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的居民平均壽命150歲|《一日長於百日》
如今的觀眾總是喜歡探討和想像宇宙,大量科幻形式的作品用刺激感或前衛科技重新定義這個空間,讓無形變成有形,無限變成有限。但回歸到人文作品的核心,一部優秀的作品最終呈現的,必然是人自身的有限性——脆弱、微不足道、充滿缺陷。
艾特瑪托夫的小說《一日長於百年》便通過一個關於宇宙和草原會讓站的故事,把當時社會的悲哀與渺小表現出來。相對於他的早期作品,如《白輪船》等中篇小說,《一日長於百年》的敘事無疑更複雜。在之後的《斷頭台》等作品中,更能看出作者對藝術趣味的偏執探索。但對表達個體的平庸和集體統治的荒誕這一點上,作者始終沒有改變。
撰文 | 新京報記者 宮照華
欽吉斯·艾特瑪托夫(1928-2008),吉爾吉斯斯坦作家,其小說早在上個世紀就被譯介到中國,以《白輪船》為代表作,對路遙、張承志、馮德英等老一代作家的藝術風格有著重大影響。
草原與空間站
雙聲部的敘事
如果要理解《一日長於百年》,那麼首先要理解作者所設置的兩個聲部。小說講述了兩個相距遙遠的地點,地點之一是鮑蘭雷-布蘭內會讓站,主人公葉吉蓋在扳道房裡等待著下一輛列車的抵達。另外一個地點則設置在大氣層之外的「均等號」空間站——由當時的超級大國美國和蘇聯共同製造,並取名「均等號」來反映二者絕對公平的合作原則,但其目的只是為了在外星球爭奪礦藏資源。接著,在這兩個地方分別發生了一件事情,打破了原有狀態。
在草原上,出場的主人公葉吉蓋從妻子那裡得知,多年的老相識卡贊加普突然去世,整個村子開始準備一場致敬式的葬禮;同時在大氣層外,均等號的宇航員和地球失去了聯繫,新派遣的航空調查員在空間站找到了他們留下的日誌,上面寫著:兩個人決定離開空間站,因為他們在宇宙中發現了新文明「林海星」發來的信號,於是決定代表人類去和新文明會面。
《一日長於百年》
作者:欽吉斯·艾特瑪托夫
譯者:張會森、宗玉才、王育倫
版本: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8年1月
關於新發現的「林海星」,從兩位用以代表我們人類的宇航員回饋的信息中,可看到如下描述:林海星的統治者也是根據普遍原則進化而成的人,黑皮膚,藍頭髮,青綠色的眼睛;通過太空截聽的信號片段,能夠掌握英語和俄語;晝夜二十八小時,除沙漠外大部分城市都比曼哈頓還要豪華;居民一百億,平均壽命一百五十歲,資源正在面臨內部干化的威脅;沒有國家機器。
同部分科幻小說一樣,林海星也具有作者的理想投射,但並不能將它視為完整的烏托邦系統,艾特瑪托夫寫道:「他們具有高度的集體主義的星球意識,這種意識斷然拒絕使用戰爭作為鬥爭手段,據此我們認為,林海星的文明很可能是整個宇宙空間中我們已知的最先進的文明。」
對於是否要和林海星建立聯繫,美蘇兩國的特別委員會立刻召開會議討論。而在幾萬米的高空之下,會讓站的草原居民正在為死去的卡贊加普準備葬禮,對天空背後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他們只知道會有列車運送火箭零件,地圖上有個航空禁區而已。就在這個「會讓站」,空間如列車改軌,葉吉蓋回憶起了個人情懷的歷史,而在航空艦上,則由幾個人決策地球的走向。「一日長於百年」,作為敘事中心的會讓站把整個小說隔成了兩部分,一面是高不可見的絕對權力,另一面則是淪陷於個人生活的居民。
《白輪船》
作者:欽吉斯·艾特瑪托夫
譯者:力岡
版本: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7年6月
個人與集體
無知的兩種狀態
艾特瑪托夫在會讓站中塑造了一幅「無知」的群像。作為一個溫柔的作家,他沒有塑造出任何絕對愚蠢的「無知者」形象,而是依託不同的空間,描寫出群體性的無知狀況——至於它是否會隨時間改善,則是需要人類努力才能完成的問題。小說的深邃之處在於通過對「宇宙」意識的引入,讓所有人都處於無知的穹蓋下。這也是《一日長於百年》不能用科幻小說來分類的原因,即使是科幻色彩也做不到這一點。
無知意味著對待未知事物的兩種狀態,它可能是難得的契機。但在這部小說中,無知成了集體統治的機制和社會手段。鮑蘭雷-布蘭內草原上的居民雖然居住在國家內,但絲毫沒有公民的存在感,彷彿被整個國家放逐、隔離,在一個真空地帶過著自己的日子。可能唯一能體現他們與國家之間聯繫的只剩下勞動,他們像個工具扳手一樣,每天為鐵路服務,扳扳道岔,查看列車的行駛狀況。無知限制了他們的行動與思考。儘管他們依然保留了一顆善良的心,但善良無助於拯救平庸。
美蘇聯合委員會正在上演一出自愚的悖論,那裡呈現出「無知」的另一種形態。發現先進文明「林海星」的消息被嚴密封鎖,一番討論後委員會做出了如下決定:前「均等號」宇航員不得返回地球,他們是地球文明不歡迎的人;向林海星的人宣布,拒絕建立任何形式的聯繫,因為這不符合當前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經驗;警告原宇航員及外星人,不得進入地球外圍空間;立刻實施代號為「環」的宇宙行動,用火箭與核激光武器擊毀任何敢於靠近地球周圍空間的物體。
《懸崖獵人的哀歌: 世紀之交談話錄》
作者: 欽基斯·艾特瑪托夫 / 穆和塔爾·夏汗諾夫
譯者: 哈依夏·塔巴熱克
版本: 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5年8月
艾特瑪托夫形容道,他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阻止「世界意識的崩潰」。這揭示了一個恐怖又現實的狀況:無知成為了構建社會的核心。愚弄居民,讓他們放棄探索其他世界的可能性,藉此將居民束縛在地球上,服務於強加的「星球意識」。
同時,美蘇委員會的人也是無知的,他們「拒絕揭曉」。兩個前宇航員發來的「宇宙最先進文明」的報告引起了極大恐慌,這意味著地球公民一旦知曉這個情況,他們對未來社會的發展不再受到控制,人們可以通過自己對另一個星球的觀察得出理想結論。依靠封鎖信息,委員會的人將所有關於未來發展的可能性限定為地球上的可能性和歷史經驗,地球也從一顆宇宙中的行星變成了由權力機構所操縱的牢籠。星球是如此,國家也是如此,艾特瑪托夫藉此對美蘇政府進行了尖銳的諷刺。
駱駝與歌手
拒絕理解他人的另一種愚蠢
如果只是對國家機器的諷刺,《一日長於百年》不足以成為一部高容量的作品。除了現實與未來,作者通過神話、宗教與現實的交錯,描繪人性深處的另一種無知。草原上,主人公葉吉蓋開始回憶自己與卡贊加普之間的故事,同時想起曾經聽過的歷史傳說。
小說中第一個出現的傳說可以概括為「曼庫特故事」:傳說柔然人侵佔草原後,會把俘虜的頭髮剃個精光,然後把黏糊糊的駱駝皮粘在腦袋上,讓他們變成失去記憶的曼庫特——「他被強行剝奪了記憶,因此他就特別值錢」「一句話,曼庫特不知道自己是個人。由於他沒有『我』的意識,曼庫特從經濟角度來看,具有一系列長處。曼庫特相當於一個不會說話的牲口,因此就絕對地聽話和可靠」。曼庫特的塑造既是一個獨立的傳說,更是對生存者群像的縮寫——在鮑蘭雷-布蘭內會讓站工作的人、所有生活在這個地球上卻沒有自我意識的人。
艾特瑪托夫描繪的另一個絕境在於,這些生存在草原上的、傳說中的人們似乎沒有彼此理解的可能。除了對「自我」無知,對於「他者」,人們也用無知的方式處理。在小說後面,葉吉蓋回憶起他和駱駝的故事:有一天自家的駱駝發情了,跑到另一個村子和一群母駱駝混在一起,葉吉蓋跑過去一頓皮鞭抽打,最後把制服的駱駝拉回了家。當他講起這件事,卡贊加普卻對他講述另一個類似的民謠歌手的故事,傳說有一位叫賴馬雷的歌手,極具才華,頭髮花白時遇到了一位年輕女知音,兩人真心相愛,卻無法被族群理解。大家最後都稱賴馬雷為瘋子,打罵他,最後像捆駱駝一樣把他捆在白樺樹上。
就像葉吉蓋看到發情的駱駝認為它犯了不被允許的瘋病一樣,追逐愛情的歌手賴馬雷同樣被村民們視為發瘋的人;拒絕理解他人的行為,使得所有人的經驗與思考都局限在一個僵化的體系中,最後的結果可能是,任何一隻跳起來的駱駝都會被視為發瘋而遭到鞭打。也許身在其中的人永遠不認為這有什麼不正常,但藉助小說家的視角,將理解的視角擴大至宇宙之外,在一個更高的眼睛裡,地球和林海星之間的隔閡,工作站居民和航空員的隔斷、對發生事情的一無所知、人與人之間無法理解,這一切不僅顯得無知、可笑,而且正在走向一場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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