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樹，是有不同顏色的
是楓葉將醉未醉人的時刻。這時刻有些敏感，十月頭裡的日子。也有早出籠的紅楓葉，在加拿大蒙特利爾郊野路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開。但就是楓葉轉紅，也往往不是一樹酡紅，間有半樹或大半樹的綠色。純粹賞楓紅，火候未到，但你細看葉的嬗變，斑斕多彩，想一切事物其實也這般一步步轉圜至臻。
天漸黑，我們入山中。車燈照著瀝青的前路，陡坡，平直，S形，180度迴旋。家在多倫多的30歲內甥晗亮說，入此山，他也頭一回，藉此民宿，也算「網購」嘗鮮。說話間，電話來，是民宿主人帕特里克打來，問何時抵達山舍。車內人告知：夜半前；為表達等候的慰問，特備幾瓶上好啤酒相送。對方謔稱：自他第一次婚姻失敗，便戒酒明志，改邪歸正。我一聽，這楓樹的異國山林中，似有一則不一般的故事。
終於見到被夜色裹緊的山中民宿，尖檐白牆，亮燈迓客。51歲的帕特里克開門。寂靜的山林間回蕩音響。說及他的「故事」， 帕特里克一口應允，「故事，明天。睡覺，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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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宿在這山間民宿的二層。
屋中的特點，是將自然的原色原形努力搬入室內。寢房的角落站立一根下粗上細的樹榦，從上到下十幾個瘢節，中間位置則伸出一盞溫馨黃亮的掛燈，懸於法式花型銅架的床頭。幾處原始的磚牆裸露，天花板和各牆體的承重處，都有粗圓的樹柱，橫架或直立。有趣的是寬大的長方形廚房，一根碩大半圓的原木斜梁貫穿廚台上下，並破頂而出，竟是起排煙的作用。屋中一扇扇門、上閣樓的旋梯，一根根細木豎欄、木椅桌床、腳蹬，皆原木原色。
木的本色世界，樹的廳堂。但在整體裝飾設計上，揉入現代理念風格，融入几絲飄逸浪漫的法式情調——這地方和法國曾有高密度牽連。
早晨，被喧囂的鳥叫喚醒。
我們居住在特布朗山中。這裡秋天賞楓，夏日游湖露宿，春天踏青徒步，冬天在皚皚雪色中滑冰溜雪。四季都是度假黃金日。這裡的小鎮，叫聖傑羅姆。
帕特里克說，1930年，來過一個美國人，說這地方好，要開發。折騰一陣，卻無聲無息跑了。他什麼時候過來的？28歲，也看好這山美水清雪白紅楓的寶地。此前他是職業指導的培訓老師，23歲結婚，兩個女兒呱呱誕生。職業穩定，生活波瀾不驚，但他無法穩定自己的內心，覺得人生不應該始終靜穩。當年他借了一筆錢，買下此處一個小餐廳。
不創業的時候，你看別人風景；自己創業了，別人看你的風景。創業初期他的風景糟透了：餐廳經營不善，常常借酒澆愁，酩酊大醉時，干不受控制的糊塗事。同甘共苦的妻子納塔利警告他：「可以原諒，但不會總原諒。」最終的結果是斷然離婚。至此他才幡然驚悟。所以有了之後「戒酒明志」的舉動。
他用了很大的努力去追回婚姻，倔強的妻子卻一去絕不回頭，他痛悔得想離開這個楓葉王國。他說：「很長時間，我看這裡的風景，全是慘淡和無聊。」
這「糟糕的風景」，一直到他遇見現在的妻子才「止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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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里克帶我們參觀聖傑羅姆小鎮。小鎮距離大城市蒙特利爾150公里不到。周圍的風光遊覽和設施建設，可做如下描述：落日山楓紅似火，秋來江水綠如藍；乘長長的空中纜車，冬天滑雪，夏天滑草；錦標賽級的高爾夫球場，布滿高低不平的山野；想要有趣刺激的運動，任你選擇：徒步雪山，乘坐狗拉雪橇，冰上鑿洞垂釣，騎上加東最好的馬，楓樹楓葉間忘情馳騁......
帕特里克現在幹什麼？小鎮上經營一家午後咖吧，山間有幾處民宿屋，出租幾艘游湖的紅色小艇。生意不大，卻很踏實。
帕特里克事業的轉型，和第二任妻子有關，也和他的戒酒關聯。戒了酒，專註於事業，浪蕩醉憨成為過往。全世界的女人都喜歡頭腦清醒做事踏實的男人。第二任太太叫卡萊蒂，一個思維敏捷的幹練女人。那個楓葉正紅的夜晚，她把他叫到身邊，表達了對不喝酒男人的愛慕。她勸他賣了餐廳的房子，購入山上的幾處小房子。「我們出租給外來的遊客吧。」開始沒有民宿不民宿的概念，可是，突然之間，他們不虧錢了，接著，賺錢了。
接下來呢？接下來她的第一個太太納塔利又來找他了。不為其它，為了工作。「我沒工作了，你能幫我介紹一個嗎？」有不幫的理由嗎？帕特里克對她說：「你就在我的民宿做管理吧。」納塔利說：「不，我就做民宿的房屋清潔工。」
突然記起來，那天中午前，有個臉色略黑又嚴肅的清潔員，開著一輛白色的兩廂車抵達我們山間住屋，開門入內，要我們靠邊站立，說：「請給我半小時。不好意思，勞駕。」
帕特里克笑起來，「對，臉色有點黑，很嚴肅，但有禮貌。她是大學生。」
我們邊走邊說，周圍有湖泊，溪流，沙灘。有餐廳，商店，藝術畫廊。很現代化的小鎮，路邊還有小丑做把戲，街頭樂隊轟隆隆演奏，觀眾潮湧。帕特里克說，「這麼繽紛熱鬧，很法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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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帕特里克28歲來到這個小鎮，前後23年。這個小鎮真正起步發展，就在短短20多年。20多年前，這裡只有一個簡陋的滑雪場，滑雪場邊孤零零矗著一棟尖頂木房，其它便沒有深刻印跡了。我們一起在忽而上坡忽而下坡的小鎮上徜徉，靠山，臨水，滿目楓樹。仰望近處山巒，那情景讓我驚異：山上一棟棟新開發的單體別墅和聯排群樓，壯觀排列，難以勝數，在海濤般紅綠間色的楓樹包圍之中。說這些房產可以個人購買，但當地居民均不得自己入住，而是為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提供宿客服務。帕特里克對自己身處其間生逢其時有驕傲感。
我望著眼前的帕特里克，中年的瀟洒，有自己的事業。而如此「年輕」的他，據說馬上要當「外公」了。
第一次看到帕特里克靦腆地笑，自嘲地搖頭。他承認，這個外公是在未來很近的日子要發生的事。前妻和他共同養育的大女兒就要誕下一個寶寶，這是他過去的家和現在的家共同的大事。過去和現在的兩家人，讓他擁有了兩個女兒加兩個兒子。兩個家庭經常在一起的愛好和活動是：釣魚，野營露宿，騎山地自行車。滿意自己的人生嗎？「不完美，還快樂。但要繼續修鍊自己，在靈魂上。」
帕特里克說當地有這樣一句話：楓樹，其實有不同顏色的。不同顏色，因為不同的季節的原因，也有一天中不同光照的原因。那麼一個人呢？他不滿足於自己，不停地選擇不同的方向和追求，不斷努力改變自己，結果會怎樣？
帕特里克給我看他自己設計的兩幢民宿房子，外觀效果，內部軸測圖。他沒有學過建築設計，但他有內心的狂野和計劃。
他說：再過幾天，這裡的山上山下，楓葉就全部紅艷艷了。
（本文編輯朱蕊 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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