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桐：黛玉詩中，到底有多少淚珠兒？

以前讀《紅樓夢》，喜歡鳳姐之精明，寶釵之嫻雅，湘雲之宏闊，偏不大喜歡黛玉。和大家一樣，總覺得她愛耍小性兒，心眼兒太窄，嘴又不饒人，一天到晚還總是哭哭啼啼的，煩人。

近期引導學生讀《紅樓夢》，課後在辦公室又繼續對《紅樓夢》展開討論，大家一致感嘆，林黛玉這孩子，真是太可憐了。她的一切不大讓人喜歡的個性，其實是自己小心謹慎織就的保護膜啊。

想一想，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因為死了母親，從此到外祖母家過起了寄人籬下的生活。所以，她一出場，便「步步小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恥笑了她去」。

賈母問她讀何書時，她回答只剛念了《四書》。當聽到賈母說，女孩子嘛，讀的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幾個字，不要做睜眼的瞎子罷了時，她的思想便起了波瀾，可能內心一直在糾結，我的回答錯了。

所以當寶玉問妹妹可曾讀書時，她說，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這樣的回答便是迎合了賈母了。雖然她備受外祖母的疼愛，可畢竟是隔了一層，所以為人處事，還是小心謹慎為上。想想都讓人心疼的很。

正是彼時此時心情的不同，最近細讀黛玉所做之詩，那一字一字，鋪展開的，全都是一滴一滴晶瑩剔透的眼淚。

《葬花吟》是黛玉的第一首長歌行，聲聲悲切，字字泣血。從「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開始，一直吟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黛玉睹春盡而傷情，觀花謝而落淚。

在「花謝花飛」的暮春里，黛玉彷彿聽到了花魂、鳥魂發出的悲歌。正因「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所以黛玉「獨把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淚，總是淚，流在暮春的季節里，流在黛玉的眼裡、心裡。

「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不自知。」黛玉如一朵嬌嫩的花朵，悄悄地開放，卻又在狂風驟雨中枝枯葉敗。這首抒情詩，也是隱預其命運的讖語。她的命運，正恰似一朵飄搖在風中的落花。

《桃花行》是繼《葬花吟》之後，黛玉的又一首顧花自憐的詩歌。

當時寶玉讀了該計之後，並不稱讚，卻滾下淚來。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淚眼觀花淚易干，淚乾春盡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如果將人淚比作桃花，儘管桃花明媚媚人，但到春盡之時，淚流幹了，花亦憔悴。花與人之間，心心相印，同病相憐。時至黃昏，花飛人倦；杜宇悲鳴，春已歸盡；簾櫳寂寞，空餘月痕。這樣的情景，隱喻了黛玉夭亡的結局，所以，這樣的「傷悼之句」使寶玉「滾下淚來」。

《秋窗風雨夕》，也可以看作是林黛玉「傷悼」身世之作。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以陰鬱悲涼的氣氛開始。「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以「淚灑窗紗」結束。一股傷感苦悶、抑鬱頹喪之氣在字裡行間流淌。

黛玉當時被病魔所纏，寶釵對她表示關心，使她感激之餘深自悔恨，覺得往日種種煩惱皆由自己多心而生，以至自誤到今。黛玉本來病弱，如今，在病勢加深的情況下，又加上了這樣的精神負擔，自然會更加消沉。

在一個凄風苦雨的秋夜，一個孤獨寂寞又重病的少女，聽著淅淅瀝瀝的雨點敲打著窗欞，想著自己凄涼的身世和未來的渺茫，凄涼的情緒如周邊濃重的暗夜壓在她的心頭，怎不叫她痛斷肝腸！怎不教她淚灑窗紗！

不能不提的還有《題帕三絕》。

寶玉被賈政毒打後，在昏迷中恍恍惚惚聽得有悲戚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卻是黛玉。只見黛玉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此時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

晚上，寶玉讓晴雯送去了兩塊舊帕子，林黛玉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盪：

寶玉這番苦心，能領會我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兩塊舊帕子來，若不是領我深意，單看了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傳遞與我，又可懼，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也無味，又令我可愧。

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綿纏，令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子上走筆寫道：

其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

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閑。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綵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三首絕句，第一首是淚，第二首是淚，第三首還是淚。這是黛玉和著血淚向寶玉傾吐的肺腑之言。

它與黛玉第一次因寶玉摔玉自毀而流淚，具體原因儘管不同，性質上卻有相似之處，都為脂評所說的「不自惜」。

黛玉來到這人世間，原就是還淚來了。所以，她所有流的淚，既是為自身的不幸而流，更是為寶玉而流淚。為了寶玉，她簡直毫不顧惜自己。也就是說，寶玉，才是她心中最大的傷痛。

有紅學家研究出黛玉最終乃投湖而死。我想他們的研究結果，除了一些考證索隱以外，取的可能就是「質本潔來還潔去」之意，投湖而死是一種最乾淨的死法。

不管死亡的形式怎樣，我只相信一種說法，「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枉凝眉》）黛玉最終一定是「淚盡而亡」。

從降珠仙草來到人世間的那一刻，她就明白自己的使命。「但把我一生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他是前來向神瑛侍者寶玉還淚，以報答他的灌溉之恩的。

林妹妹甫一出場，就與眼淚相伴，先是在賈母面前，「哭個不住」。晚上回到住處，又「淌眼抹淚」起來。一直到後來，黛玉道：「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卻象比舊年少了些的，心裡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

因為喜歡《紅樓夢》，由此也喜歡與之有關的音樂，比如越劇《黛玉焚稿》和《寶玉哭靈》。

「我一生與詩書做了閨中伴，與筆墨結成骨肉親。」（《黛玉焚稿》）黛玉從生到死只短短十幾年，十幾歲的少女，卻說出了「我一生」這樣的話，確實令人唏噓不已！

等到父親也去世以後，黛玉更是成了無根的浮萍在賈府遊離。雖有外祖母萬般疼愛，怎奈賈府那麼多雙勢力眼，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孩子怎能提防得了如此多的是是非非？雖有知己寶玉，怎奈也是做不得自己主的大家公子。

到最後，寶玉也只是王夫人和薛姨媽們的一個道具，一個依照他們意願被擺布的木偶而已。

寶玉與寶釵成婚之日，便是黛玉淚盡而亡之時。那邊笙簫陣陣熱鬧非凡，這邊卻是無盡的凄涼和冰冷。當黛玉將詩稿、詩帕投入火盆中，當她叫著「寶玉，寶玉，你好……」咽氣時，她便流盡了一生的眼淚。

只是，再回首她短短的一生，牽腸掛肚的痴情，敏感多疑的傷情，絕望無助的悲情，怎不令人傷心悲痛？

《寶玉哭靈》，是寶玉對黛玉最後的眼淚告別。此時此刻，再多的淚水已無法表達內心的愧疚，再深的情感也喚不醒林妹妹的魂魄，他只能用最後的行動和這個家庭做一個了斷。

當寶玉行走在山陰道上，紛飛的雪花飄落在他的衣袂上時，他知道，那一定是林妹妹一顆一顆的淚珠兒在撫慰他的孤獨的靈魂。他一定在心裡一遍遍地呼喚：「黛玉，黛玉，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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