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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高高的山岡上

1.

1998年夏天,我12歲。那年夏天發生了兩件非常重大的事,於我。

第一件事是洪水。

我不記得是怎麼就下起雨來了,只看著門前的河水一點一點上漲,水一點點漫上來,雨一直一直下。

河水還沒漫過路面的時候,我家已經進水了。

我們住的是聯排矮瓦房,後面是操場,是林場農民曬稻穀的地方,操場靠著的是矮山,山上是菜地,竹林,橘樹林。站在操場看我們的房子,相當於地下一層。

此刻,操場變成了河,河水正順著每家每戶的台階往家裡流。

不一會兒水就進了房間,床底下隔板上的一些輕物浮起來,書本啊鞋子啊小瓶子啊。我們一開始還想拯救,後來發現顧此失彼,索性就讓它們漂著吧。

那時候媽媽不在家,她去了另一個大隊的朋友家勸架去了,聽說那家兩口子吵架吵得挺凶。

雨還在不停下,水慢慢漫到大馬路上來了,爸爸出去把路邊一些長條木料搬進家裡來,那時候的房子好小,後門和前門直通。

我們幾個小孩就穿著涼鞋站在木頭之間的水裡,還好是夏天,一點兒也不冷。

不一會功夫,門前的馬路和河流混為一體,變成滾滾的汪洋,平日清清的河水變成了渾黃的脫韁的野馬,咆哮而來,夾雜著樹枝、樹榦、齊刷刷的一根接一根的削得光溜的杉木。

媽媽終於回來了,她說經過一個弄道口,水流從山溝里闖出來,太急,雖然只有一米多寬,兩邊的人互不敢過到對岸,所以等了很久。眼看雨停不下來,終於有膽大的男子幫著兩岸的婦女過了岸。

午飯媽媽燒了絲瓜湯,我們站在水裡,邊看門外的洪水咆哮邊吃。

河對面寡居的老奶奶家的泥牆被洪水洗刷著,發出危險的信號。滾滾洪流中捲來了一頭大豬,無聲地掙扎著,惹得我們哈哈大笑。聽到媽媽從廚房傳來的驚叫,我們急忙趟著水跟著跑進柴房,馬桶倒了,糞水混著雨水,豬欄里的兩隻小豬仔被水衝出來,撲騰著,爸爸想扶起馬桶,又要營救小豬,手忙腳亂,我們卻看得好不歡樂。

下午,雨終於停了。水退下去,像漲上來一樣神速。家家開始出來講述自已的所見所感,到處是泥沙經過的痕迹,所有的東西都必須清理晾曬,損失慘重。

傍晚時分,雨又下起來,水又漲上來,又快要漫過路面了。人們再次驚恐起來,孩子被大人喝住打鬧,男人們神色憂愁地抽著煙,女人們嘰嘰呱呱地祈禱。

老天終是開著眼,雨停了,水落了。接下來的幾天,每家每戶都在洗曬,婦女們誇張地一遍遍講述當天的情景,像從死亡神里溜回來的幸運鬼。

後來聽說我們下游的村莊情況更糟,有些人屋裡堆積的泥沙就有一米多高,還有一位獨居老人躲在床上,活活被泥沙埋沒。

這是天災。

2。

另一件事是死亡。

我小時候住在德興市的一個小山溝里,我的小學在離家十幾里外的另一個小山村。我整個小學都在住校。

我的大姑媽家在離學校兩三里路的一個只有十來戶人家的小屯子里。

1998年暑假過後,我再也沒有去過那裡。

我已經記不得是先發生死亡還是先發生洪水,我只依稀記得聽到消息時的情景。

是很炎熱的夏天,發生洪水的那條河裡還靜靜地淌著清清的水,有婦女在石埠頭上洗衣服,有男人站在河中央洗他的泥鋤頭。媽媽從裁縫家出來,剛送去了她的的確良布,準備給自己做條新褲子。我跟在媽媽後面。

媽媽在跟婦女們閑聊。

有另外一個大隊的人從外方來,說我姑姑家捎信讓我爸爸去一趟。那時候沒有電話,消息全靠口傳。

我只感覺出了大事,跟著媽媽回了家,看著爸爸騎著自行車走了。

下午爸爸回來了,又走了。

是小表弟死了。被發現時,和另外一個男孩,浮在一片荒田中間的一個大水窪里。

他們找了很久才找到。是被人害死的。

我坐在沙發上的時候,總禁不住往後面看看,總害怕後面有什麼東西。我開始怕天黑,不敢去想學校方向的事情,可是又禁不住去想。

小表弟是小姑媽的兒子,寄養在大姑媽家,才6歲,還沒上過學,非常聰明伶俐。

小姑媽接到這個噩耗,當時就昏暈過去了。

我聽說他們買了個冰櫃,把兩個小孩蜷縮的屍體凍在裡面,說的人描述得詳細,我再加上自己想像,夏天裡也感到刺骨的涼意。

我聽大人們分析:是吃了「三步倒」,是那個叫「二雄」的社會混混乾的,大姑父在林場做包工頭,和「二熊」家有了利益衝突,他們下毒手,卻殺錯了人。可是「二熊」有背景,奈何不了他,最後就這樣白白丟了兩條無辜的性命。

看《甘十九妹》的時候,知道「七步斷腸紅」很厲害,沒想到還有「三步倒」,聽名字,毒性更強。

「二雄」我不熟,只見過,是個不太友善的叔叔。他的哥哥「大雄」反倒非常和藹,他們家就住我們學校旁邊,有時放學後,他會和我們幾個住宿生一起玩,跳霹靂舞給我們看,還會跟我們玩捉迷藏。

兩個孩子被害第一現場並不在大水窪。他們一定是在從菜地往家走的路上,被壞人騙著吃了有毒的食物,壞人本來想把他們直接丟在河裡,又怕太顯眼,就費了些力氣拖到了沒人經過的大水窪。

後事就在大水窪旁邊的馬路邊,後來屍體就埋在路那邊的山上。那裡正是個拐彎的地方,那個彎拐過去,再過一座橋,再走千來米小路,就到大姑媽家了。我在大姑媽家住讀過一年,那個水窪,那個山岡,我再熟悉不過了。

我自始至終都是聽大人在說,沒有去過現場,但是我能想像那個畫面,我在腦海里已經把壞人罵了一遍又一遍,怕了一遍又一遍。

陸陸續續地大人們在籌備,說要搬離這裡,怕再被壞人陷害。我從害怕中又分了一些心思給告別,向同學們,默默的。天知道我在那所學校里度過了多少快樂的時光。

直到八月底快開學的時候,爸媽才正式通知我,要帶我和弟弟回玉山上學。那一走,就是18年。

3.

18年來,我無時不在想著那裡,我生活過10年的村莊,我朝夕相處的同學,我自由奔跑的童年。

每當失意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那個地方,想去那裡看一看,然後回憶就七零八碎地湧來,在那個離開的夏天戛然而止。

2016年底,我終於回到那裡,馬路變成了水泥路,木板橋變成了水泥橋,起了很多樓房,但我們住的聯排瓦房還在。

一切都是那麼小。我們居住的房子,我們自由奔跑的操場,我們洗澡捉魚的小河,我們曾經覺得彎彎繞繞的小巷……都沒變呢,只是,我長大了,再看它們,就覺得小了。

沒有人認識我,我站在昔日房子前端詳,連窗子都是小時候的模樣,那扇窗戶,我們幾個孩子曾在醒來時搶著擠過去看晨光。我正想再湊近些看看,有老者過來問,我說起父親的名字,他也不知道。看來小時候的那些人都搬走了,後來的人,我不認識他,他不認識我。

我凝視著午後暖陽下靜靜流淌的小河,水好清呀,像能照出我全部的往事。

我繼續往學校的方向走。當初步行的十幾里寬敞馬路,如今看來,只容得一輛小型車通過,那麼印象中的拉礦的大卡車,估計擺在如今的眼前也不是什麼大物了。

學校早就停辦了,房子還沒拆,依然是以前的樣子,原先的操場上堆滿了木頭。也是小,卻幾乎沒變樣,我邊走邊看邊想,竟要流出淚來。

我看到以前住的宿舍,以前給我們蒸飯的阿姨家的那排房子還是舊樣,還有人住著,但主人定是換了。

繼續前行,我看到了漲水時漫過田野的河水裡我們在撈魚,看到了紫雲英開得最盛時我們在上面打滾,看到了沿著堤岸追趕的男生女生。

再往前,就快到了大姑媽以前住的屯,心開始怯怯。

遠遠的,我看見那座山岡,我想看又不敢看。應該什麼都沒有了吧,我當初年幼的心裡默默想著要好好讀書長大了當法官懲治壞人的呢,如今卻只能這麼來望一望了,多少理想抱負都被辜負了啊。

靠近的時候,我終於抬頭看了看,那高高的山岡上,除了樹木,就是陽光和風了。

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風情中國

黑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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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是余遇

我們偶然相遇,不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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