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化 > 站在「巡迴派」面前的感覺,就是靈魂被抽打

站在「巡迴派」面前的感覺,就是靈魂被抽打

一位非常好的朋友去莫斯科執教兩年。再相聚時我問她俄羅斯別來無恙?她說最美的時刻是看畫。穿過紅場,經過克里姆林宮,走進位於拉弗魯申斯基衚衕10號的特列恰科夫畫廊,在列賓所畫的伊凡雷帝面前不可抑制地戰慄,也在三幅列夫·托爾斯泰的肖像前靜觀、肅立、止不住熱淚。這是托翁在《論藝術》中所說的「模糊的精神上的激動」,可以由聖殿中一個管風琴奏出的拖長音造成,也可以在一種熾熱的信仰嚮往中感受得到。三幅館藏中被茨威格譽為畫出了「心理肖像」的最著名一幅,和其他67幅畫作一起越過高加索山和貝加爾湖,巡迴來到上海博物館,完成了令人永遠不會忘懷的「巡迴展覽畫派:俄羅斯國立特列恰科夫美術館珍品展」。

原作!獨一無二的原作

自從本雅明在《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一文中寫下天啟般的靈韻觀察——「藝術品的即時即地性,即它在問世地點的獨一無二性……這裡面不僅包含了由於時間演替使藝術品在其物理構造方面發生的變化,而且也包含了藝術品可能所處的不同佔有關係的變化」。作品的原真性成為藝術感受的唯一起點,對於畫展的重視使其成為立體的畫冊,像黑澤明在《夢》里讓演員走入梵高《阿爾的弔橋》一樣,觀看者不僅看到了已經熟到可以在心裡摹寫的筆觸其實在畫布上是怎樣運行的,甚而呼吸到顏料和畫框木材的味道。而最重要的是,巡迴展覽派很多畫作的原作觀看時刻不啻為靈魂抽打,觀看者重重地跌倒在一個個內在精神極為苦難又極為虔敬熱烈的畫家技法前。那種裹脅了所有身體感受的藝術擊打,位於一個高邁的純潔地方,溫柔卻絕不放過地逼問身體里一顆心是否真的還在:這人世,還有你?

沒有人會忘記19世紀50年代巡迴展覽畫派在跨出彼得堡和莫斯科時的勇氣宣言,也能夠想像到畫家們決裂於古典的、學院的、聖像的傳統畫法以後會面對怎樣的深淵,但如果不曾真的站在《融雪》《黑麥田》以及蘇里科夫、列維坦面前,是根本沒有任何替代辦法來喚醒或激發靈魂中的怒潮波盪。在巡迴展覽派畫家的筆下,風景與人物與事件截圖總是有玄妙的光。光源從畫框以外進來,精彩而微妙地重新染色萬物。畫幅遙遙指出去的無終結處,光繼續存在著,啟示給人神性的完整與無限。

作學徒的列維坦,和給他當著老師的薩弗拉索夫,無疑都有與生俱來的悒鬱。狂躁而傷虐他人,也包括自己的毀棄感,有時不得已要依賴酒精的力量去安慰。但是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他們在麻醉過後都不選擇遺忘苦難,而是撿起畫筆甚至粉筆在畫布正反面摩挲。《白嘴鷗飛來》《寧靜的處所》,豁然開朗的明凈,畫出帶著光的空氣。這種光被契訶夫稱為「能使疲倦的心靈愉快起來的陽光」。

《奧卡河上》 阿布拉姆·葉菲莫維奇·阿爾希波夫 1889年

稍不留心,藝術就會淪為拜物教,被金主所收買,在藝術品訂購的名冊上既獲得重金和聲名,也把自己的靈感救贖售賣為商品本身。巡迴展覽畫派的畫家們沒有這麼做,他們的畫作不僅因為技法卓絕而在彼時與後來備受人們敬仰追捧和高價搶購,而且安放在畫幅中的自我情感凝結著毫不偽善的複雜愛恨。這種情感上的波動不來到原作的集體薈集面前則無法真正體味。

每一年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人踏入特列恰科夫畫廊,是為了會面《無名女郎》。人民美術出版社在1984年出版李思孝老師編著的《巡迴展覽派畫廊巡禮》,封面就是這位號稱俄羅斯蒙娜麗莎的著名面孔。她在印刷的封面上美得矜持,美得倨傲,坐席和背景淡化後更顯得眼瞼低垂且眼皮厚重。冷漠,幾乎是零度以下的冷漠。但只有真的到她面前,距她一步之遙,才能看到克拉姆斯科伊在她臉上傾注的熱烈。溫和的柔光流動從緋色飽滿面頰染上芳唇的一角!冷漠也有了溫度。厚雪覆蓋了後景中的街道和建築,嚴寒卻使帽飾上的羽毛柔軟飄搖。就像我們看著《泰坦尼克號》中傑克畫露絲畫著畫著臉就紅了,簡直可以想像畫家在描高光的時刻心裡有多愛她。

《無名女郎》 伊萬·尼古拉耶維奇·克拉姆斯柯依 1883年

畫美女確實能夠做到非常好看,也能製造話題吸引眼球,但那至多不過是法國落選者沙龍的博弈之舉。哪怕如庫爾貝語出驚人命名為「世界的起源」,也不能匹敵巡迴展覽派的恢弘格局。因為後者筆下的人物比造物主更為豐富——

《流浪者》《護林員》《大學生》《棚內的排演》《地方法院》《銀行危機》……涅克拉索夫問:在俄羅斯誰能快樂而自由?巡迴展覽派畫家們集體給出沉鬱有力的回答。他們確實能夠如實畫出貴婦們珠寶的閃光,能畫出禮帽、金錶以及柔細的鴕鳥毛,然而這讓他們感到厭倦。追索藝術的靈魂挽救他們越出拜物教的淵藪,不把寶貴的此生時光耗費在數字計較中,不被財物的堆積蒙塵了眼睛。於是我們看到最激動人心的技法部分,能畫好細膩反光的披肩、綢緞,也能畫出麻袋片般的襤褸衣衫,穿在探望老師的男童身上。肩膀處裂線露出下襯的內服,對襟處的紐扣扣眼扯得爛糟糟。怎麼會這樣?當然是少年長得太快而貧窮不合理的社會卻沒有跟上發展的節奏,所以才有那樣高超技法對照出的美。

兩個探望生病老師的小小少年,都赤著腳,又都規規矩矩雙手拿帽子,一身破爛卻毫不窘迫自慚。離老師近的是側坐床邊的年長一位,寒素的破衣掩不住少年的明秀,優美流暢的下頜曲線讓臟到看不出潔白本色的上衣也變得柔和悅目。另一個金髮的男娃顯然屬於調皮弟弟的人設。我們甚至忍不住猜想,桌子上兩盆漿果就是這哥倆兒帶來探望的禮物。裝在有花紋大碗里的應當是大哥的心意,漿果堆得滿噹噹,用心,講究。另一個淺口的土陶缽,簡直就是小阿弟的桀驁寫照,在灰土的邊沿閃出執拗的微光。可是誰能想到卧病的老師在看向誰呢?如果不是原作跨越萬里而來,一定發現不了眉宇間憂慮焦急的老師竟是把全部視線投給了站在地下的金髮小男娃。老師的嘴微張,一手撫書,另一隻手正從低垂的狀態抬起,似乎就要和視線一樣指向地上這位讓人不省心的男生。與此同時,大哥哥的眼睛專註地看向老師,滿臉的糾結表情似乎是欲勸還難……寥寥師生三人而已,卻在六隻眼睛的視線交流中建立起一個怎麼也闡釋不盡的張力表現小宇宙。視線,抽象而無形的視線,在巡迴展覽派畫家的高超筆下成為永恒生動的那一刻,凝固在畫面,卻不停地在藝術空間里發散再發散。

《列夫·托爾斯泰肖像》 伊里亞·葉菲莫維奇·列賓 1887年

技法聯繫信仰,視線問向靈魂

海德格爾在解釋作為祭器的銀盤時引用了古老的《會飲篇》,「對總是從不在場者向在場者過渡和發生的東西來說,每一種引發都是產出」。由此延伸論證了希臘人所強調的技術技法,既總稱各種美好藝術,也表示精湛的技藝。這段融信仰於技法的藝術觀念討論同樣適用於巡迴展覽畫派,在他們的畫作中,技法體現了信仰本身,而繪出不可見的視線則讓永恆的藝術價值具有了不可拘役的自由活性。

1866年蓋伊畫《最後的晚餐》、1872年克拉姆斯科伊畫《荒野中的基督》、1874年布隆尼科夫畫《為赫爾墨斯柱碑祝聖》、1886年蘇里科夫畫《雪橇上的女貴族莫洛佐娃》。從這些擷取古希臘神話或宗教傳說、教派鬥爭題材的畫作表現來看,巡迴展覽派畫家已經不像此前的純正學院派那樣延續俄羅斯的聖像畫傳統,而是用強力的技法表現來增強場景中的衝突性和戲劇性。

《夜》 伊萬·伊萬諾維奇·希施金 1871年布面油畫

隨著19世紀末期來臨,包蘊著人民呼聲的藝術精神已經全面漫延在畫家們的思想里。因此在他們描繪神子或信徒的技法中實現了無差別對待,如馬克思所批判的那樣,除掉了符號化人物腳上的厚底靴和頭繞的靈光圈。坐在曠野礫石上的思考者耶穌形象與1870年彼羅夫畫的《流浪者》構成行走與沉思的互補,技法為形象增加的實際質感和可信度降低了塔可夫斯基所說的「聖愚」效應,卻把一種思想密度更大的信仰叩問直推到觀眾眼前。這急遽而來的叩問通過幾無瑕疵的畫像技法直擊觀者的眼底、心底,讓人覺得在托爾斯泰畫像前保持平靜是不可能的。這些包含並反思著價值追問、社會方式和人類關係的畫作刺激著觀眾的內在良知,被庸常生活惑目已久的理性在畫作面前蘇醒。

巡迴展覽派畫家們從不偽裝技法,正如他們從不偽善地美化苦難。中國的語文書里曾經有一篇留存長久的課文《伏爾加河上的縴夫》,為了應對考試大概每個學生都反覆默寫過年老縴夫、青年縴夫和退伍軍人縴夫的排位。如今在上海博物館的牆上看到列賓的另一副同主題畫作《縴夫涉水》,視覺衝擊後的第一反應則是重新正視畫家對人類勞動誠實描述的態度。

《縴夫涉水》 伊里亞·葉菲莫維奇·列賓 1872 年

當歐洲古典主義繪畫習慣用歲月靜好的筆調去籠罩一切,用和諧的配色去表現女傭安靜地倒牛奶,用低穩的構圖表現麥田裡的農民在勞作後得到晚禱鐘聲的安慰,巡迴展覽畫派的作品卻更為深刻而痛苦地將勞動與人的行動意志相聯繫,不再歌頌單細胞原蟲般的無腦勞作,突如其來地中斷了田園牧歌的安寧假象。

《修鐵路》是一幅群像畫,薩維茨基畫了四十個以上的男勞力,年齡跨度、勞動內容、身體姿勢、著裝打扮形態各異,在畫面上波延出錯落的雙曲線構圖。可是誰都知道這個精巧的構圖不是為了愉悅裝飾性的,因為每位勞動者雖然形態各異,但他們共同的一點是面容愁苦。如果說列賓在《查波羅什人寫信給土耳其蘇丹》的群像畫幅中窮盡了男人的笑容可能,薩維茨基則在《修鐵路》里如數畫出了男人憂愁的樣子。造成壓抑的原因被畫家處理成靜態的制服站立,用黑色與紅色的色塊對比兀立在畫面的黃金分割點上。然而對此異化了勞動的強權壓制,畫家屈服了嗎?顯然沒有。畫家的武器是技法,一切沒有藝術技法卻大談思想觀念的潮流都是不真誠的,對於巡迴展覽派畫家來說,失去真誠比失去生命更配不上藝術的救贖。薩維茨基對權力符號的處理體現了畫家獨有的智慧反抗。代表暴力的監工雖然佔據了畫面上的節點位置,身上的色塊卻和勞動人群及整個淺色背景相衝突。更重要的是,畫家把監工畫得既逼真又空洞。他失去了很多畫作中最重要的人之特徵:視線。

《修鐵路》 康斯坦丁·阿波羅諾維奇·薩維茨基 1874年

或許沒有哪些畫家比巡迴展覽畫派更重視營造視線了。優美如抒情音畫一般的《白鶴飛翔》,或站或立的村野孩童們與視平線上方的一行飛鶴,因為視線的遙遙聯接而在無形虛空里著實構築起宇宙的實在感。妙的是四方畫框採用寬窄遞進的立體井疊式,增補了透視效果,也起到聚攏視線的意外成效。另外如《凝視新娘》《新學生》《地方法院》等畫作,人物之間的視線交流或者刻意迴避的視線都在訴說超出畫面的故事。還有一類視線是投放在畫幅以外的。一批特殊訂製的刻畫俄羅斯良心的肖像畫作,那些熠熠閃光的不朽者,屠格涅夫!老柴!哪怕身體老邁,目光卻炯炯閃亮。《奔離風暴的孩童》更增加了與觀眾視線的相關。畫面中心處疾走的姐姐發出回望的視線,循此可以發現疾風吹著地上的草木、空中的雲團和她頭巾衣裙的飄曳方向一致。但是命中觀眾的是她背上的孩童視線。當你站在畫作前,突然會遭遇一種被注視的感覺,孩子無助而求助的眼神與觀眾產生對視,儼然是一次對於靈魂的提問:對於世界上的苦難,你能做些什麼?你願做些什麼?

致敬!巡迴展覽派畫家們,但願未來人們的作為讓你們欣慰安息。

NZNDHTER

本文刊載於20180316《北京青年報》B8版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北青藝評 的精彩文章:

崇高悲愴的巨響中,藏著一封溫暖的情書
柏林電影節的關鍵詞是「友好」,對觀眾、對電影、對女性

TAG:北青藝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