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儒墨兩家的中國夢

儒墨兩家的中國夢

【文明的焦慮】

孔子何以夢周公

易華在《夷夏先後說》的第二章里,給我們講述了「夷人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翁,便是夷人的代表堯、舜,易華從《尚書·堯典》和《論語·堯曰》講起,從儒家道統里起了個有關「堯舜傳說」的話頭。緊接著,他又告訴我們,先秦諸子中「祖述堯舜」的,不光有儒家,還有墨家。這給了我們一個啟發,使我們突然意識到,也許墨家應該重啟了。

如果我們真的要給堯舜之道續個道統,那道統,也應該是在墨家,而不是在儒家,儒家將堯舜之道打了折扣,以適應王朝中國的需要。可以這麼說,在先秦諸子的國家學說中,最有代表性的三派,分別是儒家、法家和墨家。三家之中,法家是堅定的王朝中國派,墨家堅守著文化中國的理想,而儒家則在兩者之間搞平衡,正如他們自己所說的,這叫做「執其兩端而用其中」的中庸之道。

為什麼說墨家最接近堯舜之道?我們來看看墨家的思想就會知道。《墨子》一書,可以說是墨家思想的集中反映,其中《尚賢下》就提到了墨家的道統:「尚欲祖述堯舜禹湯之道,將不可以不尚賢,夫尚賢者,政之本也。」從這一番話中,我們可以看到,墨子同孔子一樣,也是「祖述堯舜」的,不同的是,孔子「憲章文武」以示「吾從周」,而墨子則弘揚「禹湯之道」以表明其「尊夏」。

「尊夏」與「從周」,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歷史觀。「尊夏」,尊的並非一代王朝,而是從夷夏到華夏的那個「夏」,那「夏」,尚未形成王朝,卻被國家與革命並行的歷史運勢推動著走向王朝,代表國家的是禹,代表革命的是湯,他們都不是世襲制王朝里的君主,墨子將他們一概視為「尚賢」政治里的代表人物,他們處於王朝當立未立、方立未成之際,從根本上來說,他們屬於文化中國。

而「從周」,則表明了一種王朝的立場,因為周是一個在制度方面近乎完美的王朝,這應該是孔子「從周」的理由,但孔子未作詳解,只用了一句由衷的感嘆,那就是「鬱郁乎文哉」!

然,斯「文」何在?就在於「禮」。以「禮」立國,方能止戈;以「禮」立人,可見文明。國之於「禮」,周因於商,商因於夏,夏因於夷,而夷之由來根系中土,祖於龍山,源出良渚,乃中土禮玉文明與西來青銅文化相結合的產物,是金玉隨緣形成的國體和制度,帶來文明的融合與衝突。

禮玉文明青銅化,始於戎夏——齊家文化,經由夷夏——二里頭文化,至於華夏——二里崗文化,其於王朝,立於殷——殷墟,成於周,普及於春秋,至此,青銅世界體系便完成了。

青銅世界體系雖然是從西亞開始的,但最後的完成卻是在中國。這由兩個因素所決定,一是歷史地理的因素,此由世界歷史的東西方格局所決定,在世界體系自西向東的發展中,代表東方文明的中國,天然就被置於世界歷史進程的最後階段,並被世界歷史賦予了最終完成的使命;其二是追求普世價值,任何一種文明,無論東西方,都有其普世的理想,世界體系的形成,就是普世理想的實現,因此,從西方出發的理想,命中注定了要到東方來實現,要接受東方文明的檢驗,而中國則是個關鍵。

青銅世界體系的完成,就因為得到了中國禮玉文化的認同,當然,你也可以說這是「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但中國禮玉文化顯然不甘於僅僅充當一個「順之者」,它不但是個普世價值的句號,還加上了一個「革命」的驚嘆號!它還要在青銅世界體系中打上中國禮玉文化的烙印。所以,我們在青銅世界體系的完成中,看到的就不光是青銅文化在中國的逐步進展,還看到了青銅文化向著禮制文明的樣式不斷改變,經過湯和武的兩次「革命」,青銅時代的王朝中國終歸於禮制。

禮制濫觴於良渚,興起於良渚化世界,是文化中國的標誌,青銅世界體系的完成,必須要有文化中國參與,王朝中國的實現,也必須以文化中國為根柢,兩個中國結合在一起,靠的就是禮玉古制,還必須經過殷和周兩個朝代的「革命」的洗禮,二者才能融為一體,其分野在於,統治是王朝中國的事,「革命」是文化中國的權力,劃分權界,並使之對接的那一套制度安排,看來莫過於《周禮》。

而《周禮》,應該就是「憲章文武」的產物。「文武」,是指文王和武王,「憲章文武」,就是將一代王朝建立在他們的「革命」理想上。可「憲章文武」的並非「文武」本人,而是武王的弟弟周公。周公以「革命」為周立憲,然其所立者,未立於法,沒走西亞《漢謨拉比法典》路線,而是立於禮,走的還是「祖述堯舜」的文化中國的禮制文明路線,再加上他自己「憲章文武」那一套,便形成了《周禮》。《周禮》作為周朝大憲章,確立了一個理想國的文明樣式,連孔子也忍不住要「克己復禮」。

孔子「夢見周公」,其實就是一個有關《周禮》的中國夢,青銅世界體系竟然在中國夢中完成,我們看看青銅器上的那些紋飾,雲雷紋,鳳鳥紋,龍虎紋,饕餮紋,哪一種紋飾不是中國夢的表情?再看看青銅器的器型,鼎,鬲,盤,簋,爵,斝,尊等,哪一種器型不出自禮制文明的主體性?

「國之大事,唯祀與戎」,青銅之於「祀」而為禮器,之於「戎」而為兵器。青銅為兵器,乃其西來本色;其於禮器,則由中國禮制文明賦予。若以「中國特色」言之,則未免輕薄,以「中國本色」自命,方為得體,蓋以所謂「特色」言者,未知有「本」也,「本」之所在,即「文化中國」。

青銅世界體系就其本體青銅器而言,起初,先有兵器和工具,這些都是西來的,以實用為目的,就如同近代「船堅炮利」之於富國強兵,後來,才有了禮器,是在青銅世界體系完成的終端才開始出現的。由器型上看,禮器出自餐具、酒具、炊具,顯然是從「民以食為天」來的,從與食物相關的民生實用功能轉化而來。從紋飾上看,可以看出那些毫無實用功能的圖案與符號似乎得到了更多的尊重,這些「百姓日用」的用具,能作為「國之大事」的「祀」之禮器,就因為紋飾所具有的審美功能及其所包含的暴力美學意義,其於國家層面,表現為青銅化的意識形態——國家觀念的圖案化和國家制度的符號化。

作為國家形態的形式因,這些圖案和符號,因其表達國家的本能,而有著政治上的優先性,叫做「先禮後兵」,不僅表現在外交上,更表現在內政上,尤其在涉及國家根本的「祀與戎」上,雖說是「槍杆子裡面出政權」和「馬上得天下」,但談到政治,還是「禮治」優先,未曾聞有「兵治」。

祀與戎,禮與兵,都是一回事。禮器出於祭祀,兵器出於戎事,可為什麼要「先禮後兵,先祀後戎」呢?那就跟一代王朝的世襲制度有關了。禮起於祀,祀本於祖,認祖歸宗的宗法制,為王朝世襲提供了權力的合法性來源,有了祖宗撐腰,就擁有了國家起源的源頭,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呢?王朝世襲制就這樣被納入到禮制文明中,從宗法制到世襲制,從世襲制到君主專制,將兩個中國打通關了。

禹墨有個新中國

《周禮》的出現,意味著青銅時代的王朝中國全面進入禮制文明的新時期了。

孔子「吾從周」就是從這一路來的,從「禮治」進入王朝中國代表的「憲章文武」,再從「憲章文武」進入文化中國代表的「堯舜之道」,這樣的歷史道路,是周公規劃孔子闡述的,所以,叫做「周孔之教」。墨子雖為孔子後學,卻未響應「周孔之教」的號召,他直接邁過了「憲章文武」的周王朝,穿越到禹、湯之間的那個夏,以華夏的誕生作為他的國家觀念的起點,「尊夏」就是守住文化中國的底線,從文化中國的底部,通往「堯舜之道」的高端,雖然都是「祖述堯舜」,但孔墨二子立場不同。

孔子從現實出發,站在王朝中國的立場上,通過「憲章文武」,進而「祖述堯舜」,以此開啟了後來儒學所謂「道統」。而墨子更富於理想,他要「憲章」的,並非周王朝的「文武」,而是王朝中國之前的「禹湯」,禹始立國體,湯首創革命,他要回到國家與革命的源頭上,重啟「新中國」。

墨子「新中國」,跟已經的王朝中國不一樣,周王朝「憲章文武」,他要「憲章」的卻是「禹湯」,禹、湯之間,他更看重禹,因為禹之行事有三,皆與國家興起有關。其一,禹以治水規劃國土而有《禹貢》天下,其二,禹鑄九鼎以立國體而成「九州」國家,其三,「禹興於西羌」而為戎禹設國防。由此可見三民主義濫觴:治水,若民生主義方興;立國,如民本主義始發;興羌,似民族主義萌芽。

墨子「尊夏」,墨學尚禹,「堯舜之道」更多地反映在墨子的思想裡面。從《尚賢》里,我們看到了禪讓制遺傳,不光君主對於臣子要選賢用能,國家對於君主也要任人唯賢,不能任人唯親,唯賢,是禪讓制遺風,唯親,是世襲制必然;從《非攻》里,我們看到了那個玉帛古國的迴光返照,墨子反對一切對外侵略的戰爭——非攻,但他決不非守,面對入侵,但凡有可能,他都要帶著他的弟子們參與到反侵略的防禦戰爭中去,由此而形成了一整套防禦的兵法,《墨子》書中,對於守城裝備使用及其相應的戰術配套有專門介紹,原有二十篇,今存十一篇,為《備城門》等,囊括了冷兵器時代的守城術。

以此,我們又聯想到了「禹興於西羌」的那些傳說中的往事,當年,禹能在天山南北以及河西走廊狙擊雅利安人,除了文化中國的魅力同化外,很有可能就採用了類似《備城門》那樣的「非攻」兵法。墨子雖然像孔子那樣「祖述堯舜」,卻以禹為墨學祖師,就如同孔子「夢見周公」將周公作為思想來源一樣。禹與周公,都是集大成者,禹為文化中國集大成者,周公是王朝中國集大成者。墨子尊禹,其人品和學品皆似禹,以實學實業求真知真理,而成禹墨之學,孔子因周禮而尊周公,立周孔之教。

禹之路,是一條重啟通往「新中國」的歷史道路,是沿著「堯舜之道」繼續前進的文化中國轉型之路,墨子沒有「吾從周」,而是否定了殷周以來的王朝中國的歷史道路,當春秋禮崩樂壞時,他回歸禹之原點,反思著「禹的新中國」究竟是什麼?會是後來那個王朝中國嗎?如果不是,那麼他應該是怎樣的呢?禹本人的想法如何,我們已無從知曉,但墨子是怎麼認為的,還可以從《墨子》書中探討。前提是,我們必須確定「禹墨同源」,這樣,我們就能從《墨子》闡述的思想里,看到禹時代的反光。

從《墨子》反光鏡里,我們所見禹的映像,雖然難免要走點樣,但還不至於都失真了,禹的遺迹,還是可以從歷史的反光中,依稀分辨出來,比如說,「禹的新中國」,從《墨子》中反映出來的,便是個「兼愛」的中國,是用人類的普遍之愛來締造的,而非以基於血緣的宗法之禮來確立的。

儘管,孔子後來於禮制中納入「仁者愛人」,那也是用了禮教的尺子來衡量「愛人」,是在「克己復禮」前提下,合於禮教規範的有節制、分等級、論遠近的「愛人」,削了「堯舜之道」里人類博愛的天足,去適應王朝專制之履的需要,但不管怎麼說,孔子畢竟在沒有「愛」的地方,注入了那麼一點「愛」,使得專制多少有了些人性的色彩,我們不要指望孔子能在王朝中國的格局裡「讓世界充滿愛」。

「讓世界充滿愛」——「兼愛」,那是文化中國的理想,不可能在王朝中國里得到充分表達,孔子在現實與理想之間行中庸之道,一方面讓文化中國的理想適應君主專制的需要,另一方面又為君主專制確立了文化中國的目標,為達目標,還設計了一條「致君齊堯舜」的內聖外王之路。大一統,不光表現為君主專制和中央集權的政治大一統,還表現為帝王學中政統和道統相統一的聖王大一統,更有兩個中國——王朝中國與文化中國相統一的「治國平天下」大一統,進而走向「天下為公,人類大同」。

經此一番大一統的改造,來自西方文明古國的國家形態完全被中國化了,但其核心卻被保留下來,一是國家的王權屬性——王朝制,二是國家的暴力屬性——軍國制,三是國家的血緣屬性——世襲制,這是法家特彆強調的,而儒家則圍繞這三位一體的核心進行政治文化大一統包裝,所謂「陽儒陰法」,其根柢就在於此。法家從不談「愛」,唯有恨,因為恨能將國家的暴力屬性發揮到極致,這有利於打天下。但國家也不能沒有「愛」,一個沒有「愛」的國家,誰會去「愛國」呢?於是,除了有對外秘而不宣的「陰法」,還得有對外高調宣揚「愛」的「陽儒」,提供一套從「愛人」到「愛國」的「愛國主義」。

這樣的「愛國主義」,它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忠君」,儒家傳統很難將「忠君愛國」分開,在「忠君愛國」的排列中,「忠君」顯然比「愛國」重要,「愛國」反倒要退而求其次了,這當然是由王朝中國的國家屬性所決定的。其中有兩個轉換的環節成為關鍵,第一個轉換,從「愛人」到「愛國」,其間並無必然的關聯,須以民為國本,經由「愛民」轉換,才與「愛國」串聯;第二個轉換,從「愛國」到「忠君」,本來也無關聯,「愛國」可以「忠君」,也可以不「忠君」,如何使得「愛國」必然轉向「忠君」?關鍵在於,君要向「君父」轉,民要向「子民」轉,再通過移孝作忠的轉換,就轉化為「忠君」了。

怪不得孟子要說「墨子兼愛是無父」了,讀《孟子》,每讀到這句話,我們就堵塞,未能明白此話的真正含義,心想,「兼愛」怎麼就會「無父」呢?兩者根本不搭界呀!現在懂得了,原來孟子那話,並非都針對墨子父親而言,而是沖著國家層面的「君父」來說的,用「君父」這麼一解就通了。

往「君父」靠攏,愛就向著王權主義轉化了,由同化而異化——與王權同化導致愛的本質的異化。而墨子的「兼愛」,則走出王朝,拒絕異化,他要拆掉「愛有差等」的王朝中國的等級籬笆,回到禹的「兼愛」:「愛國」不能愛一國,還要愛別國;「愛家」不能愛一家,還要愛他家;「愛人」不能只愛自己一人,要愛所有人……不光人人相愛以立人,還要國國相愛以立國,總之,要「讓世界充滿愛」。

這就是「兼」,字之原形,乃「一手執兩禾」,在「執兩」上,與「仁」相似,但「仁」以二人,故須「執兩用中」,而「兼」以二禾,如農作田,必分稻與稗,分而治之,故無須「用中」。稻者,天下之利也;稗者,天下之害也;「兼」者,如墨子所言,也就是「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也」。

而「兼」之代表人物,夏商周各居其一,即夏禹、商湯和周文王,在《墨子·兼愛下》里,就提到了「禹兼」、「湯兼」和文王「兼」。墨子所言「禹兼」有二,一為治水,這是「興天下之利」,二是「征有苗」,也就是「除天下之害」,墨子嘆曰:「即此禹兼也;雖子墨子之所謂兼者,於禹求焉。」

墨子言「湯兼」,則以「天大旱」,湯罪己,欲獻身以救世,曰:「萬方有罪,即當朕身,朕身有罪,無及萬方。」墨子喟然而嘆曰:「湯貴為天子,富有天下,然且不憚以身為犧牲,以祠說於上帝鬼神。即此湯兼也。雖子墨子之所謂兼者,於湯取法焉。」墨子從「湯兼」那裡「取法」了什麼?我們先來看「湯兼」了什麼。觀其所「兼」,在民與神,其欲以一身擔當「萬方」,將自我奉獻於「上帝鬼神」,即為墨子「取法」。《墨子》中有兩篇言及「上帝鬼神」,言「上帝」以《天志》,言「鬼神」以《明鬼》,這兩篇的題目,乍一看,就使我們聯想起良渚文化里玉琮上的那個神徽,《天志》和《明鬼》可以說是有關良渚神徽的「經說」,我們從那神徽里彷彿看到了「上帝鬼神」的原型,體會到了「天志明鬼」的原教旨。

(作者近著《回到古典世界——從希臘到中國》、中信出版)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經濟觀察報 的精彩文章:

SAP大中華區總裁紀秉盟:成功只青睞勇敢的行動派
逐力智能金融變革,簡理財CEO張陽斬獲2017「卓越領袖」獎

TAG:經濟觀察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