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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炎平 | 評歷代詠馬嵬詩——兼議楊貴妃文化現象

原標題:王炎平 | 評歷代詠馬嵬詩——兼議楊貴妃文化現象


作者簡介



1943年生,四川峨眉山人。1981年碩士畢業後留校任教,四川大學歷史系教授、唐史專家。主要著作有《牛李黨爭》(西北大學出版社,1996)、《科舉與士林風氣》(東方出版社,2011)


自唐代以來,歷代詩人頗多詠馬嵬之作。分析此類詩作,將有助於我們深入探討馬嵬之變、李楊關係、楊妃命運,以及古今都存在的楊貴妃文化現象等諸多問題。



最早詠馬嵬事者,為杜甫。唐肅宗至德二載(757)春,距馬嵬之變僅半年余,杜甫在叛軍佔領下的長安,作《哀江頭》: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


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


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


昭陽殿里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


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嚙黃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笑正墜雙飛翼。


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遊魂歸不得。

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


人生有情淚沾臆,江草江花豈終極!


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錢謙益《箋》:「此詩興哀於馬嵬之事,專為貴妃而作也。」「江頭」即曲江,玄宗與楊妃曾經游幸於此。詩人睹今日之「江頭宮殿鎖千門」,感嘆「細柳新蒲為誰綠」,不禁吞聲悲泣。首四句緊扣「哀江頭」題意,並由「為誰綠」引出所哀之人。「憶昔」以下八句,寫昔時游幸之盛,中心是「昭陽殿里第一人」的楊妃。「苑中萬物生顏色」,反襯開篇所寫曲江之蕭條。「同輦隨君侍君側」,則反跌後面之「去住彼此無消息」。「一笑正墜雙飛翼」,是寫游幸中之樂事,然比翼之折,直遞到後面所寫馬嵬之悲劇,於是由哀江頭進而哀馬嵬。「明眸」二句,寫楊妃之死。「血污遊魂」,對照上面「一笑正墜」,是昔日之樂,生出今日之悲也。「清渭」二句,謂從此李楊生死永隔,一埋骨於清渭之濱,一含悲於劍門以南。「人生」以下四句,呼應首句之「吞聲哭」,抒寫詩人悲情,楊妃之由「昭陽殿里第一人」落到「血污遊魂歸不得」,人生有情,對此能不「淚沾臆」乎?「江草江花豈終極」,草綠花紅,曲江風景年年如此,豈有終極?則年年對比,觸景傷情,此悲豈有終極!「黃昏胡騎塵滿城」,是國運甚可憂也。詩人至此,惟有還望城北之宮闕,以寄君國之思而已。故《哀江頭》者,是杜甫在馬嵬之變大半年以後,觸目曲江之慘淡景象,為楊妃之死及國運之衰而傷心一哭也。人生有情,哀痛無極,是為唐世第一篇「長恨辭」也。


同年閏八月,距《哀江頭》之作僅半年,杜甫在長篇五言古體詩《北征》中,又寫到馬嵬之變:


憶昨狼狽初,事與古先別。


奸臣竟菹醢,同惡隨盪析。


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


周漢獲再興,宣光果明哲。


桓桓陳將軍,仗鉞奮忠烈。

微爾人盡非,於今國猶活。


……


都人望翠華,佳氣向金闕。


園陵固有神,洒掃數不缺。


煌煌太宗業,樹立甚宏達!


這是馬嵬之變以後,當時人作出的最早的評論。詩人稱讚陳玄禮的功績,肯定玄宗賜死楊妃及肅宗北上靈武,以為國家衰危的形勢因此而發生轉機,唐室中興開始有了希望。這是詩人從國家大局出發,論定馬嵬之變的積極意義。這裡,杜甫顯示了他卓異的史識。


以上兩首詩,為同一詩人在不同時候所作。一作於胡塵滿城的長安,其時楊妃慘死不久,國事可傷,故悲楊妃並悲國運,關注的是楊妃不幸的命運。一作於任職朝廷,參預平叛以後,其時收復長安在即,關注的是唐室中興。時勢不同,心境不同,角度不同,故雖同為詠馬嵬事,寫來卻差別甚大。


不過,二詩異中有同。一是關注國運之心相同。《哀江頭》中「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與《北征》中「都人望翠華,佳氣向金闕」,在精神上是一脈相通的。二是《哀江頭》中「憶昔」八句,隱含了對於李楊歡娛誤國的批評,故主題雖為哀楊妃之不幸,卻由樂極生悲的描寫,暗寓了這不幸實由李楊親手造成,因而並不否定馬嵬之變。



杜甫以後,唐人詠馬嵬事者,大抵不出以上兩首詩的範圍。沿著《北征》的思路,著眼於國家大局,探討禍亂原因,追究個人責任,以理智發議論,可謂史的角度。其中,如劉禹錫《馬嵬行》之「軍家誅戚族,天子舍妖姬」,是肯定馬嵬之變的。如李益《過馬嵬》之「世人莫重霓裳曲,曾致干戈是此中」,杜牧《過華清宮》之「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羅隱《馬嵬坡》之「從來絕色知難得,不破中原未是人」,皆以楊妃為禍亂原因。至於元稹《連昌宮詞》之「開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漸漸由妃子」,則是以為楊妃應對「廟謨顛倒四海搖,五十年來作瘡痏」承擔主要責任。

但也有同情楊妃並為鳴不平的,如同為李益所作的另一首《過馬嵬》詩:「漢將如雲不直言,寇來反罪綺羅恩。」徐夤《馬嵬詩》:「張均兄弟皆何在?卻是楊妃死報君!」高駢《馬嵬驛》:「玉顏雖掩馬嵬塵,冤氣和煙鎖渭津。」韋莊《立春日作》:「今日不關妃妾事,始知辜負馬嵬人!」其中,李益、徐夤將矛頭指向了朝廷文武官員,韋莊則隱含了對於玄宗的怨意。


另外,還有專責玄宗的,代表作如李商隱《馬嵬》二首。其一首二句:「冀馬燕犀動地來,自埋紅粉自成灰。」詩人以為玄宗寵楊適以誤楊,而又誤國自誤。其二末二句:「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深刺玄宗色荒招亂,雖欲如平常人家夫妻相保而不可得,語極沉痛。


唐人從政治的立場吟詠馬嵬事,論議最精警的,當推鄭畋的《馬嵬坡》:


肅宗回馬楊妃死,雲雨雖亡日月新。


終是聖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


作者排開種種紛亂,直揭馬嵬之變在轉變國家危局中的重大意義。馬嵬之變兩個結果:一是誅滅諸楊並賜死楊妃;一是肅宗回馬北上平叛。諸楊亂政,天下人莫不切齒痛恨。正是在民心軍心積怨待發的背景下,上層集團中的反楊勢力,才得以策動這場兵變。就天下大勢而言,消滅楊氏家族,客觀上是除去朝廷中一股最腐惡的勢力,是對玄宗後期腐敗政治的一次清算,長期積怨的人情得到宣洩。楊國忠諸人是罪有應得。楊妃既是受諸楊牽連,又是代玄宗受過。玄宗以此算是向天下人承擔了失政的責任,因而得到天下人的諒解。這是昨日之非的結束。肅宗回馬北上,改變了潼關失守以來唐朝廷完全被動的局面,展開了肅宗領導平叛的前景。這是今日之是的開始。故馬嵬之變,雖楊妃殞命,玄宗悽惶,但在當時,實有如雨霽雲開,政治天空變得澄明了,國家大局變得有希望了。


楊玉環是在開元二十五年(737)武惠妃死後,於開元二十八年(740)入宮的。其時,玄宗已經倦於政事,耽於逸樂,李林甫亂政已經開始。她雖寵冠後宮,卻沒有政治野心。在唐代得寵后妃中,是比較安分的一位。但縱容諸楊橫恣,悉心保護楊氏家族利益,與玄宗皆肆意奢縱。故玄宗由明變昏,非關楊妃;然玄宗後期腐敗政治加甚,她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她雖罪不至死,卻也不是完全無辜。馬嵬之變中,她既是因為諸楊罪惡盈滿連帶受禍,又是因為玄宗失政,需要向天下人有所交待,因此成為犧牲。她的死,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眾怒。她死後,由於其罪不至於死,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引起人們的同情。由於她是代君受過,在當時起了轉變危局的作用,有些人因此稱讚她,甚至對比著指責滿朝文武。不過,終唐之世,凡有詠馬嵬及楊妃者,於馬嵬之變皆持肯定態度。



唐人詠馬嵬之作,以白居易《長恨歌》為第一名篇。


浦起龍《讀杜心解》卷二之一引蘇黃門語:「《哀江頭》即《長恨歌》也。」浦以為:「黃門之意,謂與《長恨》同旨。」這是沿著《哀江頭》的思路,從人情的角度,關注李楊尤其是楊的悲劇命運,於傷悼中婉諷玄宗。

通觀全詩,「盡日君王看不足」以前為第一部分。首句「漢皇重色思傾國」,揭出長恨之根。「傾」有傾動、傾倒意,「傾國」即絕代佳人。「傾」又有傾覆意,愛之不以其道,遂致傾覆之禍,國家衰亂,佳人亦死。此句籠蓋全詩,而一篇大旨即伏於此。「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選」是李選,在李是「思傾國」即得傾國;在楊是既為「天生麗質」,自難見棄於「重色」之君王。對照他日馬嵬之「君王掩面救不得」,則愛之者竟是棄之者,其故何在?「回眸一笑百媚生」以下,至「盡日君王看不足」,鋪寫李楊歡愛。有此日之歡極,故有他日之悲極。蓋宮中愈歡,天下愈怨也。悲劇之釀成在此,長恨之必至在此。第一部分明寫歡情,暗寓悲因。


「漁陽鼙鼓動地來」,寫安史之亂僅此一句。蓋詩人所重,在悲劇之因;詩人所責,在李之廢政;詩情所系,在李楊之長恨。然此七字實有千鈞之力,全篇詩意由此逆轉。此句上承「看不足」句,下接「驚破」句,不但寫樂極悲生,寫樂為悲因,而且悲與歡竟是轉瞬間事,豈不可怕?能不深思?「宛轉娥眉馬前死」:一代紅顏,至此盡矣。然而生雖有盡,悲卻無盡。以上為第二部分,在全詩中為過渡:由歡過渡到悲。往昔之歡是歡到至極,此時之悲亦悲到至極。而馬嵬之慘死,僅為長恨之始;綿綿之長恨,更在其後也。


以下分寫李楊長恨。「黃埃」句至「夜雨」句,寫李入蜀途中朝朝暮暮之悲思。「天旋」句至「東望」句,寫李自蜀返秦,途經馬嵬悼楊。「不見玉顏空死處」,李之長恨在此。「歸來」四句,李回宮以後,見物是人非,對景懷人,不禁「淚垂」。「春風」二句:無論桃李花開之明麗景,抑或秋雨梧桐之蕭瑟景,觸目在在生悲。「西宮」二句:往日之豪華宮殿,今則凄涼矣。「梨園」二句:曾是青春朱顏之梨園弟子及椒房宮人,今則衰老矣。「夕殿」至「魂魄」八句,寫李年復一年夜夜悲思。以上為李之長恨。「臨邛」以下十六句:由李之輾轉悲思,引出方士之上下尋覓。「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寫來恍恍惚惚。「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山是虛無縹緲,人是依稀彷彿,所謂「仙山」,所謂「太真」,真耶?幻耶?讀至此,當細思詩人用字之深心。


「聞道」以下,寫楊之長恨。「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里夢魂驚」:「夢魂」二字,見楊思心不寧。「驚」,不承望其至而竟至,寫楊意外之喜。「攬衣推枕起徘徊」:由驚喜而攬衣,而推枕,而起身,一連串急促動作,見出其急切之情。然而徘徊矣。「徘徊」二字,寫楊由乍聞使至之驚喜,轉為回念往事之深悲。她的行為,亦由急速轉為遲疑。此七字寫楊瞬間情與態之變化,細膩而傳神。生前之歡愛,馬嵬之傷慘,仙山之悲思,一時都到心頭。百感交集中,不禁徘徊矣。故此句前五字三個動作為一層,後二字一個動作為一層,讀時須字字斟酌,方知詩人用筆之妙。「雲髻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新睡覺」承前「夢魂驚」,接後「下堂來」。則是楊雖曾徘徊,而竟未梳妝打扮,見其一心在李。「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寫楊絕世姿態仍如往昔。這是未經妝飾的美,回應「天生麗質」。當時以「難自棄」之麗質,「一朝選在君王側」。又回應「緩歌慢舞凝絲竹」。可是,當時「看不足」之人現在哪裡?「玉容寂寞淚闌干」:「聞道」之後,未寫楊妃流淚,則是「淚闌干」者,夢中悲泣之淚未曾拭去,故啼痕宛在也。足見仙山之楊妃,無日不在以淚洗面也。「梨花一枝春帶雨」:寫悲傷中的楊妃的美,與李白「一枝穠艷露凝香」寫歡樂中的楊妃的美,同為寫楊形象美的絕唱。「含情凝睇謝君王」:對使者如對玄宗,楊心中目中只有玄宗。以下寫楊答謝玄宗語。「一別音容兩杳茫」,對照玄宗「不見玉顏空死處」,仙凡雖隔,長恨則同。「昭陽殿里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人間恩愛已絕,恨也;回思昔日宮中恩愛,恨愈甚也。仙山寂寞度日,恨也;而蓬萊歲月悠長,恨則無盡也。「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因思故望,既望而失望。惟見塵霧,則彼此音容仍將杳茫也。「惟將舊物」以下十二句:思之不見,望之亦不見,惟將一直珍藏之紀念物寄情而已。「臨別殷勤重寄詞」,楊一心所重者在此。「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重申當年七夕盟誓生生世世結為夫婦之約。注意「願」字。當年盟誓,願也;今日寄語,亦願也。當李楊悲恨至極時,比翼連理之深深願,實含天長地久之無限恨。以上為第三部分。先寫李之長恨,結果是仙山覓楊。接著寫楊之長恨,結果是比翼連理之願。果能如願,則長恨猶有盡時。


然而,在全詩結束時,詩人一字一詠,一詠一嘆:「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不是比翼連理結束長恨,而是不能比翼連理之長恨比天地長久。故比翼連理之願,「願」而已矣。寫願即是寫恨。至此,李楊愛情之悲劇深矣。詩以「長恨」名篇,詩的主題即為長恨。而長恨之根,即在「漢皇重色思傾國」。故《長恨歌》者,深悲沉痛而寓戒鑒之作也。


白居易此詩,是唐傳奇《長恨歌傳》的歌詩部分。陳鴻《傳》謂: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樂天自校書郎尉於盩厔。鴻與琅琊王質夫家於是邑。暇日相攜遊仙游寺,話及此事(李楊事),相與感嘆。……樂天因為《長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鑒)於將來也。


白《歌》陳《傳》作於元和元年底,其時憲宗初即位,頗思振興唐室。安史之亂以來,唐人震驚於漁陽鼙鼓導致的國家盛衰之變,朝野皆喜論開元天寶事,至憲宗發憤圖治而形成高潮。《舊唐書·崔群傳》載:


嘗因對(憲宗)面論,語及開元天寶中事。群曰:「安危在出令,存亡系所任。玄宗用姚崇、宋璟、張九齡、韓休、李元紘、杜暹則理,用林甫、楊國忠則亂。人皆以天寶十五年祿山自范陽起兵,是理亂分時,臣以為開元二十年罷賢相張九齡,專任奸臣李林甫,理亂自此已分矣。用人得失,所系非小。」


按:罷張九齡是開元二十四年事,「開元二十年」誤。又,安祿山范陽起兵是天寶十四載事,「天寶十五年」誤。崔群之議,把人們探尋禍亂原因的目光由安史之亂轉到亂前,轉到開元承平之世,以為正是開元後期用相之失,劃分了玄宗朝治亂的界限。

白居易的好友元稹,於元和後期創作的《連昌宮詞》,在歷敘天寶荒縱政治導致安史之亂、造成國家盛衰變化之後,鄭重提出:


太平誰致亂者誰?


元稹借「宮邊老人」之口指出:


姚崇宋璟作相公,燮理陰陽禾黍豐,調和中外無兵戎。長官清平太守好,揀選皆言由相公。


至於禍亂原因,「宮邊老人」認為是:


開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漸漸由妃子。


祿山宮裡養作兒,虢國門前鬧如市。


弄權宰相不記名,依稀憶得楊與李。


廟謨顛倒四海搖,五十年來作瘡痏。


這其實是元稹關於國家何以由盛轉衰提出的看法。崔群之議和元稹之論,反映了當時舉世上下探討本朝治亂盛衰原因的努力。白《歌》陳《傳》就是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創作的。

《舊唐書·白居易傳》載:


貞元十四年,始以進士就試,禮部侍郎高郢擢升甲科,吏部判入等,授秘書省校書郎。元和元年四月,憲宗策試製舉人,應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策入第四等,授盩厔縣尉、集賢校理。


居易文辭富艷,尤精於詩筆。自讎校至結綬畿甸,所著歌詩數十百篇,皆意存諷賦,箴時之病,補政之缺,而士君子多之,而往往流聞禁中。


同傳又載白居易《與元稹書》曰:


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事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是時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屢降璽書,訪人(民)急病。仆當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諫官,月請諫紙。啟奏之間,有可以救濟人(民)病,裨補時闕,而難於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進聞於上。上以廣宸聽,副憂勤;次以酬恩獎,塞言責;下以復吾平生之志。


故元和初年為白居易大量寫作諷諭詩之時,著名的《長恨歌》及《秦中吟》、《新樂府》,皆創作於這個時期,亦皆為履行言責、多求理道之作。故《長恨歌》之作,乃是白居易總結本朝歷史教訓的一次認真的努力。蓋李楊乃因誤國而自誤,故李楊之長恨,自取也。長恨可悲,自取可鑒。悲李楊之長恨,當思詩人垂鑒之深心。



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第一章《長恨歌》謂:


陳氏之《長恨歌傳》與白氏之《長恨歌》非通常序文與本詩之關係,而為一不可分離之共同機構。趙氏所謂「文備眾體」中「可以見詩筆」之部分,白氏之歌當之;其所謂「可以見史才」「議論」之部分,陳氏之傳當之。……故必須合併讀之、賞之、評之。


故白歌陳傳,主題一也。陳傳不僅明言意存戒鑒,而且於敘事中批評玄宗:

在位歲久,倦於旰食宵衣,政無小大,始委於右丞相,深居游宴,以聲色自娛。……詔高力士潛搜外宮,得弘農楊玄琰女於壽邸。


又批評楊妃:


由是冶其容,敏其詞,婉孌萬態,以中上意。上益嬖焉。……自是六宮無復進幸者。非徒殊艷尤態致是,蓋才智明慧,善巧便佞,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叔父昆弟,皆列在清貫,爵為通侯。姊妹封國夫人,富埒王室,車服邸第,與大長公主侔,而恩澤勢力,則又過之。出入禁門不問,京師長吏為之側目。


故合併歌詩及傳文讀之,白陳之創作意圖及作品主旨本易明了。然而在流傳中,此不能分離之歌與傳卻因歌詩優美動人而分出別行。後世讀者,往往忽略傳文,遂使《長恨歌》的影響呈複雜現象。


《長恨歌》是中國詩歌史上第一篇完整敘寫李楊愛情悲劇之作,故事悽婉,詞情哀艷,不悖於事理,深契於人心,故在唐世,如唐宣宗《吊白居易》所云,已是「童子解吟長恨曲」;而在後世,更是一直吟誦不衰。後世文學創作以李楊故事為題材者,莫不蒙其影響。著名者如宋樂史《楊太真外傳》、元白樸《梧桐雨》雜劇、清洪昇《長生殿》傳奇,其基本故事情節及作品主題,皆與《長恨歌》略同。


《長恨歌》在歷史上第一次塑造了李楊的文學形象。雖然作者是以李楊的歷史形象為依據,雖然作者寫「長恨」意在垂戒鑒,但因是文學作品,自不能拘泥於史事。何況世間頗多關於李楊的遺聞傳說,作者有所採擇,附益增飾,後半人間天上的描寫,尤屬虛構。加以詳寫個人愛情悲劇,淡化社會政治悲劇,而於個人的責任,重在批評「重色」的君王,於楊妃則曲加回護。有關楊的形象美,李楊愛情的悲劇美,寫來情文俱佳,宛轉悱惻,令讀之者悄然生悲。詩中李楊尤其是楊的文學形象,因而閃爍愛情美和悲劇美的光彩,與李楊歷史形象有了區別。《長恨歌》流風所及,後世作者往往關注李楊的愛情悲劇,忽視李楊的歷史責任,特別是同情楊、悲悼楊、辯護楊、頌美楊者,越來越多。宋杜佺《題馬嵬山下粉》曰:「世間絕艷何代無?楊妃之死真無辜!」明唐寅《題太真圖》曰:「古來花貌說仙娥,自是仙娥薄命多。一曲霓裳未終舞,金鈿早委馬嵬坡!」明秦祖襄《游馬嵬四絕》其一曰:「佛堂千古有餘哀!」清李羲文《登馬嵬坡和林少穆中丞〈馬嵬〉八絕句》其六曰:「漫雲傾國真傾國,千古興亡試一思!」清譚光祜《馬嵬驛》其二曰:「窮兵早已開邊釁,不是霓裳歌舞聲!」清趙長齡《馬嵬》:「禍端自是君王啟,傾國何須怨玉環!」以上諸作,或痛悼楊妃,或質疑楊妃誤國之說,或明確指出並非楊妃而是玄宗誤國。


至於李楊關係,則批評玄宗負楊者甚多。宋李山節《詠楊妃菊》:「命委馬嵬坡畔泥,驚魂飛上傲霜枝。西風落日東籬下,薄倖三郎知不知?」清何承燕《馬嵬坡》:「七夕盟言忘不得,牽牛要罵李三郎!」清胡超《馬嵬楊妃墓》其一:「憑肩一誓誤紅顏,掩面何嘗惜翠環?到底唐王終薄倖,馬嵬曾少竹痕斑。」清方玉潤《馬嵬懷古》其三:「三郎多情信有無,忍看絕代委征途。六軍不發無人管,卻把阿環作護符!」


在批評玄宗的詩作中,袁枚有三首詩頗堪玩味。


一是《馬嵬》其四末二句:


一樣邯鄲同走馬,慎夫人遇漢文君。

這是說漢文帝雖寵慎夫人,但能聽從臣下諫議,不逾禮制,不廢政事,故天下治平,而慎夫人亦得保全。從而對照著批評玄宗寵楊妃逾禮並荒廢政事,結果害了楊妃。


二是《再題馬嵬驛》其四末二句:


只要姚崇還作相,君王妃子共長生。


這是說玄宗之誤,不在愛楊,而在不能用賢。在批評玄宗用人之失和姦相禍國的同時,對於李楊愛情悲劇深致惋惜之意。


三是《馬嵬》其一:


倚杖營門淚數行,君臣此際太倉皇。


興元一詔三軍泣,何必傷心向佛堂!


這是批評玄宗君臣面對兵變束手無計,不如唐德宗在興元元年面臨危局時下罪己詔書以轉變國家形勢。袁枚認為,如果唐玄宗在馬嵬兵變發生以後能下罪己詔書,必定感動三軍,則楊妃可以不死。應該說,在歷代詠馬嵬詩作中,這是一首別開生面之作。


袁枚的看法有道理嗎?


古代史家一般認為馬嵬之變是單純的軍士嘩變,是軍心民心積怨爆發的結果。近年唐史研究揭示事變乃是太子集團利用將士憤怒精心策劃的陰謀。玄宗罪己,能夠挫敗這個陰謀嗎?


答案應該是肯定的。蓋策劃陰謀者是極少數人,只要能消解廣大將士的怨憤,這極少數人是掀不起大風浪的。畢竟,玄宗曾經造就開元盛世局面,他如能在將士殺死楊國忠之後,下詔明正諸楊亂政之罪,肯定將士誅楊是為國家除奸,主動承擔天寶以來種種錯誤之責,坦陳寵楊妃逾禮廢政是自己之過而非楊妃之過,與民更始,回師北上,負起平叛的重任,民心軍心都會原諒他的。試看西漢武帝,由於後期好大喜功,外事征戰,內事興作,以致海內虛耗,戶口減半,民變紛起。然而晚能改過,下輪台罪己詔書宣布改弦易轍,與民休息,國家危機得以緩和。又如袁枚詩中提到的中唐時期的德宗皇帝,由於處理藩鎮問題失策,導致五鎮聯兵叛亂和涇原兵變。然而他能接受陸贄建議,頒罪己詔書,結果,即便是最跋扈的河北藩鎮,也是三軍感泣。實際上,儘管發生了安史之亂,唐玄宗也並未失盡人心。王夫之《讀通鑒論》卷二十三《肅宗一》指出:


玄宗之召亂也,失德而固未嘗失道也。淫荒積於宮闈,用舍亂於朝右,授賊以柄而保寇以滋,斁倫傷教,誠不足以任君師、佑下民。而誅殺不淫,未嘗如漢桓、靈之搒掠,宋哲、徽之竄逐也;賦役不繁,未嘗如秦之築長城、治驪山,隋之徵高麗、開汴渠也。天不佑玄宗,而人不厭唐德。


船山此語,洵為平情之論。事實是,安祿山作亂以來,普天下人都殷殷期盼朝廷平叛,如杜甫《三史》《三別》所寫,苦難的人民甚至忍受生離死別之苦,家破人亡之痛,為平叛奉獻犧牲,真正是「不厭唐德」!所以,如果唐玄宗能在天下人面前主動承擔責任,人民不但會原諒他,而且會擁護他的領導,奮力平叛。如此一來,楊妃固然能得保全,玄宗晚年的政治生涯也將重現光彩,而兵變陰謀就會在半途中止。故玄宗在馬嵬之變中賜死楊妃,並非為了社稷江山不得不做出的一項痛苦選擇。


據《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八唐肅宗至德元載記載,當陳玄禮要求玄宗對貴妃割恩正法之時,高力士勸玄宗:


貴妃誠無罪,然將士已殺國忠,而貴妃在陛下左右,豈敢自安!願陛下審思之,將士安則陛下安矣!


高力士的話,實是窺見玄宗自私的隱衷,促成玄宗下決心捨棄楊妃。故不但安史之亂的發生,玄宗要負重要責任,而且馬嵬之變中楊妃慘死,他也要負重要責任。開元後期以來的腐化生活,銷蝕盡他的英雄氣概。當潼關失守以後,玄宗一心只在逃跑。當馬嵬兵變之時,玄宗固然不願失去楊妃,但他更關心的卻是保全自己,故臨危不惜犧牲楊妃以求苟免。不少馬嵬詩作責備玄宗負楊是有道理的。


中國古代著名女子,見諸吟詠者不少。然而在如此長久的歷史時期里,受到如此眾多的文學作者的眷顧,並為之寫出如此大量的各種作品,實未有逾於楊妃者。清趙翼《馬嵬坡》謂:


憐香不盡千詞客!


正是這「憐香不盡」的許多詞客,以同情、傷悼、頌美楊妃之作,造成了歷史上引人矚目的楊貴妃文化現象。



楊妃命運受到世情如此關注,其故何在?推究起來,一是楊妃命運與國家命運相聯繫,從開元全盛到兩京傾覆,令人震驚;從「盡日君王看不足」到「君王掩面救不得」,引人深思。這是楊妃命運的史的魅力。二是李楊情愛,本來動人視聽;人天長恨,尤足發人哀思。加以楊妃絕代佳麗,已是世情之所重;代君受過,更為人心所深悲。這是楊妃命運的詩的魅力。史的魅力使楊貴妃文化現象具有深刻性,詩的魅力使楊貴妃文化現象富於感染力。「楊貴妃熱」歷經一千數百年而不消減者以此。誠如清雲麟《馬嵬驛題壁》所云:「到底美人終不死,千秋猶拜貴妃墳!」


但「楊貴妃熱」存在不容忽視的非理性傾向。清洪敬夫《道經馬嵬》其五:


曲破霓裳死殉君,詩人千載說靈墳。


墓碑誰問陳元(玄)禮,只聽紛紛罵六軍!


到這地步,包括白居易在內的唐人所一致肯定的馬嵬之變,也被否定了!至於宋杜佺《題馬嵬山下粉》所謂「芳姿麗色竟淪沒,卻使醜婦爭歡呼」,則竟是以美醜論是非了!


清袁枚《馬嵬》其二:


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


石壕村裡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宋以後詠馬嵬事者,大多忽視白居易《長恨歌》戒鑒之深意,由同情楊妃悲劇到無視國運與民命。袁枚對此不滿,他提醒人們要把目光從李楊悲劇轉向安史之亂中無數家破人亡的民眾。


又,林則徐《題楊太真墓》其八:


藉甚才名《長恨篇》,先皇慚德老臣宣。


詩家解釋君親義,杜老而還只鄭畋!


雖然林則徐僅以「君親」之義批評《長恨歌》並肯定杜甫、鄭畋有關詩作欠妥,但他要求回到杜甫、鄭畋那裡,關切國家大局與人民苦難,是不錯的。這是清醒地審視楊貴妃文化現象並對之提出了應予重視的批評。


不過,楊貴妃文化現象呈現出來的非理性傾向,實與李楊其人其事具有複雜的內涵有關,不能簡單否定。清李文翰《題楊太真墓——步林少穆先生韻》其八謂:


一代文章只數篇,言情言義兩難宣!


所謂「言情」,是從人性人情的角度出發;所謂「言義」,是從國運及民生的角度出發。歷代詠馬嵬諸作中,最早「言情」篇什,為杜甫的《哀江頭》;最早「言義」篇什,為杜甫《北征》詩「憶昨狼狽初」一節。杜甫詠同一事,「言情」則悲之,「言義」則責之。杜甫的創作實踐,揭示了李楊其人其事的複雜內涵。李文翰「言情言義兩難宣」之嘆,則反映了歷代作者面對李楊其人其事的複雜心態。


杜甫以後,人們大抵不能兼顧「言情」與「言義」。文學作者大多取「言情」的角度,史學作者一般取「言義」的角度。《舊唐書·后妃傳序》謂:


玄宗以惠妃之愛,擯斥椒宮,繼以太真,幾喪天下。


《新唐書·玄宗本紀》贊曰:


嗚呼,女子之禍於人者甚矣!……開元之際,幾致太平,何其盛也!及侈心一動,窮天下之欲不足為其樂,而溺其所甚愛,忘其所可戒,至於竄身失國而不悔。考其始終之異,其性習之相遠也至於如此。可不慎哉!可不慎哉!


兩《唐書》史臣,言義而不及情,此為失之一。其「義」又重在唐朝之國祚,而忽略蒼生之不幸,此為失之二。專責女禍而不計其他,此為失之三。不少詩人紛紛為楊鳴不平,所針對的,就是這種以楊為「女禍」之說。此乃楊貴妃文化現象中應予肯定之處。


然許多詩人言情而不及義,甚至情與義相悖,亦失。前述「墓碑誰問陳元禮,只聽紛紛罵六軍」,顯然錯了。又,清崔光斗《詠馬嵬》其八曰:


嫫母常存傾國死,教人何處說媸妍!


崔光斗痛惜「傾國」即美人之死,可以理解;然而竟因此不滿「嫫母」即醜女之「常存」,不是有悖於義嗎?心中只有楊一人之悲劇,卻不管國家的衰亂和天下人的苦難,此為非歷史的傾向。僅僅感興趣於楊妃的美色,此為庸俗化的傾向。這是楊貴妃文化現象中不容迴避的負面內容。


西漢李延年《北方有佳人》詩曰:「北方有佳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這是中國文化史上最早極言美女魅力的一篇詩作。三四句謂佳人之美足以傾動一城一國之人。末二句謂佳人難得,所以雖有傾覆國家的危險,也不能顧了。傾城傾國的「傾」,就是這樣具有雙重的含義。正是因為美有傾動人心的魅力,所以美才可能傾覆國家。而在遭遇傾覆之禍以後,當事人依然一往情深。白居易《李夫人》詩曰:「傷心不獨漢武帝,自古及今皆若斯。君不見穆王三日哭,重璧台前傷盛姬?又不見泰陵一掬淚,馬嵬坡下念楊妃?縱令妍姿艷質化為土,此恨長在無銷期。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此處,白居易明言唐玄宗的長恨,乃在死去的楊妃為一絕美之女子。詩人最後感嘆:「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這感嘆,含有對玄宗的同情和理解。


清張問陶《重過馬嵬》曰:


兒女誰甘負好春?紅閨幾見可憐顰?


三郎不合為天子,苦被江山誤美人!


又,清袁枚《重題馬嵬驛》其二曰:


到底君王負舊盟,江山情重美人輕!


張問陶詩同情玄宗「苦被江山誤美人」,袁枚詩批評玄宗「江山情重美人輕」,態度雖然不同,但都著眼於玄宗在江山與美人之間作何取捨則同。這也就是古今都在議論的「要江山還是要美人」的兩難抉擇。張問陶詩「三郎不合為天子」,乃謂玄宗身為天子,故不得不重江山,不得不割愛于美人。這就揭出了人的社會角色與其個人感情的矛盾。這是古今中外許多人都不免要遇到的矛盾。唐王昌齡《閨怨》詩曰:「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唐李商隱《為有》詩曰:「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二詩所寫,皆為事業追求與社會職責同男女愛情之間的矛盾。面對這矛盾,人們往往只能嘆惋不置。蓋人性有弱點,人事有無奈,人情有不忍也。唐以來以馬嵬事為題材的文學作品,絕大多數都採取了同情李楊尤其是同情楊的立場,其深層的心理原因實在於此。誰能不痛惜美麗的凋亡?誰能不傷悼愛情的不幸?此所以歷代詠馬嵬之作中,「言情」篇什甚多亦較佳也。其中,言「情」而不失「義」,如《哀江頭》,如《長恨歌》,則為上乘珍品。故楊貴妃文化現象雖兼具史的魅力和詩的魅力,而以詩的魅力為主。「人生有情淚沾臆」,「情」,這是楊貴妃文化現象的本質。楊的形象美和李楊愛情的悲劇美,則是楊貴妃文化現象的基本內容。


本文原載於《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6期,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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