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童真,和風美善
編者按這是根據3月9日(星期五晚上)講課的錄音整理的文字,基本反映了現場的情況,今發布出來,與您分享,一起努力。
諸位新年好!今天是新年第一堂課,來的人比較多。一般的情況是,課越上人越少,可見堅持一件事是不容易的。但是,人們常講「一年之計在於春」,所以今天晚上的《論語》講讀,同時也是一年教學的基調。今年的開學沒有特別開家長會,也就藉助《鄉黨第十》來跟大家聊一聊。
回想去年,通過大家一起的努力,書院有了新氣象。今年四月底,準備從石獅走到泉州。五年前,我們走過一次。為什麼要走這麼長的路?當時,有的人看到我們在路上行走,很不理解,但我可以直接告訴大家,現在的孩子,生活條件好,沒有機會吃苦。可見,適當的勞其筋骨是可以的。
《鄉黨第十》中記錄的孔子,很充實,很有趣味。大家知道,《世說新語》記載了從漢到魏晉間五六百人的風貌、思想、言行,但顧隨先生認為,看人物還得精讀《論語》。我想,由於《世說》中的人物,他們代表了那個時代的高峰,而這個高峰,又含有中國文化的土壤。
最近,我和兩位小孩讀《離騷》,我會跟孩子們討論屈原的那種情懷,例如「恐美人之遲暮」,或如「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屈原從生命本身,追求人的一種「內美」。這種以生命相許的美麗,宗白華先生在《論和晉人的美》一文中指出晉人的「一往情深」。對於那樣的一個時代,今人大概只能發出「遙遠的絕響」這樣的喟嘆。但《論語》中的人物品藻,可謂《世說》的先河。《鄉黨第十》,記載了孔子的生活,有儀式感,卻又非常生活化。換句話說,孔子的修為如何,最終會體現在他的言行舉止、精神風貌當中。這樣的人,我們發現,他是一個貴族。
貴族並非高高在上。孟子以「動心忍性」說那些堪當重任,有擔當的人並非高高在上。他們都來自普通階層的百姓,但這些人能吃苦,可見儒家的一個出發點,非常「接地氣」。進一步說,大家為什麼選擇聽《論語》,讀經典,來練字呢?我覺得不能草率。我們以什麼態度選擇什麼,必須留意。譬如我們的「微信群」——和風大家庭、和風蒙館,群中的朋友可能感受到,這兩個群是嚴肅的,它不發布噪雜的東西。節日里彼此的問候,教學上的信息,是我們發布的內容。但我發現,也有朋友對我們發的東西不是太在意,不在意也是個「自由」,可選擇看,也可選擇不看。但問題是裡面有的東西很重要,您稍微留意一下,就無需重複詢問。我擔憂的是,如果您以「不在意」的態度對待孩子,孩子可能得不到應有的尊重。
舉個例子說,2005年,我將撰述的《文化書法》一文寄給王岳川教授,王教授回信鼓勵我,使我感受到「同路人」的厚重。後來,我將此文列印出來,登門向以前我尊敬的另一位老師請教,他當面告訴我,現在的人都寫「豆腐塊」文章,哪有時間讀你寫的長文。再後來,他告訴我,那篇文章他不知藏什麼地方去了,有意思的是,他還告知我寫文章不能「散」。這件事,給我的觸動蠻大,我發現,即使是北大的一級教授,也不高高在上。是否可以這樣說,我們的態度,決定了我們的高度?
可見,對待事情的態度,如果您不把它當一回事,即使眼前有好的機會,也跟我們沒關係。孟子提出「自暴自棄」,通俗地講,是一個人完全不把自己當一回事。我們對待孩子的態度,如果不把孩子當一回事,那麼,孩子的天真,就會被嚴重世俗化,同時,孩子從小也被邊緣化了。
另有一種態度,說讀經典是「洗腦」。我認為「洗腦」這個詞用在這個地方不太合適。我記得2006年我們畢業晚宴後,姜壽田先生接著採訪了王岳川教授,當時由我錄音,再做文字整理,最後,那篇採訪稿的題目叫《讓靈魂洗個澡》,當然,這篇文字稿的整理,都沒有給雙方審核,我從一個聆聽者的角度,覺得是那個樣子。2006年10月,我開始用文字記錄下讀《孟子》的心得,11月,我把讀《萬章》上、下的筆記寄給王岳川教授,王教授回信鼓勵我,「繼續寫下去,慢慢成一部有獨到體悟的書,見證中國思想的當代拓展。」現在看來,覺得王教授「天真」,他不以為你這個孩子力不足,他認為你可以。這種交流,可謂直達本心。我也不問西東,專心把它讀下來,寫下來了。我這樣說,是想表明一種態度,至於水平如何,我以為先從過程開始。
回想小時候,想看書沒有書,即使是連環畫,也很稀罕。家中能看到有鉛印的字,這在我們幼小的心靈里,就感到無比厲害、神聖了。因此,小時候偶爾有零錢,也會走到鄰村買一種白紙做成本子,過著幻想那是一本書的快樂日子。也許是童年的這種匱乏,即使到了現在,對於精神都有饑渴感。話說回來,現在的孩子擁有太多了。再講一個例子,同村有位前輩,早年到香港打拚,在他七十幾歲之後,有次來石獅找我。他說以前他們敬畏老師,敬畏父親,那種敬畏,聽得我也肅然起敬。他的家,在當時是我們村裡最好的房子,記得我的爺爺常常背我到他家的迴廊乘涼,那時,我才四歲。現在回想起來,恍然如夢。前兩天回到鄉下,恰逢同村的一位朋友,我告訴他我很敬佩他的母親,雖然我十四歲的時候就離開了本村,但他的母親很乾凈,是我童年美好的記憶,有次回鄉,我還和他八十歲的老母親手牽著手,一路絮叨。想不到他告訴我,從前他家裡有一個箱子,裡頭放著她母親當年穿的旗袍、高跟鞋。我很震驚,同時也印證了童年的直覺。可見,童年雖然不經事,但童年時見過的人和事,卻很真實。
再看看我們現在的校服,統一的運動服裝,真是奇怪,不穿還不讓進校門。有的不穿校服,但穿得花花綠綠,有的講起話來,如南蠻鴃舌。一個人的言談舉止,即一個人內心的流露,這在當下的生活中,如果缺乏一種美的意味,不自覺追求一種美,我們就會對一些原本不美的習以為常。所謂「斗鬧場,切勿近」,但我們何嘗不是生活在這樣一個環境里呢?厚重的精神,丟了!
商業何去何從?立國的大根大本在哪裡?在「後文革」時代,如何重建「孝」的生活?曾經的文明古國,她的現代價值如何轉化?往往我們認定的在現實里找不到參照的,就像走進「顛倒屋」,讓人感到昏眩、迷茫。最近我跟朋友說起我辦教育的一個原因。二十年前,我給一位本地的民企建議用「比日魚」做商標。原因有三:一、字典里有「比目魚」沒有「比日魚」,這是一個創造性名詞;二、「比日魚」三字合起來是「鯤」字,既暗示企業要沉潛修鍊,同時也要求企業要有陽剛之氣;三、中國人喜歡年年有餘,「魚」與「余」諧音,這是中國元素,同時也對企業的發展寄予厚望。令人想不到的是,企業老闆高聲揚言,我們如果賺到錢,「美日魚」都能有,何況「比日魚」?這個事情使我知道人微言輕,同時也看到民企的短板不是不能拼。閩南人有所謂的「愛拼才會贏」,卻不一定認識「文化定輸贏」。從那時起,我知道我要做教育。
古代書院的教學,學生和老師生活在一起,現在,這個機會不好找到。不在一起,很多細節觀照不到。若家長忽略了家庭教育,孩子聽課是一回事,回到家裡是另一回事。家長等著出成績,不知道培養一個貴族需要長期的熏陶。和風講堂的《論語》宣講,在某種程度上盡了我們最大的努力,因為這是一個親子參與的課程,或許有利於我們重建家庭教育。
請大家再看看《鄉黨第十》第一章,很有意思。
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
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
鄉黨:鄉里。
恂(xún)恂:恭順貌。
如:助詞。
宗廟朝廷:宗廟,天子、諸侯祭祀祖先的處所。朝廷,帝王接受朝見和處理政事的地方。
便(pián)便:通「辯」。善於言辭。
謹:子貢有「駟不及舌」之說,用以形容君子出言當慎重。謹,「駟不及舌」之意。
鄉黨與宗廟朝廷,是不同層面的兩個起點。孔子於鄉黨,神態恭順,好像不會說話的樣子。子貢曾經問孔子道:「鄉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13·24)這說明孔子對於鄉黨這一層面的問題意識極敏銳。現實中,鄉黨一層的人更多是是非之人,鄉愿之人。孔子於鄉黨中流露出「恂恂如」,「似不能言」的神態,是內心清明的表徵。猶如一泓清水,照見兩岸秀色,空中飛禽。但是,當孔子處在宗廟朝廷這一層面的時候,他表現出的則是善於言辭,滴水不漏,密不透風的風度。這與他在鄉黨的表徵很不一樣。子張認為:「執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無?」(19·2)對於德行的缺失,孔子講了一句很嚴重的話,「鄉愿,德之賊也。」(17·13)可見,孔子知道在什麼地方持守,在什麼地方發力。《禮記·大學》言:「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儘管治國平天下最終須落實在鄉黨小事之上,但鄉黨小事不等於治國平天下,治國平天下的決議是在宗廟朝廷。
其中,「恂恂如」是內斂的,「便便言」則是發越的,這是孔子莊重的地方。孔子的莊重,使他的學生在做事時全力以赴。但莊重不等於沉悶,孔子也有幽默的時刻,只是學生不一定會買老師的賬罷了。《論語·陽貨》記載:
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
子游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
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
孔子到武城驟聞弦歌之聲,正話反說,戲言子游,而子游以正對,凸顯禮樂為教且「當仁不讓於師」的實踐理性。這其實是「相近」與「不移」的智性堅持,唯如此,方能克服「習相遠」與「下不移」。從某種意義上而言,若隨便跟孩子開玩笑,孩子的「天真」是不買賬的。反之,若孩子自小喜歡開玩笑,很可能他的「天真」已被世俗之牆隔離了。丟掉了「真」,再談品味、格調、素養,也就達不到那個「點」了。現在看到有的商場臨街的店面,飲品、茶點方興未艾,顧客主要是些初、高中的學生,偶爾也有小學生,這種小輕鬆的休閑,原本無可厚非,但我想啰嗦一句,我覺得早早如此太「輕」了。可能有的人以為不如此生活就「慫」了。但有另一個事情我想提醒大家,在座的男生需要的是堅韌的品質,如果成為奶油小生,就免了。當然,女孩子還是要修飾一點好,但修飾只是外表,將來女孩子會成為一位母親,女性總是為家務吃了許多苦。男的也可以去做,只是角色分工不同,如果一個男生太過如此,未必是最佳選項。
回頭看「孔子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他呈現的是圓融的神韻,中和的意味,是「極高明而道中庸」的儒者風範。從前,我讀《鄉黨》這一篇,用時很長,但讀不懂,不知道語言背後的意思是什麼。就像我們在讀帖,剛開始看到的是形體,但不知其所以然。感受不到立體性的,感性的東西。在我們對於文化精神有所觸動時,對於一定的字形才心有戚戚焉。接受一種文化,意味著要清空某種習慣。孔子在宗廟、朝廷這兩個空間的切換中,我們基本可以感受到他的出處。
大格局、大胸襟,從城市表面的繁華回到能吃苦,事實上是「尚朴一」。子路氣魄很大,子曰:「衣敝縕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可見,若以「小」的去衡量「大」的,很可能就改變了他。我想,孩子們的「天真」是「大」,如何不用世俗之「小」去衡量,不以商業之利為「大」,這是我們重建家庭教育時應該具備的文化眼光。
《大學》言:「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我們培養一個孩子,您讓他練字,練字可以解決什麼呢?背後有他的文化啊。技巧上,我們可以教他,但更要培養他的審美意識、美感,您再想怎麼培養,最終都離不開他的生活當下,行住坐卧。生活的流露,生活的狀態,最能體現一個人的文化修養。包括我們的肢體語言,都有可能是某種生命信息的流露。儒家講究治國平天下,這是很大的事情。這些很大的事情,它也落在一個很小的地方,即從誠意正心開始。我們在孔子的「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以及「便便言,唯謹爾」中,是否感受到了呢?
簡言之,我們一起讀《鄉黨第十》,實際上是在品藻人物,感受人物的生命底色。從這裡延伸出來,漢·揚雄說書為心畫。有的家長覺得,孩子的字寫不好沒關係,但我們從文化的角度看,沒有把孩子的字教好,教師的心情是不會好的。從心性看筆性,通過書法的教學,可以修復遮蔽的心性。內在的心性,需要相當的時間、空間,讓它在安靜中返自然。如果書法僅僅看重技巧而不涉及人的培養,那必將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所以,小的事情裡頭,恐怕隱藏了大的問題。孔子曾言:「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於是,在老師對待孩子的立場,家長對待孩子的態度之間,如果沒有找到一個契合點,可想而知,孩子在這裡學習很浪費,頂多我們成了一群高級文化的消費者。有這麼好的空間環境,有這麼好的經典等等,我們卻僅以讓孩子開心一點、快樂一點來相待,但孩子的黃金時間,孩子的心性我們是否把握到了呢?
今晚,我和大家交流了一番切己體察的個人經驗,我希望大家在今年的教學開局中,一起回到去年年底提出的「敬畏童真,和風美善」。這是今年的教學主題,也是我們必須實踐的,我希望大家一起努力。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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