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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河,在伊犁的旁邊

我到外地讀書以後,常有人問我家鄉在哪兒。我回答說精河縣,大家總是不知道精河在哪兒。我只好解釋,精河啊,在伊犁的旁邊。

精河是邊陲小鎮,早年曾歸伊犁統轄,後來變成了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的一個縣。那一年,因為伊犁來的幹部都回到了伊犁,老師奇缺。時逢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姥爺是個孤兒,剛剛讀了一年初中,就臨危受命當上了某村小學的老師。姥爺在村裡掃盲,給16-45歲的男女上課。後來,在黨和國家的培養下,姥爺去了中央民族大學讀書,後曾在縣教育局、人事局任職。一個孤兒,成長為新中國的幹部,這是我的家族史,也是精河的百年變遷史。

精河挨著312國道,地處交通要道,在新疆南來北往都要經過這兒。我雖然跟精河的緣分淺,只待到了小學六年級,卻對它懷有很深的感情。

2016年底,我偶然去京郊辦事。正在一家小店門口和朋友聊天。突然一個老太太問我:「你是新疆人么?」老太太是來北京陪女兒的。我們聊了幾句,這一問非同小可,她不僅是我的精河老鄉,還就來自我出生的托里鎮。她的先生曾經擔任鎮糧站的主任,一直到退休都在托里鄉。遠在京城,還能見到來自故里的同鄉,自然感動萬分。這更讓我回想起了在精河度過的歲月。

1883年,我們克宰部落的一部分哈薩克族翻越阿拉套山,從伊犁草原來到精河生活。當時的清政府內憂外患,哈薩克大草原也遭沙俄入侵,3000戶克宰部的人就從伊犁來到了精河。

精河是各民族聚居的小城,一度哈薩克人數較多,其中又以克烈部落的人最多。我們的親戚,除了祖父兄弟七人,都在伊犁。我祖母每每受了氣,就喜歡坐著破車去伊犁娘家。那時候精-伊-霍鐵路尚未修建,果子溝高速公路大橋也沒有蹤影,精河去伊犁的盤山路最是兇險。她這一走,全家人都要提心弔膽。

克宰部西遷精河時離我出生還有100多年,卻是我作為一個「少數派」命運的前定——我們的親友多來自克烈、木仁這樣的部落。聊起來,克宰部在精河極少。我難免有點孤獨感。到了假期,我也往伊犁跑。精河冬季很冷,而伊犁則是「塞外江南」,冬天也暖意融融,雪下下來沒一會兒就化了。我和哥哥把村莊里的馬偷偷牽出來,一人一騎,就放馬荒原。馬兒沿著舊路,不知不覺就到了伊犁河畔。河水湍急,裹著厚厚的冰團遠去。哈出的氣,隨著馬鳴聲聲,莫名有荒涼感。

「真不想回精河啊。」

「那留在伊犁好了。每天都可以看日落。」

兄妹倆的對話,如今回想,莫名的詩意。

精河,像個短暫的驛站,雖然住著,老覺得隨時要走。克宰部落的人不知道是不是都跟我一樣心思飄忽。然而這個精河,克宰部的人卻是一住住了100多年。

我爸爸家族的人,雖然遷居精河上百年,卻從來不曾忘記過去的禮節。每年冬天,牧業上的事情淡下來了,伊犁的親人都要來精河小聚。每到伊犁的長輩來了,媽媽都要出來行一個屈膝禮。那是伊犁哈薩克人的禮節——女人見到夫家的長輩要微微屈膝,以手撫膝以示尊重,而長輩要對她說祝福的話語,例如——祝你長命百歲。媽媽雖然不是伊犁人,卻一絲不苟地完成著這個一百年前的禮節。遠道而來的親人,也總是親親熱熱地對媽媽說:「孩子,你的心腸很好,祝你長命百歲啊。」

這種生活里的儀式感,讓我對伊犁著迷,迫不及待要去看看故地。可是,待著待著,我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精河人。

除了我們,一樣遷居精河的是蒙古族的吐爾扈特部落。

1771年,比我們略早一百年,原本居住在伏爾加河畔的吐爾扈特人決意東歸。在首領渥巴錫的帶領下,長達數月的遷徙,他們死傷過10萬人,受盡苦楚。這年6月,他們終於回到故國土地,渥巴錫受到乾隆皇帝召見和冊封,族人得到朝廷妥善安置,其中一部分安居在了精河。

令人心碎的是,由於那一年的伏爾加河久久沒有冰封,北岸的吐爾扈特人未能過河,只好流著淚留在了伏爾加河畔。沙俄女王一怒之下,取消了已經存在一個半世紀的吐爾扈特汗國。蘇聯解體後,這片土地成為俄羅斯聯邦內的卡爾梅克共和國。我工作以後,認識了一位來自巴音郭楞的同事。他關心曾經留在河的另一岸的同胞,曾經前往卡爾梅克探訪。

吐爾扈特經歷了悲壯的遷徙,被載入史冊。精河,成為吐爾扈特人新的歸宿。十世班禪大師來過精河以後,信教的牧民大為感懷,在大師飲水休息之地,建起了敖包。離縣城8公里的這處敖包,還帶著一層深意——紀念吐爾扈特的東歸。並且,不僅僅是蒙古族敬畏這處敖包,當年我的外祖父送別親友,汽車開了一路,開到這處敖包,大家都要停下來唱歌送別。如今回想起來,只覺得敖包已經是精河人的一處精神歸宿。

我小時候的好朋友都來自吐爾扈特部落。與我年紀相仿的那一個叫作雲。雲的祖父祖母都是中學裡退休的教師,和我們一樣,住在學校的大院兒里。他們早年曾是草原游牧學校的老師,後來實行定居,游牧學校取消了,這些老師跟著下山,來到托里鄉——我幼年生活的小鎮。鎮子里有中學,他們就成了中學的老師。爺爺奶奶和所有我熟知的蒙古人一樣語言天賦驚人,少年時代並沒有學過漢語的他們早已學會了一口流利漢語。此外,因為長期與哈薩克人雜居,他們還會流利的哈薩克語。

那時候,我父母尚年輕,一到周末就打扮起來去參加婚禮。我留在家裡,就跟著雲去吃奶奶做的羊肉那仁。羊肉那仁是一種草原美食,做法簡單,將羊頭清煮後,在肉湯里煮熟麵條,在麵條和羊肉上搭配洋蔥等易於消化的蔬菜,裝盤即可食用。有一天,我正溜過去吃那仁,雲的爺爺呵呵一笑:「你的父母又去參加婚禮了么?『不飽食莫要參加婚禮,帶孩童別想玩得痛快』,他們又把你扔下了啊。」我聽了也不禁一笑。爺爺說的正是哈薩克人的一句俗語。婚禮常常忙著看熱鬧就吃不痛快,所以要在家裡吃好再去;帶了孩子就不能痛痛快快跳舞取樂,所以孩子都會被扔在家裡。爺爺不僅熟悉哈薩克語,對於哈薩克人生活中的典故也很了解。如此,我在雲家裡混得如魚得水,常常一直待到天擦黑才回家去。

我和雲的友情萌芽於孩童時期,已經忘記了最初是怎麼樣相識的。從記事起,我們倆就在托里鄉的教工小院兒里度過了難忘的童年。即使是以後聚少離多,友情也沒有中斷。

2013年,我在北京上大學時,雲和媽媽帶著爺爺奶奶來旅遊。爺爺奶奶已經是七旬老人,一再地要去牛街吃飯。我雖然不理解他們為什麼這麼堅持,也很擔心他們的身體,但還是帶著他們去了。到了牛街,找了一家清真小館坐定,他們才說:「擔心北京沒有清真餐廳,都不能請你吃飯了,還好我們聽說牛街有!」老人沒來過北京,自然不知道北京的清真餐廳已經遍地開花,吃飯早已不用犯愁,以為只有在牛街才能找到清真餐館。一想到此,我心中大為感動,也只好藏在心裡。誰知,剛吃完飯,老人堅持付了錢,還拿出100元錢塞給我。幼年時,用句俗語就逗得我哈哈大笑的蒙古族老人早已老去,在公交車上打著瞌睡。推辭不過,我只好鄭重把100元錢收下,像收下了老人的愛。爺爺奶奶已經老了,最大的心愿是看一看天安門上的毛主席像,再看看雍和宮。我陪著他們都一一走過,又將他們送到機場。

歷史是粗糲的砂石,生活是沙裡淘金。1883年的克宰部和1771年的吐爾扈特部何曾想過,他們的後人會在精河這個邊陲小鎮相逢呢?

我們搬到精河之後,一直住在一幢五層小樓里。我們住502,一住幾年。這個單元的10戶人,居然包括了哈薩克、維吾爾、蒙古、漢等各民族的住戶。我媽媽雖然天生內向,居然也和他們相處得親親密密。

四樓的阿姨是個孀居的維吾爾族。她閑來無事,就在我們樓下的平房開了一家「玫瑰花快餐廳」,空地上則被她種滿了玫瑰,一到花季,就花團錦簇。她在餐廳前搭了個架子,植物的蔓藤纏纏綿綿繞上去,就是一處蔭涼。她仿照維吾爾人收拾院落的習慣,放了一張床在蔭涼下,床前擺好了桌子。白天,來往客人坐在木床上吃著阿姨做的拉條子,到晚上我們院子里的人都要跑到木床上乘涼。有一回,我和媽媽回來遲了,就在木床旁邊的沙發上納涼。聊著聊著,漸漸傳來一陣鼾聲。我和媽媽小心地湊過去,竟然是父親從酒桌上回來,在木床上半倚著睡著了。一家三口驟然重逢,一時失笑。不只是我們喜歡湊在這兒,為圖這點蔭涼,樓里的鄰居隔三差五地都在這兒納涼。

我結婚的時候,計劃在家裡連著三天宴請賓客。樓房本就空間狹小,客人太多自然不便。母親竟然異想天開,要在院子里支起一個哈薩克氈房。我問她哪兒還有氈房,她說縣裡的畜牧局有幾頂氈房,可以借來用一用。我一聽,立刻為之傾倒。

此時,四樓的阿姨也端著禮物上門了。維吾爾人最重禮節,她聽說我的婚期快到了,就坐不住了。她進了門,先責怪母親:「孩子要結婚,你連一句話都沒說。要不是我聽說,我連來問問婚禮的狀況都來不及了。別人看了,還以為我們鄰居不和睦呢!」她說的有理有據,母親立刻落了下風,只好連連抱歉。阿姨這才把禮物拿出來——親手包的薄皮包子。母親把餐桌一擺,倒了奶茶招待客人。這麼一聊,卻聊出了我們家裡坐不下客人,決定架起氈房的事兒。她立刻說起自己除了自己如今住的402,還在一樓買了套房子,剛裝修好,可以借給我們用。這一下,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

辦婚禮,家裡需要大量的餐具。媽媽雖然囤了一櫥窗一櫥窗的餐具,也還是不太夠用。阿姨就打開家裡的碗櫃,堆堆疊疊的餐具列整整齊齊,足可以招待幾十個客人,她全部拿出來招待了我們的客人。我離家的那天,在小院里哭嫁送別。與親人一一擁抱告別,淚眼朦朧間,看到阿姨。阿姨也緊緊抱著我,說了句:「我白凈的寶貝姑娘!」那是維吾爾語里母親常常用來呼喚女兒的愛稱。

如今,遠在北京遙想精河,那裡實在是一個寶地。而最讓我珍惜和懷念的,是那些身邊的人們。

——刊於《中國民族》雜誌,是我對自己生活的地方的一次回望。

作者簡介:

阿依努爾.吐馬爾別克,1992年出生於新疆精河,哈薩克族,新疆作協會員,現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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