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冀 透明人的救贖
即使是作為「異類」的我們……
也想要擁有真正自由的未來。
迷宮
15分鐘的異想
許魏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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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人
文 | 白殊德
1
他已經住院十年，或許不止十年，反正久到醫生都不記得他是什麼時候住院的了。他記得剛開始病發的時候，自己才八歲。那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快要看不見自己了——自己的身體透明得只剩隱約的輪廓。
那時他被恐懼填滿，刺耳的尖叫聲毫無預兆的從口中傾瀉而出——
我可能要死了吧。
他的父母裹著八歲的他，膽顫心驚地往醫院趕去。他們像包裹一個怪物、見不得人的東西一樣，用又厚又大的衣物將他裹得嚴嚴實實。他小小的身體緊緊縮在近乎密不透風的衣物里，他只有將自己縮成一團藏在黑暗中，才不會感到那麼害怕。
一路上，大家都很沉默，他能看見副駕駛上，母親放在膝蓋上的手緊緊攥著，身子不住顫抖。他的嘴角抽搐了幾下，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開了很久，父母把他帶到了一個古怪的、偏僻的卻大得驚人的醫院。醫院的附近沒有超市、沒有樓房，只有它身後大片的森林，和四周略顯蕭瑟和冷清的空曠草地。它神秘的彷彿一個無底黑洞，無聲而隱秘地吞噬著到往之人。醫院被高高的圍牆圈著，門口早有穿著白大褂的醫生等著了。
父母送他下車後，笑著告訴他，要聽醫生的話，好好接受治療，很快就能康復，然後接他出院，帶他去吃他最愛吃的肯德基……
他沒有開口，只是默默地點頭。不過也不知道自己現在透明的，他們能不能看出自己再點頭，但也幸好自己現在是透明的，他們看不出自己臉上的冰冷神情。
隨著那輛熟悉的車喧囂而去，他知道，他被拋棄了。
雖然父母臨別時的話語給了自己些許觸動，但他也明白，那些只是虛假可怖的謊言罷了。畢竟在他的身體發生了這種變化之後，他就再不是他們可愛的孩子了，給這個「異類」一些欺騙又算得了什麼呢？
他可悲地想著，再往後的日子裡，一次又一次地覺得自己的存在是一個錯誤，這個想法強大又迫不及待地從靈魂深處竄出。
他住院的地方是個陰暗潮濕的樓，他住在一層走廊里最深處的房間，事實上整個一層里也只有兩個房間而已，而且是在走廊的兩個盡頭，其餘的房間都是像書房之類的為日常生活而設備的。
開始住院的時候，醫生只是跟他說了些自己要注意的地方，和一些醫院的禁區。然後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自己每天只需按時服下醫生提供的藥水和打發無聊空虛的時間。
而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在這個樓的一層樓的一邊區域里度過的。他沒有見過其他的病人，每次想要到另一側病房時都被制止了。他只能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沒有盡頭的時間裡，一個人在這空曠的醫院裡，每天的度日如年。
一個人，究竟有多久了呢？是從和父母分離開始，還是第一次發現怪病開始？
在漫長的、沒有意義的每一天里，他逐漸變得如同行屍走肉一般。他最開始害怕死亡，到現在卻已經麻木到不知道什麼是活著。而今留給他的，只剩下無盡的孤獨——如同怪獸一般，貪婪無情地吞噬著他的心智與靈魂。
他要在這麼久的時間裡學會和自己對話，學會在無數個寒冷陰森的夜晚孤身入眠，學會將心藏在靈魂深處不再拿出。
他有很長時間都在可笑的想著，他的生命從八歲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2
一切的轉變從那個偶然的、算不上相遇的契機開始。
一天晚上，已經是深夜了，他早已睡下。可是突然的胃痛將睡得迷糊的他從夢裡扯了出來，他搖搖晃晃地往廁所走去，胃裡的酸液已經衝到了喉嚨。他以前明明沒有胃病的，可是最近胃部的病症卻越來越多，醫生也沒有作詳細的解釋。
他在廁所里吐了一陣，在要回房間的時候聽到了走廊里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他無意中往聲音的來源處瞥了一眼，那裡還有些輕微的光亮，借著可能是手電筒的光，他可以在黑暗中看的略微清楚一些。可是在他僅是瞥了一眼以後，就再也沒有力氣移去目光。
那是兩個醫生和一個病人，正往地下室的通道走去。只是那個病人，即使是在黑暗中，也能分辨出他和那兩個醫生的不同——他露在病服外的身體模糊不清，若隱若現。如果只是單純的黑暗還好，只是借著指向前方的光，他裸露身體處的黑暗，竟然也變得浮動起來。
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自己裸露肌膚處的黑暗，像是流動的水，時清時濁。
——「那是和自己一樣的透明人。」
事實上他從沒有過這種想法，「自己是個異類」這個念想早就根深蒂固，他沒有想到有一天這個想法會被自己動搖，更沒有想過這個世界上還存在像他一樣的「透明的人」。
只是，為什麼會有人和自己一樣？他們去地下室幹什麼呢？
在他直直地盯著他們的時候，他隱約地感到一雙投向自己的目光——那是那個透明人的目光，在黑暗中徑直射進自己的心裡——所有複雜的意味、要傳達的意願和流露出的深深期盼一股腦地湧進他的腦海中。他的每一根神經都因那雙目光而不由自主地震顫。
他頓時僵在那裡，等到走廊里沒了他們的影子，他才緩緩地癱坐在地上，還在回味那目光的深意。
不知為什麼，他現在突然想起來自己剛進醫院時，和醫生的看似簡單普通的對話。
他曾詢問過自己得的是什麼病，醫生只是說這是一種特殊的病，需要長期治療，讓他放心。然後醫生便給他說了一些注意事項，和醫院裡禁止入內的地方。他記得有一棟科技樓，有醫院後的森林，還有地下室。
而實際上他最初都不知道地下室在哪裡，只是在想要去另一側的房間的時候，無意中在走廊中間看到一個非常隱蔽的樓梯口，在他想要走過去之前，就被不知從哪裡出現的醫生叫住了。
那個時候，他才知道，原來地下室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
他回到房間，思考著腦中的疑問。為什麼會有一個醫院在這裡，就好像專門為他們設置的。為什麼會有跟自己一樣疾病的人被帶進地下室？醫生又為什麼要向自己隱瞞其他透明人的存在呢？
正當他思考的時候，他聽見了細微的、小到不易察覺的聲音，他下意識的忽略，可聲音即使短短續續卻十分冗長。
他坐了起來，仔細聽了下那個聲音。
那是哭聲。那哭聲像是包裹痛苦與折磨的濕冷的污染體，讓人從心底產生無法撼動的絕望感。那一刻，他怕的發抖。因為他以為這是自己的哭聲，自己以前也像這樣哭過——連其中傳達的情感都如出一轍。
細微的哭聲持續了半個多小時，等他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是你們在哭嗎？還是我在哭呢？」
「我想見到你們，很想很想，和你們在一起。」
他閉著眼睛，任憑淚水不斷流下。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這麼地想做一件事。
他想見他們，想見到這世界上和自己同樣命運的、自己唯一能依靠的人們。他想要從這些年的孤獨中，一點一點地解放出來。
3
他決定從地下室查起。
如果知道醫生他們為什麼去地下室，他們將他帶去地下室做了什麼，或許疑問就能解開了。
他知道他不會被允許走到另一側病人的房間的，即使那裡住的不是和他一樣的人。他也不會有任何機會接近地下室的通道。可他要做的，就是瞞天過海一次，潛入地下室去。
「那裡一定藏著秘密。」當又一個想法滋生的時候，他就知道他必須去做。
他白天的時候，在地下室隱蔽通道的上方和四周望了望，並沒有發現攝像頭一類的東西。那麼醫生是怎麼發現自己的呢？
他試著往通道走去——果然，在他接近的時候就聽到身後傳來的制止的聲音。然後他又在晚上試了一次，也是同樣的結果。而這時他也失去了任何到地下室的理由，為了能自由出入，他不能再去地下室試探了。
或許，自己最開始就被植入了「監控」的種子。在意識到這的時候，他不禁毛骨悚然。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當有一天他喝下醫生送來的藥水時，他感覺藥水的味道越來越怪異，喝下去的時候對身體的刺激也越來越明顯，尤其是他的胃部。
可是當他在醫生的眼底下剛要喝下藥水時，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竄上了他的腦中——
「醫生對我的身體動的手腳，只有這個藥水而已。」
於是，他假裝喝下藥水，將藥水壓在口腔內，仰著頭做著吞咽的動作，然後蓋上了被子躺了下去。醫生不會有什麼疑惑的，他們一貫冷漠，他們的工作只是看著他喝下藥水而已。
等醫生走出去的時候，他迅速拿起了桌子上的杯子，將藥水吐了出來。而後，他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如果他們是靠著藥水來監控自己的話，那麼喝下去以後一定有關於他的位置反應的。想到這，他劃破自己的手指，將血液滴到裝著藥水的杯子里。
他看到藥水和血液在迅速融合，像心臟跳動一樣收縮膨脹，最後凝聚成了一團紅色球體。
原來是這樣運作的，他想，只是不知道和喝下去的效果是否一樣。
他一直坐在桌前，觀察著那團球體。發現它隨著時間的流逝，在一點點的變小。或許等它消失的時候，就是留在體內的標記褪去的時候。
那麼他今晚就有機會進入地下室了。
他竭力壓制著自己心臟跳動的頻率，他就要接近秘密了，他就要見到他們了。
4
距離上一次醫生將透明人帶到地下室已經有五天了，這五天里他一直在深夜偷偷地觀察著地下室的動靜，而五天里醫生們並沒有出入過地下室一次。
他在零點多的時候，朝著地下室的通道走去。
果然，這一次沒有人來阻止他。
這個地下室似乎在地下很深很深的地方，他感覺他走了很久。起初通道樓梯內是漆黑一片的，他只能用手扶著牆摸索著在台階上向下走。但是越往深處，通道間的亮度就逐漸變大——這亮度的來源讓他困惑，他加快了腳步，他心跳得飛快，他覺得他離秘密更近了。
可是，可是——再到更深處的時候，他停住了。他不敢走了，他癱坐在台階上，恐懼侵蝕著他的腦海。他又聽到了細微卻強烈的哭聲——那像是從自己靈魂中發出的，一陣接著一陣地從地下傳來，在這發著細微白光的通道里回蕩。
那是瀕臨死亡的絕望的、痛苦的哀哭。
「這就是你們的哭聲嗎？你們在忍受著什麼呢？」
他也在哭，他從台階上站起來，邁著不可撼動的步伐，快步走著——「他們在等著我。我要去見他們。」
比起恐懼，潛在他心深處的希望更為強大。
當到他終於走到了終點，當他到了一個碩大的房屋時，當他清楚的看到白光從門縫中射出，清晰的聽到痛苦的哭聲從房間里傳來的時候，他就知道，這秘密比那哭聲與死亡更加讓人絕望。
他用力地推開門，強迫自己睜大雙眼接受現實——接受他們的痛苦，接受他們的絕望。
當他推開門時，哭聲停下了。他看到每一個透明人都被裝到一個玻璃罩里，他們每個人不同部位的器官，在玻璃罩里連接著悠長曲折的管體，進行著針對這些器官的不同實驗。
他可以清晰的聽到充斥在房屋的呼吸聲，以及不同痛苦的沉重的低吟。他可以清晰的感受到他們承受的痛苦——這感覺就好像實驗品是他自己一樣。
「這就是你們嗎？……這就是我們嗎？」你們沒有做錯任何事，為什麼非要如此不可？
很多年後，當他再次回想起推開門看到的場景時，他都不記得他當時是怎麼忍受下來的。他只知道他的胸腔不斷陣痛，諾大的房間里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哭嚎，在這個可怖的房間里演繹著絕望。那是他自己的哭聲，是這個秘密帶給他的最終的答案。他記得他哭了好久，直到想起了自己是誰，為什麼來到這裡。
即使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不願回想他推開門時所見到的情景。
5
「你來了。」在他哭著的時候，他聽到一個聲音，這聲音明明很冷很機械，可他聽起來卻是那麼溫暖，如同朋友的慰問，如同母親的安撫。
「是……是！我在！你在哪？我要怎麼做才能救你們？」他抽噎著，對著周圍大聲喊著。
「我們一直在等著你，『腦』，我們一直等待著被你解救。」空靈的聲音在房屋裡回蕩。
「『腦』？那是什麼意思？不……現在最重要的是，我該怎麼救你們？」他焦急地喊著。
「你只要去控制台按下綠色的按鈕，然後將控制台破壞就好了。」
他按照聲音去做，迅速地向中央的控制台跑去，當他按下綠色按鈕的時候，所有的玻璃罩的門打開了，然後他毫不猶豫地用力用雙手砸向控制台。
「碰！碰！碰！」一下又一下。隨著敲砸的聲響，震耳的警報聲也響徹了整個醫院。他的雙手已經流血了，可是他沒感到疼。他只是將憋在心裡近二十年的恨發泄出來，只是對他們的痛苦作的沒有價值的反抗。
「好了，趕快逃吧。」是剛剛的那個聲音。他回過頭，望著身後衣衫襤褸的蒼白少年，他裸露出的透明肌膚里，因為剛剛被進行實驗的原因，無數密密麻麻突起的血管在可怖地跳動，可他看起來卻沒有任何感覺。
「逃？」他下意識的望向蒼白少年的身後——
他所有的朋友們，完完整整地站在他的面前，每一雙眼睛，都閃爍的活著的、希望的光亮。那是他從未見到過的，也從未擁有過的光芒。
「他們真的強大啊。」
他望著他們，露出了這些年來第一個笑臉，點著頭，堅定的說了一句：「逃！」
他們從地下室逃出，跟著蒼白少年在地底的通道里奔跑。
「我們這是要往哪裡逃？」他問。
「醫院後的森林。」蒼白少年答道。
「我一直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叫我『腦』，還有那些能力是怎麼回事？」
「我們這些透明人是天生的異類，隨著年齡的增長透明的狀態也越來越明顯，但同時也是天生的優秀的能力者。每個透明人從出生開始就有一個極為發達的感官，這個感官的能力會隨著年齡的增長及應用而不斷增強。某天世界上第一個透明人被科學家們發現，然後便聯合國家對此進行了保密，開始了全球性的對尚未形成完整能力的透明人的搜羅，並將這裡作為研究透明人的場所。」蒼白少年突然望著他，他接下來的話讓他顫抖：「而我，就是那第一個透明人。」
「可是……你這麼年輕……」他驚異的望著他，在警報聲中他的微弱的聲音聽起來模糊。
「我的感官是『神經』，能控制神經對皮膚的影響，對痛覺的感受能力很低，這也是為什麼我可以在實驗中和你對話的原因——其他被進行實驗的透明人無法忍受實驗帶給他們的痛覺感知。」
「你這麼說……我的感官神經是『腦』？」
「不完全是，你是獨一無二的。你的初始能力是『胃』，擁有極強的消化和抗毒能力。而你的『腦』的能力是不久前才覺醒的，所以你才沒有被作為實驗品，而是仍作為被觀察和保護的對象。」蒼白少年像是感謝的語氣：「也正因為你是『腦』，你擁有快速分析問題的能力和誕生想法的天賦，我們才會有逃出來的的可能性。」
「那這些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蒼白少年指了指自己漸變透明的血管：「神經。因為神經的原因，我的感知能力很強。而且我們見過。」
他驚異的望著少年：「那天深夜……是你？」
黑暗中，蒼白少年彷彿露出了笑臉：「是啊。」
原來……一切早已命中注定。
6
他們逃了出來，奔向茂密的森林裡。他們的身後，是交響的警報音樂，和閃爍的警報光束。
他們用盡全力奔跑。
跑著的時候，蒼白少年突然問他「你知道，醫院為什麼將森林作為禁區嗎？」他望著少年，月光下少年的臉龐白得清澈。
「為什麼？」
「因為，森林的盡頭，是解放，是自由。」少年望著他：「他們，想扼殺我們的未來。」
月光下，他們跑著，向森林的盡頭跑著。
但是，在森林的另一端，到底有什麼等待著他們，他們的未來將會如何？這一切都不得而知。
但至少不再是冰冷的儀器和慘無人道的對待。
他們相信，一切不會比以前更糟。
文苑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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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稚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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