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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曦林:中國畫語言與思維的整體觀

《中國美術報》第102期 學術月刊

中國畫的基本語言是筆墨,其中包括色彩,然而又以筆墨為本。它在圖寫形象時是一種非如實描摹的意象思維、詩性思維,並以這種思維與筆墨構成一個整體。因此,在語言和思維兩端形成了一種整體觀,本文意在從整體上把握語言與思維之間不可分割的聯繫。

作為工具材料的筆墨

中國文字的書寫與彩陶紋樣的描繪可以說是中國筆墨的伴生物。毛筆這種可粗可細、可剛可柔或者說變化多端的工具不僅將文字造就為書法藝術,同時也為繪畫的骨法提供了豐富的可能性,故「六法論」有「骨法用筆」之說。

當我們的祖先發明了墨為書寫工具,又自然而然地轉換為繪畫的基本色,黑與白對比鮮明,遂分陰陽成太極,謂為「天下式」也,與哲學意識連為一體,空白也即為畫。

筆與墨訴諸紙絹的中介是水,水的通透性,墨的可溶性,使「水墨」概念滋生,並因其千變萬化若為神靈,視為魔幻,有無窮無盡的表現。

絹絲有粗細,紙絹分生熟。宣紙因原料、工序的差異也便分為若干品類,各有其性能、效果。米元章著《書史》詳列宋以前書畫名跡所用紙別有五六十種之多,元代以後紙底最盛,直接影響了筆墨效果與書畫風格的形成。嘆今日多種古紙失傳,化學漂白加工製品亦失手工紙之妙味。「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劣則直接危及藝術質量與藝術品壽命。

中國畫的色彩觀是五色觀,五色即五彩,五色與五行、五方相對應,有象徵性。「六法」言「隨類賦彩」,青綠山水如是,人物畫設色亦如是,故繪畫曾概稱為丹青。西畫不同,緣牛頓日光稜鏡下發現七彩補色規律激活了油畫,因之,西畫色彩觀是緣於光學的科學觀。中國畫的顏料初以礦物顏料居多,故丹青色澤甚明。後漸用植物顏料,尤其花青與礦物色赭石為中性色,文人偏愛之,稱為「淺絳」,格調亦趨靜雅。而近年之化學顏料雖品種增多,卻絕不及先前之手工製品,作為黑色之墨汁更無墨塊研磨之韻也。

中國畫之丹青、水墨兩路並行,黃賓虹言「漢魏六朝畫重丹青,唐分水墨、丹青,南北二宗」。

至唐,文人崇水墨,王維曰:「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張彥遠言:「運墨而五色具,謂之得意。」此處之「五色」乃指青、赤、黃、白、黑象徵性色彩,後人移用此「五色」為「五墨」,謂「墨有五色」,轉換為墨色的黑、濃、濕、干、淡之別,此乃由丹青轉向水墨畫的概念挪用。

筆墨有法之後,即由材料的概念轉換為技法語言的概念,筆法、墨法千變萬化,層出不窮。又由於藝術語言與情思、人格的複雜關係,更賦予筆墨許多美學意味、精神內涵。

陸治 采真瑤島圖 扇頁 金箋 設色 54cm×17cm

筆墨的形而上性

形而下者謂之器,形而上者謂之道。筆墨的精神指向即形而上性。這種形而上性初指筆法、墨法的審美意味,如線條之行雲流水、高古遊絲、萬歲枯藤,點法若高山墜石、美女簪花,筆力如何將金剛杵化繞指柔,焦墨渴筆之乾裂秋風、潤含春雨,又諸如老墨、嫩墨、亮墨之說,皆有審美詞語形容,此技也,亦道也,技進乎道也。

黃賓虹有「五筆七墨」之說,論筆法之要為平、圓、留、重、變,釋曰:「用筆須平,如錐畫沙;用筆須圓,如折釵股,如金之柔;用筆須留,如屋漏痕;用筆須重,如高山墜石。」又有詩句曰:「我從何處得粉本,雨淋牆頭月移壁。」以詩意的聯想形容他在大自然中的筆墨感受,此時筆墨即詩。

至於古人運筆用墨之心態即精神狀態,多有詩意的形容,如蘇軾評吳道子:「當其下手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荊浩認為:「凡筆有四勢:謂筋、肉、骨、氣,筆絕而不斷謂之筋;起伏成實謂之肉;生死剛正謂之骨;跡畫不敗謂之氣。」惲南田評「巨然行筆如龍」「元人幽秀之筆,如燕舞飛花……又如美人橫波微盼,光彩四射」「元人幽亭秀木,自在化工之外,一種靈氣。惟其品若天際冥鴻,故出筆便如哀弦急管,聲情並集」;魯德之曰「畫竹須婉中有風雨」;石濤言「筆墨乃性情之事,於依稀彷彿中,有非筆墨所能傳者」;石魯更深一層,概言「思想為筆墨之靈魂」……以上數語,並非誇飾,實為中國畫家進入筆墨深處時的切身心得體會。

張彥遠將藝事諸端能聯繫起來看。他論六法,便有整體觀,論氣韻與形似主張「以形似之外求其畫」,「以筆韻求其畫,則形似在其間矣」;論立意與用筆主張「意在筆先」,「骨氣形似皆本於立意而歸乎用筆,故工畫者多善書」;在丹青時代強調色彩與筆法關係:「若氣韻不周,空陳形似;筆力未遒,空善賦彩,謂非妙也」,「具其彩色,則失其筆法,豈曰畫也!」進而論書與畫關係曰:「張僧繇點曳斫拂,依衛夫人《筆陣圖》,一點一畫,別是一巧,鉤戟利劍森森然,又知書畫用筆同矣。」在以工筆為主流的時代,他已注意到畫有疏密二體,主張「筆不周而意周」,主張「不滯於手,不凝於心,不知然而然」,「患於了」與以「自然者為上品之上」。張彥遠的高明在於,他將中國畫的「六法」,中國畫的語言與立意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在氣韻與形似、立意與用筆、用筆與書法、用筆與設色、筆法與不周、「了」與自然諸端發揮出一種關聯性、因果性、綜合性的思考,給予我們今天整體地把握中國畫語言和美學特色以啟示,誠中國畫作為一個獨特的藝術體系的認知思路。

20世紀90年代末,張仃明確認為,筆墨就是「中國畫的底線」,是「中國畫的識別與評價體系」, 「筆精墨妙,這是中國文化慧根之所系」。更認為「中國畫是一個文化概念」,「筆墨並非毛筆加墨汁,筆墨是由人的創造實現的,它是主觀的,有生命、有氣息、有情趣、有品、有格,因而筆墨有哲思、有禪意,因而它是文化、是精神的。」 至此,我們當意識到筆墨不僅僅是感性的,其文化性和精神性是中國畫評價體系更深層的內涵,它歷經幾千年考驗而不朽,並在與西畫的共進中益加凸顯。

造型與空間

今概稱美術為造型藝術,型者指模子、樣式。其實和繪畫相關的是「形」,是形似、不形似、不似之似的課題。不似之似或近於意象之說。繪畫自見於岩畫、彩陶甚至於漢畫像石,皆為不形似階段,即原始意象階段,其根源在中國之哲學與文字。張彥遠引用南朝宋右光祿大夫顏延之語曰:「圖載之意有三:一曰圖理,卦象是也;二曰圖識,字學是也;三曰圖形,繪畫是也。」可證圖畫與哲學、文字之關係。

繪畫與文字有書畫同源之說。古人將造字原則、構成與使用方式歸納為「六書」,即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象形即畫,字之象形婦孺皆知,類似而已,大體若似而已,形象高簡之意象而已。雖然古人曾言「畫,形也」,「存形莫善於畫」,但從不主張盡肖其形,更非依模翻制其「型」,傳神論、寫心論、寫意論對圖形之事提出了更高更深層次的要求。蘇軾言「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趙孟頫言「命意高古,不求形似」,倪瓚說「逸筆草草,不求形似」,一直到齊白石言「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證實中國畫的美學一向警惕「謹毛而失貌」,一向反對留步於形似。而是崇尚意似、寫意,「意足不求顏色似」,「詩憑寫意不求工」的意象美學。正如陳師曾言:「所謂不求形似者,其精神不專註於形似……用筆時另有一種意思,另有一種寄託,不斤斤然刻舟求劍,自然天機流暢耳。且文人畫不求形似,正是畫之進步。」

林語堂向外國人介紹中國畫頗生動,曾言「中國畫的抒情性」是「兩種反對的結果」,「其一是反對將藝術家筆下的線條束縛在所畫客體上,其二是反對照相機式地再現物質現實。中國書法幫助解決了第一個問題,中國詩歌幫助解決了第二個問題。」此言論及書法在筆意上、詩歌在精神上對繪畫意象造型方面的影響,其實詩書畫印乃至戲曲、音樂、醫學、武術、氣功與中國畫內在聯繫的綜合性是難以言盡的。

關於中國畫的空間意識,往往停留在是否焦點透視上,其實中國畫論中根本無「透視」之說,更沒有什麼「散點透視」,它只是注意到一般的遠近大小,以「游觀」方式觀察,神遊的想像布局,或者如宋代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所言「以大觀小」,「如人觀假山耳」,方能「重重悉見」。或如董其昌言「意在遠近之間」。宗白華認為:

中國畫的空間構造,既不是憑藉光影的烘染襯托(中國水墨畫並不是光影的實寫,而仍是一種抽象的筆墨表現),也不是移寫雕像立體及建築的幾何透視,而是一種類似音樂或舞蹈所引起的空間感型。確切地說:是一種「書法的空間創造」。

這種在平面中追求書意和詩意的意象藝術,在從工筆重彩到寫意水墨的演化過程中,得到日益強化的表現。

【元代】錢選 王羲之觀鵝圖(局部) 紙本設色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本體與思維的整體觀

由以上論述可見,中國畫筆墨的本體語言,既是其本體的識別與評價特徵,又有與其他文化因素的關聯性,或綜合性特徵。或者說它是語言的本體性與思維的非本體性相化合的產物。這種非本體性意象思維或意象思維為中心,建立了它的關聯網。

中國畫的思維不是通常所說的「形象思維」,更非依賴於客體形似的「具象思維」,而可以概稱為「意象思維」,其品評標準無論如何變化,總是能品居下。意象的原則源自「卦象」,推及易經。這種意象是一種主客觀交融的物我兩忘的發自心源的「心象」,故久有「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之說、「心畫」之說、「畫者從於心」之說、「初心」之說,在哲學上與「心學」「心觀」相關聯。石濤言:「畫受墨,墨受筆,筆受腕,腕受心。」由筆墨語言一直深入到「心源」。中國畫之載道說、功能說與儒家相聯繫,「心畫」說與「心學」相通,與道教、佛教之禪宗相聯繫。心觀是一種「內觀」,是形而上的體悟,因此必涉及人之生命、靈魂,伸向人之「元氣」,故六法以「氣韻生動」為總綱,這氣韻又通過「立意」「筆韻」「骨氣」「歸乎用筆」,「用筆」又通向是否「善書」,其源頭又歸於「書畫同源」,演化為「書至畫為高度,畫至書為極則」,乃至書畫一事。從這個關聯網的另一端來說,這「意象」又要求於「意境」,概括為程式,歸之於「寫意」(又作「瀉意」,非僅指畫法),甚至「言外之意」,「象外之象」,「得意忘言」,「得意忘象」。因之必涉及主客兩方,由主觀必究其學養,歸之於詩,歸之於「文」,而總結出「畫者文之極」,「畫乃文中之文」的文化修養論。文化修養的高低回頭來決定筆墨本體的格調高下,而筆墨又是精神性或者說是象、氣、心、文、意哲思和這些內在精神的落腳點。

中國畫的本體語言與思維是相互生髮、相互關聯的綜合性的一個系統、一個網路、一個文化整體,而非單純,更非簡單、孤立的某一元素可概言。知此方能主動地把握相關學養和藝術規律之關係,甚至決定整個中國畫的創作機制與教育體系。這是我的中國畫的整體觀。

(作者系中國美術館研究館員,本文為作者2017年12月9日在靳尚誼藝術基金會主辦的「中國畫的本體語言及其前景學術論壇」上的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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