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詩歌讓我們不再孤獨

最新 03-16

從雅眾文化推出「雅眾詩叢」開始，伴隨著一本本詩集的便是「這世界全是詩」系列詩會。在此之前的詩會有陳黎談《藍色一百擊》《白石上的黑石》和《野獸派太太》、黃燦然談《奇蹟集》，而在上周末的詩會有藍藍和鍾立風談《世界的渡口》以及史航、藍藍談《我認得人類的寂寞》。

《世界的渡口》讀詩會上，藍藍和老友鍾立風一起和現場的讀者分享了各自對詩歌的理解和感受。在談到好的詩歌究竟能帶給我們什麼時，鍾立風說那就是感覺到「你在世界上是不會孤獨的，有那麼多美好的靈魂與你同在。」

好的詩歌讓我們不再孤獨。或許這就是我們繼續尋找詩歌、閱讀詩歌的理由。

讀詩會現場，藍藍與鍾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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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藍藍：我堅持要做一個抒情詩人

感謝今天到場的各位朋友，有的是從外省趕過來，有的是在北京居住，有的則是我多年的老朋友。還要特別感謝鍾立風，（他）是我特別喜歡的音樂人，他也是個詩人，歌詞寫得特別好。感謝雅眾這麼用心地出了這麼一本詩集，他們光是封面設計就找了大概四五個設計師。然後是單向空間，（對此）只有感謝。春天來了，感謝大家。

我先簡單介紹下這本詩集吧，事實上我從二零零八年到二零零九年出了一本《從這裡，到這裡》之後，十年里只出了兩本新詩集，《世界的渡口》是其中的一本，也是我最喜歡的一本。

我經常會被記者問：你給自己一個什麼樣的定位，我說我是一個抒情詩人。大家知道，我們中國詩經里的很多詩都是抒情詩，在我們的文學傳統里沒有史詩。古希臘的荷馬有兩部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那是完全以敘事方式寫的詩。我們中國沒有這樣的傳統，一開始就是抒情詩，從白話文開始直到今天。

我有時給大學的學生講課時會有一個意識——現在該怎麼界定我們的新詩呢？你看像黃燦然老師，他的詩就是敘事性比較強的詩，包括像他翻譯的卡瓦菲斯的詩也是如此。我呢，則一直堅持要做一個抒情詩人。這在文本當中體現的和敘事詩不同的地方就在於對時間的處理。比方說，我早上起來，推開窗戶，走出門去。如果不分行的話它可以當做散文來看，分行以後它有了節奏，我們可以把它作為近似於口語的、敘事性比較強的詩來看待。在我的這本詩集里這樣的詩可能只有兩三首，更多的就不是了。

我希望我的詩里有更多想像的空間留給讀者。比如說我從這跳到這，大家在閱讀時可能會感到一種斷裂，這個斷裂需要由讀者的想像力來連接。我在這個詩集（里）想得比較多，我以前曾講過詩和散文的區別，我寫過一篇文章，但沒寫完，但我在很多場合里舉過這樣的例子，比如說：李商隱那首著名的《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下一句看起來就跟第一句沒什麼關係：「東風無力百花殘。」再下面一句看起來又和前面兩句沒什麼關係：「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你會發現他不是按時間順序寫詩。一般的散文、小說會按照時間順序、物理順序（來寫），第一分鐘、第二分鐘、第三分鐘，按照事情的情節往前走，但抒情詩處理時間的方式不一樣，比方說，「相見時難別亦難」，這七個字里有兩個時態，就是相見的時候和分別的時候兩個時態。第二句「東風無力百花殘」已經跟第一句沒什麼關係，它跳到另一個空間了。我要給學生講詩到底是什麼，抒情詩又是什麼，抒情詩處理時間和空間的方式和敘事詩、散文、小說都不一樣，它能在一個句子里轉換時間、空間。

我的這本書裡面有愛情詩，有寫大自然的詩，有寫社會生活、日常生活的詩。我覺得抒情詩要是想抒發情感、寫愛情，這一類我覺得還好處理，但寫社會生活、日常生活的，用抒情詩的這種方式很難寫。

我們都知道，杜甫的三吏三別是用敘事的方式寫，是個現實題材，而抒情的時候他就不再用這種方式寫了。我希望我在這一方面能多做一些嘗試。在這部詩集里，我想解決一個悖論式的（問題）。我的感受、我的想法、我的生活、我所看到的問題，我想解決這些，但不知道效果怎樣。現在你們手上都有這本詩集或者是分發的手冊，歡迎大家對此提出批評和建議。

2.鍾立風：好的詩歌讓我們不再孤獨

今天很開心參加藍藍的「世界的渡口」讀詩會，我本來打算和大家一樣在下面做一個安靜的聆聽者，聽藍藍講述詩歌以及詩歌和生活的奧秘。但是藍藍和雨辰女士讓我講講詩歌和音樂的關係，那我就簡單地說一下。

作為一個歌曲創作者，我因為熱愛文學和藝術，自然而然的，我的歌曲創作中就會流露出這些文學和詩歌的氣息。有的人可能會認為，一個聆聽歌曲的人，他哪怕對於旋律比較外行，當他聽一首歌，看到歌詞的時候，他大概還是憑直覺就知道這歌詞寫得怎麼樣。當他看到歌詞流露出一些詩性的感覺，哪怕還沒有聽到這首歌的旋律，就會覺得這首歌比較有詩意。

但是在我看來這些其實是一個整體。歌詞固然重要，但是旋律的考究，包括一個歌唱者他如何表達旋律、如何處理這首歌里的感情也是非常重要的。也許正是這三者、這幾個因素交融在一起，才能真正地呈現出一首作品獨特的、高貴的、詩性的氣質。所以對我來說，文學和藝術不僅僅啟發了我歌詞的創作，更重要的是它引發了我旋律的走向。比如說我平常讀到一首詩歌，裡面的一個小小的隱喻都可能讓我在下一首歌里發明一個和弦；當我在臨睡前讀到一篇小說，小說裡面有個奇怪的、個性有點模糊但是又很性感的女士，可能她的一個舉動就會引發我找到一首歌曲的調性，使得我接下來要譜曲的這首歌充滿了不一樣的色彩和節奏。所以說文字和詩歌對我來說是這樣的一個感受——引發我的旋律走到哪裡，而不僅僅讓我的歌詞創作有了一個窗口。

說到這裡，我想到一個我很喜歡的歌手。她是法國人，現在還在世，今年大概已經90多歲了。前年還打算舉辦世界巡演，但是因為年事已高，巡演了幾場就停下來了。這位歌手叫朱麗葉特·格雷科。她在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時候，是加繆、薩岡他們最喜歡的歌手，當時有許多特別優秀的作家和詩人都幫她寫過歌詞。但是薩特怎麼說她呢，薩特說她的聲音本身就包含了一百萬首詩歌。我要說的就是，並不是歌詞寫得好就是一個詩人歌手，需要的是一個整體的流露和表達，把整體融合在一起才能呈現一首歌高貴的氣質。

我記得我不到二十歲的時候去一個朋友家裡拜訪他，找他玩。然後他出門買菜的時候，我就偷偷看他的筆記本，看到他寫了好幾首詩，其中有一首叫給《給B的生日》。B應該是一位女士，我想。這首詩是這樣的：

天亮我夢見你的生日

好像羊羔滾向東方

——那太陽升起的地方

黃昏我夢見我的死亡

好像羊羔滾向西方

——那太陽落下的地方

秋天來到，一切難忘

好象兩隻羊羔在途中相遇

在運送太陽的途中相遇

碰碰鼻子和嘴唇

——那友愛的地方

那秋風吹涼的地方

那片我曾經吻過的地方

我當時就被這首詩觸動了，從那一刻起我就覺得我愛上了詩歌，愛上了文學，在這些詩歌當中獲得了一些奇怪的感受。後來我才知道這首詩是海子寫的，對於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我並沒有特別多的感覺，反而是這首鮮為人知的作品特別打動我。

鍾立風現場獻唱

海子還有一首詩只有四句，我也一直記得，那首詩叫做《遙遠的路程》。

雨水中出現了平原上的麥子

這些雨水中的景色有些陌生

天已黑了，下著雨

我坐在水上給你寫信

每次我想到「我坐在水上給你寫信」就有點受不了，我覺得那一刻那個寫詩的人好像渾然忘我地把自己託付給天地。所以當我們讀到一首好詩，看到一部好的電影就會感覺，你在世界上是不會孤獨的，有那麼多美好的靈魂與你同在。

3.讀者提問

讀者：您怎麼看待兒童寫的詩呢？前段時間有一本很火的北島編的詩集，裡面有一些小孩自己寫的詩，我記得有有一句是：「檯燈的光芒戳破天空」。不知道您對此有怎樣的看法？

藍藍：我覺得有人關注兒童詩是一個特別好的事。大家都知道波蘭。波蘭的總人口跟中國的貴州省差不多，就這麼小的一個國家，卻已經為諾貝爾獎貢獻了四位獲獎詩人。有個波蘭留學生告訴過我，波蘭的小學語文課本有三分之二是童話、故事，有三分之一是詩。等到了高中，就變成一半是詩，（從這點）我們就知道詩歌的教育在那個國家有多麼重要了。再說一個數據，在美國的綜合性大學，都有一個詩歌教席，請詩人給大家上課、講詩歌。剛才那位朋友提到北島編的《給孩子的詩》，我是這本書的特約編輯，我當時就覺得這裡面有著北島他一路走過的詩歌教育的影響，他會把這些詩編到這本書里。還有一位女詩人王小妮，她也編了一本《給孩子們的詩》，裡面有些是孩子們自己寫的詩，有些是大人給孩子寫的詩。我覺得孩子們自己寫的詩，有時候有一種意想不到的奇思妙想，會讓你特別吃驚。

讀者：我看到您的詩集里有一首《嫖宿幼女罪》，這個主題其實是很多作家或詩人會去寫的事情，這類事情就像孔子說的「見不善如探湯」那樣。您剛才提到您希望用一種抒情的方式來處理這種見聞，但我的個人感覺是，我聽聞此類事件的時候，我是不願意去「思考」它的。請藍藍老師談一下這個問題。

藍藍：你的話讓我想起阿多諾一句著名的話：「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可恥的。」就是說，像奧斯維辛這種滅絕人性的集中營的存在，我們還要以詩歌的方式來回應它，（導致）寫詩這個行為本身是可恥的。這就是你說的「不願意去思考這種事」，給你的生活帶來負面的、黑暗的一些事情。但我想說的是，比如德語詩人保羅·策蘭，他母親的脖子被打穿，父親死於集中營，可是他依然在寫詩。並且是用他認為「犯下過罪」的德語，寫出反對納粹滅絕人性的行為的詩篇。我這首詩的名字「嫖宿幼女罪」，在去年以前還是被寫入法律的罪名。指的是一個人要是和十四歲以下的女孩發生關係，不按強姦罪來定罪，而是按嫖宿幼女罪來定罪。

嫖宿一詞指的是性交易，在這個基礎上才能構成嫖宿。但是很多女孩是沒有這種判斷力的，她沒有這種自主能力，所以我這首詩就是針對這個事情寫的。當時我記得就有很多媒體轉載，包括人大代表提案要廢除這個罪，建議就按強姦罪來進行法律懲處。正是因為有這麼多的人參與這個事，這個罪名在去年被取消了，恢復成「強姦幼女罪」。我這首詩里有一句「漢語也會犯罪」，意思就是這樣一個詞，直接把那些受侵害的女童，變成了自願去做性交易的妓女，這是對她們極大的傷害。所以我就覺得（儘管）誰都不願意去思考這樣的問題，或是讓這樣黑暗的東西進入到我們的生活中，但它就是發生了。只要你的家裡有女孩，它就和你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