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愛和憂慮，一滴一滴流干

母語

我遇見他的時候

他已多年沒有說過母語

他和美麗賢惠的納西妻子

只說納西話

他的孩子們

在城裡工作

孩子們出遠門時

母語才會在心底升起

自然地從口裡飄出——

那是一些祈禱詞

這時候，他相信

有些事物

更需要用母語溝通

所以，當他知道我是普米人

與他一樣來自

古老的直吾布直冬

與他一樣屬於

普米惹貢祖的後代

母語迅速從他的舌根下

蹦了出來

他拉著我去看石床

拉著我去看石磨

拉著我去看石灶

拉著我去看石槽

拉著我去看石缸

拉著我去看石凳

他每指一樣東西

祖先命名的詞就隨口而出

這個石頭城唯一的普米老人

用普米語讓我感受了

石頭的溫度

石頭的愛情

石頭的頑強

他讓我品嘗自釀的酒

臨走還送了滿滿一壺

我拎在手裡

感到它比一座城還沉

馬幫

幾串馬鈴

激活了

石頭上的村落

山下的苞谷

用馬馱回來

金燦燦地鋪曬在樓道

山上的南瓜

用馬馱回來

甜蜜地歸集在院壩一角

山腰的四季豆

用馬馱回來

暖洋洋地掛曬在欄杆

……

地里的莊稼

通過馬背

在農家

都找到了適合的位置

當趕馬漢子

從兜里拿出手機

接一個山外的電話

幾匹馬停下來

讓主人把話講完

才開始用馬蹄

敲響悠長的古道

那一刻

傳統與現代

奇妙地交織在一起

時間和空間

發生了短暫的錯位

石頭

我想，這個世界

最終只會剩下石頭

如同這個世界

最初的時候

只有石頭

其實，包括我

最後也只會變成

一小塊石頭

雖然我深深地

愛著這個世界

但也有很多憂慮

有一天

我的愛和憂慮

一滴一滴流干

一絲一絲流盡

我的心就會變成

每個人見了它

都會流淚的——石頭

寫到這裡

我的眼裡有石頭

滾

落

來源：《詩刊》2017年4月號上半月刊「氣象」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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