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求瞬間即逝的短暫喜悅

美文 03-16

「為你讀詩」作家書房第三期，迎來一位重要的客人，他來自海峽對岸，在島嶼寫作，他是陳黎。

陳黎是誰？

他的作品被選入台灣中小學語文課本、音樂課本；「世界三大男高音之一」帕瓦羅蒂邀請他撰寫節目手冊，翻譯詠嘆調；愛爾蘭歌手恩雅在台灣發行專輯，請他幫忙翻譯歌詞；他信手寫的歌詞被劉若英翻唱；雲門舞集的創始人林懷民最新年度大舞《關於島嶼》中融入了他的三首詩作……

他獲得過很多文壇的重量級獎項：時報文學獎敘事詩首獎、聯合報文學獎新詩首獎、台灣文學獎新詩金典獎、梁實秋文學獎翻譯獎等。

他是台灣當代十大詩人，余光中曾評價他的詩歌說：頗擅用西方的詩藝來處理台灣的主題，不但乞援於英美，更能取法於拉丁美洲，以成就他今日「粗中有細、獷而兼柔」的獨特風格。

他是著名譯者，翻譯過鮑勃·迪倫、辛波斯卡、聶魯達等人的作品，譯有《鮑勃·迪倫詩歌集》、《萬物靜默如謎：辛波斯卡詩選》、聶魯達《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等。

陳黎朗讀自己的詩歌《島嶼邊緣》

今天，陳黎做客作家書房，和大家一起分享他的所思所想。

「

我求瞬間即逝的短暫喜悅

我寫過一篇《我的視聽工業盛衰史》，文章中提到，每次送煤氣、收電費或查戶口的來到我家，看到客廳牆上、地下放置的一大堆唱片及視聽器材，總忍不住問：「你們家是不是在租錄像帶或幫人拷貝？」或者說：「你是音樂老師呀？」我既不是音樂老師，也不是錄像帶租售商，但很多人走進我家總覺得好像走進工廠，猜想我一定在經營某種龐大而秘密的工業。

我的「秘密工業」其實是一個「美的義工」出於好奇並且追尋美的小事業。我把所有視聽器材集合在樓下客廳，使它們相輔相成，發揮最大效用。比如，我花半年薪水裝的日本衛星電視播的音樂節目，可以立即錄在錄像機或影碟機里；而CD的聲音也可以轉錄到錄像帶或DVD上。

這小小空間成為我涉獵四方之美的研究室兼工作室。我花了很多時間為喜歡的歌劇、歌樂作品寫解說、翻譯歌詞、做字幕，與朋友、學生分享。處在這種聲光的快樂深淵，有將近十年時間，我幾乎在文壇銷聲匿跡，少有詩作發表。

近一二十年，我又致力於創作詩歌、翻譯詩歌，所以音響架後面以及客廳各處，堆滿了一箱箱我用版稅換來的自己的詩集、散文集、譯詩集。新作不斷出版，新換來的書也泛濫、涌溢到兩壁唱片架上，遮蔽了原本尋找方便的各類CD，甚至擋住了喇叭與音響。於是，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專註在電腦前寫作、聽東西，很少陷溺於我的視聽工廠。

今年2月6日，我住的花蓮發生了此生我所遭遇的最強烈的地震。

當天，為了撰寫正在翻譯的一本詩集的導讀，我在家中工作到深夜，行文到最後，提及詩句「我求瞬間即逝的╱短暫喜悅」，想用這句話做標題，但又怕不妥當。正猶豫時，忽然間屋宇劇烈搖晃，我從電腦桌前急奔樓下，發現客廳前面出口已被家中崩垮、高疊的書籍、音響、唱片等阻隔。我半生建構的夢工廠以及「等身」著作，居然成為阻礙逃生的路障——恐怖的美的路障。

從後門急出後，獲知市區數棟大樓崩塌，多人遭埋。餘震不斷。我後悔剛剛沒有及時按滑鼠將文稿存檔，又入屋跨過狼藉書堆，上樓回到電腦桌旁，面對已經跌落在地板上的電腦屏幕，伸長手臂，尷尬地移動桌上的滑鼠，慌忙存檔。快速下樓出屋後，又二度上樓將存檔文稿快速發送備份，以免多日心血毀於一旦。

連日餘震超過三百次，等餘震趨緩，驚魂稍定，得朋友、學生之助，費兩日功夫收始屋內慘局，決絕地丟棄了不少器物與書籍，清出了一些讓自己重新親近視聽夢工廠的空間。

夜裡，我拿起先前一直忘了放在哪裡，被地震震出來的英國作曲家普賽爾（Henry Purcell，1659-1695）的一盒《歌曲與詠嘆調集》。我把CD放進唱盤，許久未發聲的喇叭傳出女聲唱的歌曲：

片刻的音樂

讓一切憂慮暫別。

詫異何以痛苦減輕，

不敢輕信這愉悅的感覺……

啊，普賽爾！五百年來英國音樂第一人，精妙掌握詩句抑揚頓挫，詩人的最知音，短短几行，音調婉轉，一唱三嘆，彷彿彗星般流瀉自外太空，絕頂迷人的仙樂。那些天我被連續地震所驚，魂不守舍，多次浪跡曠處，但這慈悲而美的詩樂，像一個透明的戳印，把我即刻安於美的共和國溫柔的護照上……因這片刻的音樂，我聽了一整夜普塞爾。

英國作曲家：亨利·普塞爾

片刻的音樂讓人喜悅，是因為我們曾經經歷苦，認識苦，並且竊喜／珍惜苦難、憂慮、悲傷之短暫不在場……重坐電腦桌前開始翻譯詩稿時，我確定「我求瞬間即逝的短暫喜悅」這幾個字不但不輕浮，而且嚴肅、莊重——世界多美麗，浮生亦晃蕩！詩人與音樂家以藝術的美捕捉、追憶、想像人世間那些能有與未能有的曼妙時刻，讓瞬間即逝的短暫喜悅得以隨時再現。明早起來，太平洋面上一百種不同色澤的藍，將依舊爭先恐後閃耀著，邀請你上路，尋美……

」

敬請期待更多陳黎專欄，在「為你讀詩」作家書房與詩人相遇。

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