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都當上了,想喊親爹爸爸,還不行嗎?
作者按:這是一篇向讀者「山無棱」致敬,向全體讀者致歉的文章。2018年1月25日,我在「法之彬彬」公眾號,發表了《歐陽修扒灰:謠言是怎麼製造傳播的》。
「山無棱」批評我,「不了解宋史,就好好了解一下,不要誤人子弟」,「濮議之爭是宋英宗朝的事,和宋神宗沒有半毛錢關係」。我接受這個批評,我把宋英宗的事錯誤地說成宋神宗的事,而且不是筆誤。所以,我重修宋史,補寫了這篇文章。
這邊文章11000字,讀完需要15分鐘,時間來不及,可以先收藏,或者直接讀紅色的小標題。
前些日子,我們說到歐陽修被人誣告與兒媳婦通姦,提到一位監察部副部長(「御史中丞」)藉機指責歐陽修,當年在濮議之爭中立場錯誤,犯了眾怒,建議皇帝免了他的副總理(「參知政事」)職務。《歐陽修扒灰:謠言是怎麼製造傳播的》
濮議之爭,與通姦兒媳,風牛馬不相及,而且不是本朝的事,為什麼這位副部長隔了這麼久,還對此耿耿於懷?
今天,我就說說濮議之爭的來龍去脈。
所謂濮議之爭,爭來爭去,就是:新皇帝應該怎麼稱呼親生父親,叫爸爸,還是叫伯伯?
在我們今天看來,這件事,就是一件屁事,或者說,連屁都不是的事。然而,當年,這件事,可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整個大宋王朝,文官集團由此分裂成對立的兩派,吵了18個月,甚至影響到幾百年之後的大明王朝。
今天故事的主人翁歐陽修,沒有被緋聞打倒,沒有倒在石榴裙下,卻在這件事上栽了。傷了名節。
1
新皇帝不是老皇帝的親生兒子
1063年春天的一天,虛歲54的仁宗皇帝,在東京汴梁城,因病醫治無效,撒手人寰。
皇帝的去世,是一個叫做「駕崩」的國家大事。文武百官火速趕到宮廷,痛哭流涕,哀傷不已。
仁宗皇帝47歲的妻子,以皇后的名義,公布丈夫的政治遺囑,宣布了接班人。
接著,大宋王朝的總理(「宰相韓琦」),在威嚴的宮殿,面對文武百供,宣讀了皇帝的遺書,確認皇太子趙曙接任皇位的合法性。
這位皇太子,30歲,不是皇太后生的,也不是仁宗皇帝的骨肉。他的親生父親,是仁宗皇帝的堂兄。用當時的話說,他是仁宗皇帝過繼的兒子。用今天的話說,他是仁宗皇帝收養的養子。
皇太子趙曙,化悲痛為力量,接見文武百官,大家山呼萬歲。
一個辭舊迎新的時代就這樣開始了,一個歷史上被我們叫做「英宗」的皇帝,閃亮登場,替代了在位43年的老皇帝。
對剛剛失去老皇帝的國家來說,這,是一件可以洗刷哀傷的大喜事。按照歷朝歷代的老規矩,新皇帝宋英宗,履職第二天,大赦天下有罪之人,賞賜文武百官,鼓勵大家勵精圖治,再創輝煌。
可惜,一片欣欣向榮的新氣象還沒開始,新皇帝英宗突然生病了。他產生了幻覺,覺得有人要殺他。老皇帝還沒入土,他在棺材前狂奔,大喊大叫。幸虧宰相臨危不亂,穩妥地收拾了慌亂不堪的局面。
這種情況下,那位宣讀老皇帝仁宗遺囑的太后,效仿她的婆婆,走上大殿,拉起一道布簾,坐在後面,垂簾聽政。
這時候,她的身份,不再是「皇后」,而是「皇太后」,因為她和新皇帝是名義上的母子。
鑒於這位皇太后,在這個故事中還要出場,還要扮演非同一般的角色,我這裡先介紹介紹她。
她是個官三代,爺爺是位名將。老皇帝仁宗夫妻不和,廢了第一任妻子「皇后」之位,就迎娶了她。
這一年,她18歲。
這個幼讀詩書的姑娘,得到了母儀天下的美名。歷史學家說她,做了皇帝的老婆之後,性情慈愛,生活節儉,熱愛勞動,常常在宮苑內種植穀物,養蠶採桑。
請這樣一位在皇家活動了三十年的皇太后,主持朝政,能力自然不在話下。再說,這個崗位相當於董事長,具體的工作,都由宰相們處理,沒那麼累。
新皇帝畢竟年輕,熬到第二年春夏之交,身體康復了。
皇太后垂簾聽政一年多,估計覺得這個工作挺享受,不太願意撤簾還政。宰相這幫文臣,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勸,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皇太后拗不過,就把帘子撤了,把工作崗位,還給了新皇帝英宗。
2
新皇帝應該怎麼稱呼親爹?歐陽修在給新皇帝的報告中,但沒有明說,只是建議「有關部門」研究研究
新皇帝親政,第一件大事,就是加封宗室成員,不管死的活的,一律戴高帽子,活著的,給爵位,死了的,給謚號。
別笑,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是政治慣例,不是新皇帝英宗的創新。
宗室成員一大堆,叔伯兄弟一籮筐,最重要的,當然是親生父親。
新皇帝的親生父親,是老皇帝隔了幾代的堂弟,在老皇帝去世前兩年,就作古了。死過不久,尚且在世的老皇帝,追封他為「濮王」。
「濮王」這個名分,就是這麼來的。我們所說的「濮議」,就是關於濮王死後名分的討論。我們所說的「濮議之爭」,就是新皇帝和大臣們討論濮王死後名分過程中的爭論。
按老規矩辦事,新皇帝要給親生父親一個尊貴的謚號。可是,新皇帝封了一堆宗室成員,就是不提親生父親的事。
十來天之後,宰相憋不住了,以「中書省」的名義,給新皇帝打了一份報告,提醒皇帝,討論討論您的親生父親跟三個王妃的名分問題吧?
中書省,相當於今天的國務院,是皇帝之外權力最大的行政機構。中書省的老大,就是宰相韓琦,相當於今天的總理。參政政事歐陽修,相當於今天的副總理。
[宰相韓琦是個名臣,考慮到讀者朋友們可能不熟悉,我就淡化他,突出歐陽修。事實上,在我們這個故事中,他是歐陽修的頂頭上司,影響力其實比歐陽修大。]
給皇帝的這份報告,書面名稱叫《中書請議濮安懿王典禮》,執筆人就是歐陽修。
歐陽修在濮議之爭中栽跟頭,就是從這份報告開始的。日後,同事們罵他「首開邪議」的禍根,就是這麼埋下的。
歐陽修在這份報告中,可能有意耍了個滑頭,他只說,皇帝啊,你是濮王的親生兒子,應該給濮王一個尊貴顯赫的名分,但是,到底給什麼名分,什麼謚號,歐陽修沒有明說。
這份打著中書省旗號的報告,把球踢給了「有關部門」。歐陽修在報告中說,請有關部門的同志們商議商議。
3
新皇帝看到歐陽修的報告,批示道:等等再說。等了十個月,小時候砸缸的司馬光,砸了「歐陽派」的場子
半個月之後,宰相和歐陽修向皇帝提出生父名分的問題。皇帝您登基了,您的這份光榮應該跟你親爹分享。他老人家雖然去世了,根據我們大宋朝的規矩應該追封他。
新皇帝接到歐陽修執筆的這份報告,沒有表態,而是輕描淡寫地批示,等等再說。
等到什麼時候呢?
新皇帝說,老皇帝去世才十四個月,這個時候討論我親生父親的問題太早了,不合適,我們再等十個月,等仁宗皇帝逝世二十四個月期滿,舉行祭祀大典之後,我們再討論。
就這樣,又過了十個月,新皇帝給老皇帝服喪的事,算是完美收官。這時候,新皇帝要求「有關部門」,正式討論歐陽修起草的那份報告。
「有關部門」,是哪些部門呢?
是「兩制」部門。
所謂兩制,就是內製與外製。內製,就是跟著皇帝寫材料的翰林學士。外製,就是跟著宰相們寫材料的中書舍人。大概相當於我們今天的「兩辦」(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
新皇帝要求「兩制」部門的「禮官」討論這件事。「禮官」負責精神文明建設,由這些同志討論這件事,當然再合適不過。
這場千年後看起來妙趣橫生的歷史大戲,就此拉開了帷幕。
小時候砸缸的司馬光同志,我們這場大戲中,最後一個重要人物,此時此刻出場了。
這時候的司馬光,45歲,有兩個職務,一個是「起居舍人」,[通俗地說,就是皇帝辦公室的大秘書],一個是「同知諫院」。後一個職務,可以對皇帝提意見,可以批評宰相。這個職務,是老皇帝在世的時候讓他兼任的,有提高官銜抬高身份的意味,可見老皇帝很重視他。
這時候的司馬光,論資格,論官職,比不上年長12歲的歐陽修,但已非同小可,舉足輕重。
根據「兩制禮官」討論的集體意見,有板有眼的司馬光起草了一份報告《議濮安懿王典禮狀》,由歐陽修的得意門生,一個叫王珪的翰林學士,上奏新皇帝。
司馬光起草的這份報告,建議新皇帝,封親生父親「高官大國」,封生父的三個女人為「王妃」。
本來,歐陽修可能認為,司馬光這些有關部門的同志,應該能夠理解他們的意思,就像他們理解新皇帝的意思一樣。
明擺著,新皇帝就想叫親生父親一聲爸爸,讓爸爸父以子貴,分享自己做皇帝的光榮,就像美國總統當選把爸爸媽媽都拉出來顯擺。為什麼新皇帝一開始批示等等再說?不就是想拖一拖,緩和一下,減少自己喊爸爸的阻力嗎?
也許,歐陽修他們覺得,這話皇帝自己不能說出口,他和總理先生位極人臣,也不便說出口,只能由你們這些下面的同志提出來。
哪想到,司馬光講原則,一身正氣,不看歐陽修他們的臉色。這幫下面的同志不識相,揣著明白裝糊塗,居然建議皇帝封親生父親什麼扯淡的「高官大國」。我們總理副總理不是表態了嗎,請你們這些有關部門的同志,按照父子關係考慮謚號嗎?
看到這裡,你是不是有些不明就裡?
不怪你,大宋朝這些玩法,就是費勁,就是彆扭。歐陽修他們其實想讓新皇帝直接稱呼濮王「皇考」,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皇爸爸」。
歐陽修和宰相等人肯定相當鬱悶,這幫傢伙,不但不稱呼「皇考」,就「皇伯」兩個字,都絕口不提,好像不知道皇帝是誰生的。
4
歐陽修按捺不住,以組織的名義,批評那些不讓皇帝喊親生父親「皇爸爸」的人。於是,朝廷上下,圍繞喊爸爸,還是喊伯伯,分成了「歐陽派」、「司馬派」
眼見司馬光這些人不買賬,位高權重的歐陽修按捺不住,直接出手,第二次提起筆來,再次打著「中書省」的旗號,嚴肅地批評了自己的得意門生王珪同學,你的奏章連皇帝老爸的稱呼都沒提,這不是開玩笑嗎?
歐陽修以組織的名義,要求司馬光等「兩制禮官」,再討論討論。
戰火由此點燃,大家不再藏著掖著,赤膊上陣了。
站在歐陽修這邊的,我們不妨把他們稱作「歐陽派」,觀點是:新皇帝稱呼親生父親「皇爸爸」。
站在司馬光這邊的,我們不妨把他們稱作「司馬派」,觀點是:新皇帝稱呼親生父親「皇伯伯」。
[注意啊,我所謂的「司馬派」「歐陽派」,是從方便你理解的角度劃分的,其實,歐陽修、司馬光都算不上兩派的領袖。只是,他們的名氣大,你容易記憶,容易理解。]
「司馬派」得力幹將,歐陽修的那個得意門生再度執筆,寫了一份洋洋洒洒的報告,觀點鮮明地反對老師歐陽修,認為新皇帝英宗應該稱呼親生父親濮王為「皇伯」。
司馬光等同志,也不是孤軍作戰,除了他們這幫「兩制禮官」,御史台很多同志也是「司馬派」的成員。
御史台,相當於今天的監察部、糾風辦。路見不平一聲吼,死磕到底,是他們的部門職責。皇帝設置御史這個職務,要的就是NO,NO,NO,以免皇帝和百官犯錯誤沒人糾正。沒有死磕的精神,幹不了御史這個活。
歐陽修的老朋友范仲淹的兒子,是位著名的御史,他站在「司馬派」這邊,以死磕到底的戰鬥姿態,連上三封奏摺,為「司馬派」搖旗吶喊,反對新皇帝叫親生父親「皇爸爸」。
這,這,這,你想想新皇帝英宗,面對這番亂局,如何是好?
5
司馬光這幫人,為什麼不讓皇帝喊親生父親一聲皇阿爸呢?因為新皇帝是老皇帝的養子,按宗族禮制,應喊親爹「伯伯」,喊養父「爸爸」
司馬光不是一個胡攪蠻纏的人,「司馬派」也不是什麼反動幫派,他們為什麼不肯呼應總理副總理這幫人,不給「歐陽派」面子?
這個今天聽起來莫名其妙的事,在「司馬派」看來,是天經地義的。他們跟「歐陽派」沒有私仇,他們捍衛的,用一個字說,就是「禮」,用兩個字說,就是「宗法」。
「司馬派」有個姓呂的得力幹將,說話直率,與歐陽修那個敢於對老師說不的得意門生,幾乎同時向「歐陽派」開火,他遞交皇帝的報告,跟教訓差不多,挺刺耳的:
皇帝陛下,你為什麼能夠當皇帝披龍袍坐龍椅?還不是因為你繼承了「大宗」?這個事實,你要是講義氣,重恩情的話,就不能掩蓋,就不能回頭想著「小宗」的事。
所謂大宗,簡單說,就是嫡系長子。其餘的孩子,就是所謂的「小宗」。
說到大宗小宗的問題,我在這裡補充說明一下,新皇帝英宗和老皇帝仁宗之間的故事。不然,你會覺得這些說法很荒謬,莫名其妙。
老皇帝仁宗十三歲登基當皇帝,在位43年,是宋朝在位最長的皇帝。遺憾的是,仁宗皇帝子孫不興旺。
1035年,仁宗皇帝二十六歲,滿朝文武都為他沒有兒子的事憂心忡忡。
他不是沒生過孩子,可是,生了三個兒子,都沒有養大,就夭折了。
二十六歲,在當時,被認為很大了。不像我們今天,這個年齡,沒有談戀愛,大家也不覺得晚。
作為一個皇帝,二十六歲還沒有活著的健在的兒子,是一個非常麻煩的事。為了維護皇帝的血統和江山,仁宗皇帝在大臣的建議下開始從子侄當中尋覓皇太子,發現接班人。
找來找去,大家選定了仁宗皇帝的堂兄,濮王的第十三個兒子趙宗實,他們覺得這個四歲的小孩不錯,適合過繼給仁宗皇帝,給他做兒子。
就這樣,這個四歲的小男孩,懵懵懂懂的,被人接進皇宮,交給太后撫養。
站在仁宗皇帝的角度,他是「大宗」,他的堂兄是「小宗」。本來,這個小男孩,是小宗的繼承人,現在過繼給仁宗皇帝,就成了大宗的繼承人。
這意味著,這個小男孩,長大之後,很可能成為皇太子,成為大宋王朝的繼承人。
仁宗皇帝把這個小男孩原來的名字給改了,改成了趙曙,曙光的曙。
這個四歲的小男孩,在皇宮裡面,跟隨太后度過四年時光,等他八歲的時候,他三十歲的叔叔仁宗皇帝竟然喜得貴子,有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這種情況下,仁宗皇帝就把八歲的趙曙還給了他的堂兄濮王,原先給他取的名字也收回了。回到家裡,小孩又改回原來的名字趙宗實。
大家都明白,這個孩子跟仁宗皇帝的過繼收養關係,終止了。他又從「大宗」的兒子,變回「小宗」的兒子。
命運就是一出喜怒無常的戲。四年之後,仁宗皇帝親生的這個兒子又死了,這是他第四個夭折的孩子。
1058年,皇帝四十九歲的時候,總理和副總理跪求皇帝,趕緊從侄子們當中尋找一個男孩過繼到自己名下,立為太子,以免皇帝突然駕崩影響到國家的安危。
做皇帝也挺苦逼的。要不要收養一個兒子,都不是一個人的私事。皇帝沒有親生兒子,就得有一個過繼的兒子,否則皇位無法傳承。所以,皇帝的事,也是大臣的事。大臣催促皇帝收養兒子,不是對皇帝的冒犯。
大臣們提這事,也不是沒來由的。皇帝早就開始生病了。兩年前的那個元宵節,仁宗皇帝接受文武百官參拜朝賀的時候,突然之間手舞足蹈,口水直流。這是一個重大的喜慶場合,不僅有本朝的文武百官,還有遼國派來的使者。大臣們圓場,就跟遼國的使者說,皇帝昨天酒喝多了。
之後皇帝經常生病,有時候不省人事。宰相等大臣尋思著,馬上五十歲的皇帝,尋找繼承人,是一件非常急迫的事。
仁宗皇帝對宰相說,我的後宮,有一個妃子懷孕了,你再等等,也許生的是個兒子呢。
悲劇的是,懷孕的妃子生了孩子,是個女孩。
仁宗皇帝不死心,希望大臣們再等等,他再努力努力。
等來等去,又等到3年。等到仁宗皇帝五十三歲的時候,宰相他們覺得不能再等了。這一年,夏天剛過,秋天將至,仁宗皇帝正式確立趙宗實為太子。
八月初八,一個丹桂飄香的日子,仁宗皇帝把趙宗實立為太子,第二天就讓他改名為趙曙。前前後後二十來年,今天叫趙宗實,明天交趙曙,後天改回來重叫趙宗實,大後天再改回來,再叫趙曙,換了你,是不是也覺得暈眩?
太子趙曙住到皇宮裡,每天兩次去看望仁宗皇帝,看望這位即將離開人世的叔叔,不,這回應該叫爸爸。
熬了半年左右的時光,這個「新爸爸」就挺不住了,臨死之前留下遺囑,由太子趙曙即位,而後變成了我們所說的英宗皇帝。
「司馬派」的那位呂先生,在遞交皇帝的報告中,提到了新皇帝英宗的這段個人歷史,提醒皇帝勿忘歷史,尊重宗族禮制,建議英宗皇帝稱呼親生父親為「皇伯」。
御史台那幫自動加入「司馬派」的御史,也是這麼想的。
總的來說,無論是禮官,還是御史,認為新皇帝不能喊親生父親皇阿爸,出發點都是「禮」,喊親生父親皇爸爸,是對「禮」的背叛。
聖朝以禮治天下,皇帝不講「禮」,這天下怎麼治理?
所以,「司馬派」也不是閑得蛋疼,非要操皇帝家那份閑心。
6
眼見「司馬派」不同意,歐陽修決定把事態擴大化,請百官一起討論,希望大家看新皇帝的面子,駁倒「司馬派」
兩派爭執不下,意見無法統一,這怎麼行?
歐陽修以副總理的官方身份,以「中書省」的名義,第三次出手,寫了一份報告,建議皇帝擴大討論範圍,將兩派意見下發給百官,請同志們集體討論,皇帝到底應該喊親生父親什麼?
你說,歐陽修為什麼要這麼干?是不是希望百官選擇站隊,最終站在他們「歐陽派」這邊?
站在歐陽派這邊,就是站在皇帝這邊。
雖然皇帝到現在還沒有明確表示,他想喊親生父親皇阿爸,但是,歐陽修賭定皇帝想喊一聲爸。
歐陽修,以及「歐陽派」的同志,《禮記》讀得不比「歐陽派」差,也不是不講「禮」的人,怎麼就這麼固執呢?
御史們之後罵歐陽修有意迎合皇帝,拍皇帝馬屁,不講原則,我估計,也不是誅心之論。
當然,歐陽修自己到死也不承認自己怕馬屁,否認自己有什麼私心。
他在第三次動筆的那份報告中,駁斥了「司馬派」的「皇伯論」。
歐陽修同志一代文宗,主持過科舉大考,寫過《五代史》,文史哲無一不通,駁斥人家「司馬派」,也是氣勢如虹,顯得有理有據的樣子。
歐陽修說,你們看,儒家經典作家在經典作品中是怎麼說的?巴拉巴拉,說了一通。
歐陽修又說,你們看,歷史上,西漢那個漢宣帝,東漢那個光武帝,不是稱呼親生父親「皇考」嗎?
歐陽修質問「司馬派」,歷史上,什麼時候出現過皇帝喊親生父親「皇伯」的?這個稱號什麼時候有過?
「司馬派」豈是好惹的?人家也是通過高考進京為官的,都是學霸出身,都對經典作家的經典作品爛熟於胸,對三皇五帝以來的歷史典故爛熟於心。除了歷史上沒有出現過「皇伯」這個說法,人家承認是事實,不爭論,別的,一概不同意。
你歐陽修糊弄誰呢?「司馬派」的同志們,立即反駁歐陽修,斷章取義,胡扯八道。
司馬光說,經典作品的原文是這樣這樣的,你歐陽修推導出那樣那樣的結論,邏輯上非常牽強,你這是欺騙天下人,以為大家「不識文理」啊?!
司馬光派的同志說,漢朝歷史上確實如你歐陽修所說,有兩個稱親生父親「黃爸爸」的先例,可是,他們的情況,與我們的皇帝不一樣:
漢宣帝是以皇孫的身份繼承皇位的,尊稱生父為「皇爸爸」,沒有搞亂「大宗」與「小宗」的區別;
光武帝那是從民間崛起的英雄,是因為絆倒了王莽才得的天下,名義上是漢室中興,實際上就是自己創業成功,稱呼生父為「皇爸爸」,一點都不過分。
歐陽修傻了,倒不是辯不過人家,而是人家「司馬派」隊伍急速壯大,本來,是想通過百官戰隊的方式,擊退「司馬派」,沒想到,「吃瓜群眾」不賣皇帝、總理、副總理的面子,沒拉到啦啦隊,反而引火燒身。
還有人說,你歐陽修別扯什麼過繼的皇帝稱呼親生父親為皇伯「前世未聞」,是的,確實「前世未聞」,這事還需要查歷史嗎?普通老百姓過繼一個養子,也要叫親生父親叔叔伯伯,這麼明顯的道理,還要再扯淡嗎?
你說,這麼淺顯的道理,歐陽修怎麼就不懂呢?
我想,(純粹猜想),除了討好皇帝之外,可能與他的性情與他的人生經歷有關。
歐陽修三四歲的時候爸爸死了,是不是對「爸爸」這個稱呼,有著異乎常人的感情?
歐陽修是個標準的性情中人,廟堂上,一幅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江湖上,驕奢淫逸重感情,做事容易從本能出發,容易感性,用現在的話說,追隨自己內心的聲音。
這一點,歐陽修跟司馬光不一樣。司馬光一生正經危坐,講學習,講原則,講正氣,只有一副道學家的面孔。
7
新皇帝為什麼不顧司馬光他們所說的「禮」,想喊親生父親皇阿爸?我猜想,未必是對生父有多深的感情,但他對養父皇帝,未必發自內心地感恩戴德,再說,做皇位繼承人,他受到的擔驚受怕實在太多了
新皇帝英宗對此怎麼看?
他不是一直沒有明確表態嗎?
這事,也真是不好辦,「司馬派」有個人,跪在英宗面前,說著說著,哭了,可能是用情太深,把新皇帝英宗也繞進去了,跟著他淚流滿面。
英宗自己,世人都明白,就是想喊親生父親皇阿爸。
這英宗可不是一般人,從小就很懂事,雖然個性有點兒懦弱,但是情商很高,為人忠厚,不貪圖錢財。史書上,他得到賞賜,喜歡分給周圍的人。他能成為太子,也是老皇帝仁宗費力挑選的。既然如此,他為什麼特立獨行,希望稱呼自己的親生父親為皇爸爸?
我個人猜想,站在英宗的角度,他對老皇帝仁宗未必發自內心地感恩戴德,從人性的角度出發,做皇位的繼承人,他受到的擔驚受怕實在太多了。
繼承這樣一個皇位,是一個美差也是一件苦差。因為老皇帝選擇了自己,導致自己從童年開始,命運就與眾不同,很長一段時間,我估計他都生活在一個焦慮的心理狀態當中。
英宗最終能夠當上太子,其實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的。因為英宗並不是唯一的人選,宗室子侄很多,仁宗可以選擇的空間非常大,剛開始選他的時候,就遇到了很大的阻力。
據說,英宗皇帝一段時間把皇位繼承人當成了燙手的山芋,避之唯恐不及。知道自己即將作為皇位繼承人的時候,他日夜都很恐懼,把門關上,不敢去見人。仁宗確定他當皇位繼承人的時候,他連續多次上書皇帝,請求皇帝另外考慮他人。最後是在自己的卧室中被大臣們拉到皇宮去的。
他臨走的時候還跟自己的手下說,你們把我的東西都放好,過段時間我還要再回來的。
我們不知道他跟自己的生父有著多麼深厚的感情。我猜想,他和自己的養父仁宗皇帝,應該沒什麼感情。
我們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我們是英宗,小時候被收養到皇宮,因為養父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把自己送回家了,你說也不是一個貨,說退就退了,是不是讓人心裏面怪難受的。
自己長大以後,跟老皇帝的接觸,只是老皇帝生命最後的半年,每天早晚兩次跑步去請安,在皇帝生病的時候為他服侍湯藥,像一個兒子一樣敬孝,我總懷疑這樣的孝有很多偽裝的成分。
總的來說,新皇帝英宗內心深處可能很不願意稱呼自己的養父仁宗為爸爸。要不然,宰相和歐陽修他們第一次提出的時候,他直接說叫皇考,不就得了,還吵什麼吵?
8
皇太后出面,叫停了司馬派與歐陽派的戰爭,站在「歐陽派」這邊,反對「司馬派」所說的喊伯伯,指示新皇帝稱呼親爹「親」。歐陽修和宰相「相視一笑」,贏了,開心
再怎麼水火不容的事,最終都要有個了結。「歐陽派」與「司馬派」要死要活地打了這麼長時間的口水仗,最終被皇太后四兩撥千金,用一張手寫的詔書擺平了。
第二年正月二十二,撤簾還政在深宮之中頤養天年的皇太后,突然之間給大家扔出一張手寫的詔書,說:
早就聽說,你們在討論,皇帝親生父親封號的事,怎麼到今天,還沒有一個說法呢?今天,我老人家過問了一下,看了看文件。我的意見是:皇帝不要稱親爹「皇伯」了,就稱「親」;皇帝的親生父親尊封為「皇」,親生父親的三位妃子並稱「後」。
得到消息,歐陽修和總理韓琦兩個人「相視而笑」。
笑什麼笑?皇太后也沒有說,按照你們歐陽派的意見,讓皇帝稱呼親生父親皇爸爸啊?
的確如此。可是,對歐陽派來說,已經是個了不起的勝利了。畢竟,沒按你們司馬派的意見,稱呼皇帝親爹為伯伯。喊「親」,親人,模模糊糊地,解釋為親爹,也可以啊。
更何況,皇太后說了,要封新皇帝的親爹為皇,封親爹的女人們為後,這個跟司馬光最早提出的高官大國相比,那不是天翻地覆的變化嗎。
所以,以兩派爭論的結果來看,歐陽派搞贏了。
皇太后的意見激怒了司馬派,他們當然不敢跟皇太后叫板,但是,跟歐陽派撕逼,這個膽子他們是有的。
他們堅決相信,皇太后之所以和了這麼一個稀泥,是因為歐陽修他們做了見不得光的事。
這麼想是有道理的。早在半年前,皇太后可不是這個意見。那時候,皇太后惱火地指出,新皇帝叫親生父親爸爸是荒唐的。
皇太后還寫了一張紙條,責備歐陽派胡鬧,嚇得英宗急急忙忙地跟大家說,閉嘴,以後再說。
為什麼半年之後,皇太后的態度突然變了呢?
何況這半年時間,司馬派的御史們群策群力,批評歐陽派的聲音愈發高漲,形勢對歐陽派不利呀。
前面說過的那個姓呂的御史,作為司馬派的得力幹將,毫不氣餒,一次又一次的發起衝鋒,前後十幾次上書皇帝,翻來覆去就是那麼一句話,皇帝必須叫親生父親皇伯伯。
期間皇帝還找他談話,希望他回心轉意,可是這位呂同志就像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絕不悔改,後來他跟皇帝撂挑子說,我不幹了,我辭職。
呂同志還罵歐陽修「首開邪議」,討好主人,辜負了先帝,不治歐陽修之罪,難消忠貞之士的憤怒。
司馬派的幹將在這個過程中,凡是御史台的人,有資格指三道四的人沒有一個閑著,他們紛紛上書彈劾總理副總理,把歐陽修弄得焦頭爛額。
歐陽派想把那些頑固地反對叫皇爸爸的御史調離工作崗位,讓他們不能以履行職責為民,反對皇帝喊親生父親爸爸。那位被皇帝免去御史中丞職務,改任地方官的賈同志,還沒赴任,就一命嗚呼,臨終之前,還留下遺言,堅決請求皇上認親生父親為皇伯伯。
在這場博弈中,歐陽修按理說應該挺不住。可是歐陽修就是歐陽修,他那個老闆宰相韓琦更不是吃素的,這兩個政治鬥爭中的高手,上下其手,動用了皇太后這個「核武器」。
歐陽修和他的頂頭上司宰相韓琦,找了一個入宮祭祀的機會,通過後宮的宦官,把歐陽修起草的一封密信,遞交給皇太后,請皇太后批准。
歐陽修在這份密信里,提醒皇太后,不要被「間諜」利用,被人「離間」,壞了皇帝和皇太后之間的養母養子關係。[真的用了「間諜」這個詞,這是《續資治通鑒》記載的,不是我編造的]
這位歐陽先生還真是一位玩政治的高手,一下就顛覆了皇太后的老觀念。
當初,皇太后還政新皇帝,就是歐陽修這幫人逼的,不但新皇帝和皇太后之間留下了心結,政府部門和皇太后也有疙瘩,只不過大家都不說,擱心裡了。
這時候,如果再鬧一回矛盾,對大宋王朝的大局,絕非好事。
年金半百的皇太后從大局出發,支持了歐陽派,和了一回稀泥。如此看來,史書評價她「慈儉賢明、謹慎寬容」,算得上實事求是。
皇太后一槌定音,司馬派哭天喊地,大罵歐陽修這撥人勾結宦官蠱惑太后,奸臣啊,奸臣。
「相視而笑」的總理、副總理,當然不在乎,宦海沉浮這麼多年,如此場面又不是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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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笑早了,御史們奮不顧身,向「歐陽派」發起猛烈的進攻,罵歐陽修「豺狼」,「奸臣」。新皇帝被逼無奈,修理了御史們。過了很久,風平浪靜,他沒想到,一位懷恨在心的御史,利用他和兒媳婦的緋聞,建議皇帝把他免了
歐陽修沒有想到,他們笑得太早了。
司馬派成員當中,沒有權利說三道四的「兩制禮官」都閉嘴了,可是御史們不依不饒,他們向歐陽派發出了猛烈的進攻。
你說司馬派的這些御史們是不是有毛病?
沒毛病。在司馬派看來,英宗皇帝和親生父親之間的關係不是血緣關係,是禮法關係。如果英宗皇帝把親生父親稱作父親,那麼他的皇位從何而來呢?他的權力有什麼合法性呢?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是天下人的榜樣,皇帝不尊重禮法,國家還有什麼前途呢?
御史們進攻的號角剛剛吹響,病怏怏的英宗皇帝就問歐陽修他們怎麼辦?
歐陽修的老闆,那位總理先生,假裝委屈,皇帝啊,我們是忠臣,還是奸臣,難道您還不知道底細?
歐陽修說得更乾脆,如果皇上覺得御史們對,你就治我們的罪,如果皇上覺得我們對,就把御史們修理了。
英宗皇帝狠了狠心,決定修理御史們。
大家不要覺得皇帝心胸狹窄,不跟自己站一邊就打擊報復。其實,這是大宋王朝的憲法慣例,頗似英國的議會和政府關係,如果議會對政府發起不信任投票,而且通過,要麼全體議員辭職,解散議會,要麼首相辭職,政府重建。
既然御史台跟政府勢不兩立,英宗皇帝就能二選一。所以,修理這些御史的時候,英宗皇帝交代總理,下手輕點。
那個姓呂的御史首先出局,被皇帝貶到了湖北,范仲淹的那個兒子被皇帝貶到了廣西。
其他還有一些御史,也被英宗一一發落,貶到了京城之外。
司馬派落得如此下場,司馬光豈肯善罷甘休?
司馬光不僅是禮官,也兼任諫官,有權力對皇帝對朝政提意見。眼見同志們紛紛落馬,總顯得一身正氣的司馬光,給皇帝上書,要求把這些貶出京城的御史招回來。
皇帝當然不會打自己的臉,司馬光耍脾氣說,我不幹了,我辭職。一連說了四次。
英宗皇帝也不傻,跟臣子們沒有個人恩怨,都是為了工作為了國家,他怎麼能讓司馬光辭職呢。司馬光不是單純的御史,不必搞得這麼凄凄慘慘悲悲戚戚。
宋朝的文官文化很有意思。一個人一但選擇了站隊,立場不夠堅定,就容易被同僚所恥笑。一個叫彭思永的御史,接替被貶出京還沒來得及赴任就去世的御史中丞,陞官了。[相當於今天的監察部副部長。]
然而,因為自己反擊歐陽派態度相對溫和,表現不積極,被同一戰壕的戰友罵成投機分子,在新的更高的工作崗位上也坐不住,最後,不得不給皇帝打報告,說,我辭職。
皇帝當然要挽留,於是,他做做樣子,繼續待在這個高位上。可是,心裡應該有疙瘩。
英宗這個人的身體不好,年紀輕輕,病殃殃的,第二年正月去世了。
他的大兒子,20歲的皇太子,接替了皇位。這就是歷史上的宋神宗。
新皇帝宋神宗上任不久,歐陽修遇到了一件倒霉的事,那位御史中丞彭思永彭副部長,根據小道消息,指控歐陽修和兒媳婦亂倫通姦,弄得大人物歐陽修聲名狼藉,狼狽不堪。
歐陽修堅決不承認,要求彭副部長把事情說清楚,這個彭副部長說不清楚消息來源,但是他重提舊賬,說當年歐陽修非要提什麼英宗皇帝親生父親稱呼的事,違反典禮,犯了眾怒,這樣的人根本就不應該呆在政府當什麼副總理。


※宋美齡真的力薦姨侄孔令侃做大官?
※指望女人,男人奢望到厚臉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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