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人心的互證
文學與人心的互證
——庄偉傑文學批評論
楊榮昌
在當代文學批評界,庄偉傑是一個值得重視的存在。多年來,他遊走於詩歌、學術、書法、教育、出版等諸多方陣之中,並有著不俗的表現。特別是新世紀以來的十餘年間,批評寫作更是呈井噴之勢,相繼在國內外報刊發表關於當代文學的批評文章兩百餘篇,出版文學批評論著五部,取得了引人矚目的成績。他的詩文寫作和文化實踐,折射出一名繆斯之子對文學的赤誠愛戀,是觀察海外華文寫作者心靈鏡像的獨特個案。
一、跨文化視野中確立的文學坐標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年輕的庄偉傑從故鄉閩南考入福建師範大學中文系,開啟他真正意義上的文學之旅,在那個文學高度中心化的時期,成為詩人或作家,是許多青年懷揣的共同夢想。庄偉傑以詩歌作為出場的方式,開始在福建詩壇嶄露頭角,受到了一些前輩詩人的關注和指點。大學畢業後,他到一所地方高校任教,業餘時與同仁主編《名城詩報》,策划了一批頗具影響的文學活動,初步顯露出在文學組織方面的才華。1989年底,正當中國社會處於轉型時期,他毅然辭去教職,遠赴大洋彼岸的澳大利亞自費留學,並最終定居於斯。在澳洲艱難謀生的年月里,文化的使命感經由去國離鄉的孤獨體驗催生髮酵,逐漸轉化為一種深沉的文化鄉愁。他將滿腔愁緒訴諸詩文,寫了大量傾吐惆悵意緒的作品,以釋放內心的積鬱。這段時期的詩歌作品,後來大都結集為《從家園來到家園去》、《精神放逐》等出版。在澳洲期間,為了凝聚與自己有著共同人生經歷和感受的海外留學群體的精神認同,他創辦了《滿江紅》雜誌,主持《唐人詩報》的編政,並擔任國際華文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組織出版了一系列海外文學叢書。直到新世紀之初,又受聘為位於廈門的華僑大學華文學院教授,重新遊走於大洋兩岸從事文化的交流與傳播。文學是人生經驗的深度提煉與表達,繁複多變的人生經歷,使庄偉傑既承繼著傳統中國的詩性文化,又深受激進的西方現代意識影響,在跨文化視野中確立起文學批評的審美坐標系。
從大學時代真正接觸文學批評開始,儘管經歷了許多的變故與波折,但庄偉傑從未遊離出文學的現場,始終保持對文學的親和力與在場感。由於文化身份的特殊性,海外華文文學成為他批評的主要方向,體現出開闊的理論眼光,力圖以立體型的觀察視角,透過層層疊疊的作品迷障,把海外華文作品放置於中華文學的大背景中考量,探尋其與中華母體文學之間的藝術異同點。這種理論自覺萌發於早期寫作中,《智性的舞蹈》收錄的多是他青年時代發表的文章,其中就有意識地對海外華文文學的創作規律、文體特徵和發展困境作出自己的理解與歸納,對多位有代表性的海外華文作家進行了細緻而不乏深刻的文本解讀。到出版《流動的邊緣》時,理論體系的建構已開始初具氣象。通過大量的閱讀與舉證,庄偉傑認為,海外華文文學始終處於一種流動性乃至不確定性的狀態,是流散在世界各地的跨文化形象,處於多重的邊緣境地:「對母(語)國來說,儼然是從域外傳來的邊緣的聲音;對所在國主流文化而言,也是一種邊緣的文化(現象);從族群種屬來分,文化身份的曖昧與含混也是一種邊緣;從文學本身的處境來看,在高度商業化時代,文學已逐漸走向邊緣。」「邊緣」既可視為他對海外華文寫作者生存狀態的整體判斷,也可理解為進入其理論世界的關鍵詞。客觀地說,一個或一群寫作者如果處於邊緣狀態,不被主流所認可,則通常要付出比體制內寫作者多無數倍的努力才能取得相對等的成功。然而反過來看,寫作者的「邊緣」狀態縱然是尷尬的,但也具有某些更加自由的文學品質,如文學身份的變化,不僅使海外寫作者改變了對傳統文化的直接繼承性,而且在敘事方式上的力求革新和中西並蓄,將開拓出一種新的敘事語言空間。在這個意義上,海外華文作品強烈的現實性、自傳性和創新性,能更鮮明而直接地表現出一代人的生存掙扎與心靈律動。文學在當下已無須承擔經國濟民的重任,但它的柔韌性和無處不在的浸漫氣質,成為傳遞心靈的重要方式,能夠化解隔膜,軟化人心,讓生命變得強大而堅韌。對於海外華人來說,是作家寫出了他們的生活,傳遞了他們的心聲,讓他們能夠繼續保持與祖國母體的精神聯繫,寄寓對延續血脈親情的夢想,從而在遙遠的異國他鄉維繫著一方尚且完整的精神家園。庄偉傑對文學的現實影響有著清晰的認識,同時也顯露出鮮明的反思立場和價值重建努力。
任何一位優秀的批評家,都不會滿足於作單純的作品闡釋,總是試圖在紛紜複雜的文學現象中探尋理論的路徑,正本清源,去蕪取精,培樹坐標。庄偉傑一直活躍于海外華文文壇的前沿,不僅以自身詩文創作豐富了這個領域的文學成果,更是努力為華文文學發展跟蹤把脈,矯正其誤區,鼓呼其成績。面對「失語與缺席」的澳華文學批評,他顯得憂心忡忡,面對一撥撥艱難成長的華文作家,他又忍不住喜形於色,盤點起他們的創作如數家珍,常流露出指點江山的豪邁氣概。作為大學中文教授,他有著強烈的歷史意識,尤為注重文學史料的整理,對整合華文文學研究資源、建構華文文學學科體系也作了深入的思考,其中涉及到許多評價標準、審美參照等複雜而難解的問題也力圖作出理論上的探析。在《華文文學史學與詩學研究的跨文化思考》、《走向世界與確立華文文學創新坐標》、《全球化語境中的華文文學研究》等文章中,他分別從華文文學研究中的史料發掘及文學史書寫,整合建構「華文文學」新格局,以及華文文學作為獨立學科的當代性品格等方面進行了探索,既注重學科的歷史性建構,又考慮當下的現實可行性,可謂思慮深遠。這些前瞻性的理論觀照和基礎性的奠基工程,有力地推動了文學的經典化,既為海外華文文學學科建設的合法性提供了參證,又為其研究設立了一個科學的規範,提升了研究的整體水平。
二、揭示海外華文文學的精神面相
因長年遊學于海外,庄偉傑的身上交織著多重文化的生命撞擊,這是他詩歌寫作和文學批評最重要的靈感來源。他對海外華文文學的發展寄予了深切情感,批評文章常帶著濃厚的個人體溫,其中對文學母題的分析探索,深入地觸摸到了文學的藝術特質。在《澳華作家文本世界裡三大母題解說》中,他以「鄉愁:身處邊緣的流亡與精神家園的尋找」、「性愛:色彩斑駁的情慾與人性深處的呼喚」和「死亡:精神裂變的茫然與現實困厄的突圍」來解說澳華作家文本世界裡的三大母題。同時,又在《澳華作家文本中兩個基本母題巡視》中,以「憂鬱」與「自戀」來闡釋關於澳華文學的基本母題。在國人看來,海外華人遠涉重洋鍍金,身上有著諸多讓人艷羨的光環,殊不知他們飄零天涯、無枝可依,內心充滿不可與外人所道的苦楚。棲身異國他鄉所形成的此身如寄的孤獨感,是作家塑造文學人物孤獨落寞心理和自戕行為的直接動因,而困厄的生存處境,奮爭的命運搏擊,形成了滄桑凝重的文學表達。庄偉傑對文學母題的理論尋繹從社會文化背景入手分析,通過對作家生存基點、命運流程的展示,直接切入作品的藝術之核,為讀者釐清了海外華文文學的精神脈流,重構起一幅海外華人生存發展的現實圖景。
關於海外華文文學的思想主題、類型模式、精神內核和意旨情趣,庄偉傑作了大量卓有成效的探析,研究中涉及政治輻射、文化生態和作家生存形態等多個維度對創作的影響。如對著名作家林語堂的研究,「現實中的無家可歸與精神上的原鄉眷戀交錯迂迴般地折磨著林語堂,驅使他無從劃開精神世界裡無依的孤獨感、文化實踐方面的失落感和懷鄉意識帶來的漂泊感……這種精神掙扎和情感缺失在現實的困境中轉換成或濃或淡的文化鄉愁」。林語堂的文化個案,代表著一種海外流寓者的文學書寫,「這種無根的狀態和對鄉土的眷戀,在那一代乃至幾代的中國知識分子身上皆普遍潛藏著,他們承受著文化轉型期難以迴避的主體詰問、認同焦慮以及文化輻射的對立狀態,這份屬於靈魂的漂泊孤獨感和生命疼痛感,在某種程度上成了現代知識分子面對傳統鄉土社會瓦解而產生的『家園之思』並凝成一種普遍精神癥候。」在庄偉傑看來,林語堂與許多世界性的流散作家一樣,總是致力於通過記憶、回望、想像、傳說等方式來喚醒自己的內在創造力,試圖在歐美的旅行中再造了一個和西方文化緊密相連的「文化中國」,即再造了一個自己心目中嚮往的精神家園。作家一方面以東方的眼光觀照西方文化,另一方面又以西方的眼光丈量中國文化。這種雙重經驗和跨域視野的鏈接互動,驅使他立足於邊緣地帶洞察中西文化之異同和優劣,形成了以民間(鄉土)文化為根基,以西方文化為參照,來重新構建「文化中國」的人文主義思想體系。在這位閩南老鄉的身上,集中呈現了海外華文作家追求文化融通的世界性眼光,他們橫跨中西兩界,以聰穎而智慧的書寫,打通了壁壘森嚴的文化隔膜,形成跨文化交流的多重審美視野,有效地拓展和延伸了文學的主題表現領域,是海外謀生者精神世界的真實寫照。
《海外華文文學知識譜系的詩學考辯》較為全面地反映了庄偉傑的海外華文文學觀,他和楊匡漢教授合著的這本書,以考據的方式,對海外華文文學的核心命題進行了逐一辨析,對關涉文學理論屬性的多組關鍵詞,如「流散/離散」、「記憶/根性」、「生存性/精神性」和「地域性/世界性」等,進行語言學層面的深度探源。他以文本解讀為基礎,經過詳細的作品分析,梳理出相關的學理脈絡,以用力甚深的考據功夫,強化了對文學屬性和美學形態的認知,清晰地呈現出海外華文文學的複雜面影,對其他領域的學術研究也不乏參照與借鑒的價值。關於文學的流動性、離散性特徵,庄偉傑有著強烈的感同身受,「無論是放逐於邊緣的感性書寫,或飽嘗冷嘲之後的孤獨書寫,無論是為生存而奔波掙扎的業餘書寫,或在文化衝突中所帶來的沉思書寫……詩人的心智往往被導向一種憂憤深廣、心事浩茫的精神領地。」作為置身其中的海外華文寫作者,他詩歌中「憂憤深廣、心事浩茫」的精神屬性也俯拾皆是,因此這段話未嘗不可看作是他的夫子自道。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文學批評既是印證他人創作與其人生之間的同構性,也間接地表達了批評家自己的創作經驗,揭示出海外華文文學駁雜的精神面相。
三、審美批評中的詩學建構
在狂熱寫作詩歌的同時,庄偉傑還注重對詩歌理論的琢磨與提煉,以期在感性表達與理性思維之間尋找情感的最佳表現域。他的詩評尤為傾心那些滲透了時代滄桑感的詩人,深度探析作品產生的時代背景與歷史成因,對其藝術個性與整體風格作出直觀而感性的理解。其中對艾青、余光中、蔡其矯、鄭愁予、瘂弦等著名詩人的專論,閱人與閱文實現了和諧共振,達到知人論世的精明練達。如評論艾青,他重點解析詩人「對國家命運與民族悲歡的憂患意識,貫穿著廣闊時代感與歷史縱深感的精神向度,以及融匯了中國現代意識與中西詩藝結合的美學原則」,全面展示了艾青作為現代傑出詩人的整體風格。評論余光中,他認為余氏詩歌的啟示在於:「在跨文化語境中讓詩歌不斷獲取神奇的動力,在詩藝上對古典的追求和承續,善於在藝術轉換中注重新詩的節奏樂感,主體性的反思與詩人素養的提升」。評論吉狄馬加,他著重凸顯詩人「鄉愁情結與憂鬱氣質中的大地歌者形象,文化守望與重建歷史的寫作姿態,現實關注與人類意識的人文關懷,以及具有多元色彩的精神資源和返回自然的詩性建構」等。評論蔡其矯,他分析其貢獻和啟示:「詩人個體的洞察與對人類普遍性觀察的同構,其詩歌的書寫策略是一種智慧的高蹈與詩意的語言表達,一種獨特的情調釋放和話語特徵;嘗試建構華文詩歌寫作的新形態和新選擇,而基點乃是當代中國,為開創具有現代中國意識的新詩風作出富有創造性的努力和實踐;置身於邊緣,永遠保持前傾的姿態,以現代人的目光、意識和藝術方式自覺建構藝術世界,即把人生的經驗和感受加上全人類的文化成果凝聚為詩。」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傳統詩學批評本身就具有重感性判斷的特點,隨性而直感,與西方注重嚴謹的邏輯推演有所不同。庄偉傑的批評寫作常見傳統詩評的影子,印象式的判斷,華美流麗的文風,雖然與「科學性」的表徵尚有距離,但其直接性、情感性,讀來具有著審美的愉悅性。同時他又深受西方理論的影響,面對繁複的文學現象,總是抽絲剝繭般地一層層進入問題的核心,直逼事實的真相,力圖以詳實的事例為自己的理論推演作證。他有著廣博的閱讀量,無論是文學史上已有定論的耆宿,還是如砥柱般支撐的中堅,抑或如荷尖初露的新秀,其新作都會及時地出現在閱讀視野中。他的批評路徑就借著這些汗牛充棟、泥沙俱下的文本解讀,捕捉隱藏於作品之中那些或得意張揚,或沉悶抑鬱,或慷慨悲歌,或淺吟輕唱的精神圖景,建立起較為宏觀的批評語勢。由於自身便是一位優秀的詩人,他對詩歌創作者的精神秘密可謂瞭然於心,把握詩歌規律時,往往能夠抓住核心,直陳己見,深度觸摸到寫作者的精神質地,詩評總體上呈現出一種感性而豐沛的審美情懷,醉心於詩歌之美的闡揚與發揮。美是一個發散性的命題,每個人對美的感受與理解都是不同的,正是這些多元的理解,豐富了當代詩歌的美學面貌。庄偉傑重點關注詩歌的精神性,對它的社會價值、藝術貢獻和發展趨勢作出屬於自己的獨特研判,不人云亦云。然而不容忽視的是,由此也在一定程度規避了從學理層面進入文本分析的難度,對作為一門學問的當代文學批評而言,闡釋創作主體的精神姿態固然重要,但同樣需要批評家具有專業化的、學理性的文本解構能力,即從純文本分析的角度進入寫作技藝的探索。這也許不僅是庄偉傑個人需要突破的瓶頸,也是當代文學批評家普遍面臨的知識難題。
庄偉傑自稱為邊緣型的批評家,對那些潛藏在民間,不被主流媒體所關注的優秀作品也給予熱情的審美觀照,積極闡釋和彰顯其價值。《詩歌民刊:當代華文詩壇的半壁江山》是他十餘年前寫的一篇文章,歸納了詩歌民刊的8種特性,即開放性、自由性、個人性、本土性、革命性、獨立性、多樣性和不定性,對每一種特性都作了闡述與分析,也包括對阻礙詩歌藝術發展因素的判斷。詩歌是一種倔強生長的文體,它的鮮活性、原創性、頑強性,在諸種文體中生命力最為旺盛,而受傳媒體制的約束,大量優秀的詩作難以躋身於所謂的主流刊物之中,只能以民刊作為平台,發出異質的聲音。可以說,直到今天,民刊在詩壇格局中「半壁江山」的位置依然未變。庄偉傑對民刊特性的歸納,不僅還原了當下詩壇複雜的面貌,也為民刊的堅持與執守指出了價值所在,對詩歌特質和詩壇現狀的把握與觀照,體現出他在審美批評中進行詩性建構的努力。
一個寫作者的話語表達方式能夠反映出他的綜合文藝素質,反之亦然,綜合氣象往往影響其話語風格。庄偉傑的書法作品雍容大氣,樸拙剛直,一如他的為人。詩歌寫作所形成的飄逸靈動詩風以及磅礴激情與凌厲文思的話語氣勢,也在無形中浸潤了他的批評品質。其寫作既體現出在宏闊文化視野中尋找理論創生點的努力,又注重精心錘鍊詩性的語言表達,彌散著由多種藝術濡染而生的文氣。雖為文學教授,又深受西方理論影響,但其文章沒有太突出的經院氣息,即使他也引經據典,也旁徵博引,也用西方理論解讀中國作品,然而批評話語整體呈現的是詩意沛然的風格,映現著學理與情採的融匯,甚至隱約透露出一股傳統文人的狂狷之氣。這些人生體驗與藝術涵養的高度融合,使寫作成為文學與人心的互證,構建起的是一位現代文人複雜而博達的藝術生命景觀。
(本文刊於全國中文核心期刊《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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