」

這才是最可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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