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文│張偉:關於那些讀過的詩歌
張│偉│作│品
輕時讀過些優美勵志和振奮人心的詩歌,便覺得詩歌應該是專屬於年輕人的。因為年輕和夢想,所以激情澎湃,豪氣干雲,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詩歌正好符合這些特性。在不知不覺中活著活著就老了的歲月里,有很長時間沒有涉獵詩歌,總覺得離她越來越遠。最近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美國頭號「自閉症」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的詩作,再一次擊發了我那根久未撥弄的心弦,迫著我回望與重溫與詩歌那場風花雪月的陳年往事。
還是在短暫而快樂的小學時光里,從課本中讀過唐朝詩人王維的《畫》「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李白的《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還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望廬山瀑布》,覺得這些古詩很美,很上口,有種動畫般的意境和跳躍誇張的樂感,心裡漸漸喜歡上了詩歌,也時常在家長面前頗為賣弄地背上幾首,逗得大人們直誇讚。初中時讀到徐志摩的《再別康橋》:「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艷影,在我的心裡蕩漾」這樣的詩句時,簡直令我心生羨慕和嫉妒。在我青春勃發的躁動期,心高氣傲地將屈原「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離騷》)這樣的名句用我字體瀟洒地寫在筆記本的扉頁,並瘋一樣地痴迷英國拜倫的《唐璜》、《恰爾德·哈洛爾德遊記》,雪萊的《西風頌》、《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義大利但丁的《神曲》,美國惠特曼的《草葉集》,印度泰戈爾的《飛鳥集》,德國最偉大的詩人和思想家歌德的《浮士德》等詩歌名著,再後來還喜歡過法國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也曾埋頭於國產先鋒叛逆詩人北島、海子、顧城的「朦朧詩」。隨著年紀的增長,加上工作和生活漸進式強化,奔突的血流彷彿驟降了許多溫度,沉澱下來儘是冷漠的理性。浪漫、衝動、嚮往、追求早就羽化成仙了,就留下我的肉身在這世上倍受煎熬……
「詩言志,歌詠言」(《尚書.舜典》)。鄙人一直以為詩歌就是要抒發個人的思想、抱負和遠大志向,近日在網上看到美國艾米莉·狄金森的詩歌,才徹底顛覆了我此前的一孔之見。原來,詩歌可以寫得那麼情真意切、波瀾不驚又華美璀璨:迷人的孤獨、曼妙的愛情、假想的死亡、可愛的家園……這一切的一切,意象是那麼豐盈,脈動是那麼明晰,詩性是那麼空靈,適合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和生命的每一天去閱讀、去欣賞、去摩挲、去體味,而不一定總是「雄赳赳、氣昂昂」呈指點江山狀。因此,我抑制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迫不及待地想與諸君分享艾米莉·狄金森睿智的詩行,以啟迪思想,滋養魂靈,好坦然面對人生中的愛情、苦難、死亡和永恆……
艾米莉·狄金森生於1830年,卒於1886年,是美國著名傳奇隱士女詩人。她從當代青年人正處於空想迷茫、揮霍青春的25歲黃金年華時便開始棄絕社交閉門不出,直至生命終結,被後人稱為「孤獨的精靈」和「艾默斯特修女」。她在孤獨中埋頭寫詩三十年,留下令人耳目一新的短詩1700餘首,成為人類豐富的精神遺產和「靈魂的風景畫」。這些散發著靈魂芳香的作品在詩人生前未獲俗世的青睞,僅只發表過7首小詩。就是這個被塵封了百餘年的詩歌精靈,她一直秘密地堅持寫作,連家人都不知道她會寫詩。她寫作方式極其隨意,習慣將詩句寫在一些便箋和廢紙片上,積少成多之後她就把紙片縫在一起,捲成捲兒用一條綢帶系住,存放在破舊的抽屜里。她臨去世前將自己的詩稿交給妹妹,囑咐她將其焚毀,就像後來的卡夫卡(1883—1924,奧地利著名小說家,被讚譽為超現實主義、荒誕派、黑色幽默和表現主義文學的先驅,他曾在遺囑中要求摯友銷毀他所有未發表的手稿並永不再版已發表的作品)一樣。但幸運的是,她妹妹看過這些詩作後,不忍心毀掉詩稿,從而使這一千七百多首詩作得以留傳下來,成為美國文學史上後知後覺的瑰寶。艾米莉詩風凝練獨特、清麗雋永,尤以文字細膩、觀察敏銳、意象突出著稱,題材主要涉獵自然、生命、信仰、友誼、愛情、死亡和永生。這些詩在她死後名聲大噪,成為美國意象主義詩歌的先驅,被推崇為與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惠特曼齊名的美國超一流詩人。
艾米莉的詩是源於心靈的產物,她寫詩本不是為了發表,所以飽含了率真、直感、尖銳,一點也不嘩眾取寵。在《什麼是詩》中,她定義「如果我讀一本書時/全身浸透了涼意/什麼火也不能使我溫暖/我知道那就是詩/如果我痛感到我的天靈蓋似乎被削掉了/我知道那就是詩」。她曾激烈地抗議過刊登在《共和國報》上被改得不成樣子的詩:「我的詩一定得亮著自己的光芒,無需他人的擦拭,要不然,我會藏起來直到合適的光出現。」她通過小詩《發表,是拍賣》向芸芸眾生公開亮劍:「發表,是拍賣/人的心靈——/貧困,批准/這種腐敗行徑……經營,應該作/神聖美德的商賈——/切不可使人的精神/蒙受價格的羞辱——」艾米莉特立獨行地堅守自己獨樹一幟的藝術風格,不願自己的詩向世俗的品位妥協,一直用大寫的「我」來捍衛作為天才的自尊與自傲。她成功地隱匿於大千社會的穹頂之下,社會閱歷幾乎是空白,對於寫詩本是無源之水,缺乏現實靈感的支撐,但她巧妙地轉向對自我內心世界的挖掘,在人類的精神疆域寄放可縱橫馳騁的意象之鷹。如艾米莉在自我營造的幻像中尋覓虛擬知音時寫道:「我是無名之輩!你是誰?/你也是無名之輩嗎?/那麼我們為一對!/別說!?他們會傳開去——你知道!/多無聊——是——某某名人!/多招搖——象個青蛙/告訴你的名字——漫長的六月/給一片讚賞的沼澤!」在另一首詩里,她寫出了對死亡意象的獨特體驗:「我聽到蒼蠅的嗡嗡聲——當我死時/房間里,一片沉寂/就像空氣突然平靜下來——/在風暴的間隙/注視我的眼睛——淚水已經流盡——/我的呼吸正逐漸變緊/等待最後的時刻——上帝在房間里/獻身的時刻——降臨」。艾米莉詩歌中大量運用準確而生動、鮮活又沉重的意象,彌補了她生活經歷方面的不足,使得她詩歌中的一草一木、一詞一句都懸浮於生活之上,具有神秘幽冥的韻味和哲理.令人無限感嘆和神往。
意象之於詩人艾米莉,就像空氣、食物之於你我。沒有了意象,就沒有詩人存在的罅隙。在沉醉於自己激情飽滿的意象中,艾米莉將抽象的情思寄託於具體的物象,使之成為可感可觸的藝術形象,使主觀的「意」和客觀的「象」情景交融、水乳諧合,從而開啟和成就了意象派詩歌特殊的文學之旅。艾米莉採擷於自然、生活和內心世界的詩歌中反覆出現的主要有死亡、情愛、家園和自然四大意象。在編織的死亡意象詩歌中,因艾米莉先後經歷過家人和戀人的辭世,感受至深的痛苦在心靈中刻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故在1700多首詩歌中,有三分之一是描述死亡的。死亡本是人生無可迴避的話題,詩人運用死神、死者、葬禮等死亡意象刻畫了死亡的多個側面,試圖探討生命、死亡、永生的內在聯繫、本質和真諦。《因為我不能停下等待死神》就深刻地體現了這點。在這首詩中,死神是一位親切的車夫,他停住等「我」上去,車裡還坐著「永生」。「我」被死神的和藹和禮貌所打動,決定放棄勞作和休息,一起踏上死亡的旅程。在《放下門閂,啊死神》一詩中,詩人乞求死神打開門閂,讓疲憊的人們進去休息。這樣,他們就可以停止尋找,停止奔波,讓不朽的靈魂經過死亡這一必經階段獲得永生。詩人將死亡看成身邊的紳士、朋友、甚至愛人伴隨其左右,因而艾米莉所刻畫的死者形象並不恐怖駭人,沒有抑鬱、腐臭的死亡氣息,而是在「安睡」,「面容勝柔嫩花枝」,呈現出一種超凡之美,詩歌的基調變得明快鮮亮起來。如她在一首題為《我為美而死》的詩中寫道:「我為美而死,對墳墓/幾乎還不適應/一個殉真理的戰士/遂成了我的近鄰/他低聲問我:『為什麼倒下』/我回答他:『為了美』/他說:『我為真理,真與美/本是一家,我們是兄弟』/就這樣,像親人,黑夜相逢/我們隔著石壁談天/直到蒼苔爬上我們的嘴唇/覆蓋掉我們的名姓」。另外,她還寫道:「那麼把我還給死亡/那個我從不恐懼的死亡/除了它讓你喪失/而今,當生命被剝奪/我在自己的墳墓里,呼吸/並估計著它的大小/它的大小是整個地獄能猜出的/還有整個天堂」。其他的詩如《上帝是遠方的一位高貴的戀人》、《天堂,為我難以企及是天堂》、《到天堂的距離》、《我到過天堂》、《上帝果真是個愛嫉妒的神》等,艾米莉在這些詩中並不只是單純描寫死亡,而是著力描寫死與生、死亡與愛情、死亡與永恆之間的關係,體現出作者對死亡本質具有詩人般超凡的洞察和詮釋。
短暫而凄美的情愛感悟,構成了艾米莉另一個獨特眩目的意象世界。艾米莉曾與幾位男士有過朦朧的浪漫情愫,也勾起過她對婚姻的美好憧憬——「她曾經以她自己的方式,幾次墜入情網」。在她存世的詩歌中,以愛情為主題的作品約有300多首,愛情成為艾米莉「本人的神秘的核心」。她將愛比作無價珍寶,「為了擁有它/她會以整個生命作代價」;為了它,她不但「付出了生命/而且付出了她的靈魂」。迭宕起伏的感情生動地表現了艾米莉內心世界的矛盾衝突和複雜多變:時而欣喜若狂、熾熱如火;時而哀婉惆悵、悲痛欲絕;時而纏綿悱惻,清冷凄涼;時而晦暗迷離,欲說還休。艾米莉的人生是一場巨大的悲劇,但她留給後人的卻是一曲愛情永存、靈魂永生的讚歌。有評論家指出「她使我們直接了解人類意識難以捉摸的張力和了解現實可怕的變幻莫測。」艾米莉竭力在詩中解構愛的含義和價值,用無限延伸的幻想和精心編織的綺夢,掩飾她生命的單調和不足。她在一次次無望的愛情之後,開始過一種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然而她內心又有著深深的情感。在現實的缺失中,內心的情感強烈地影響她的感受,使她的詩彌散著玄幻柔曼的光環。如「我一直在愛/我可以向你證明/直到我開始愛/我從未活得充分——我將永遠去愛/也可以向你論證/愛就是生命/生命有不朽的純真……」。同時,她對愛情產生了無比的熱情和馳想:「他的聲音又在門口響起/我覺得那音調依舊/我聽見他向僕人打聽/有沒有我這樣一個……我們交談,隨意而閃爍/有一種施放測錘的味道/一方,羞怯地/試探著另一方的深淺/我們散步,我把狗留在家裡/月亮,溫柔而體貼/只陪我們短短一程/然後,我們單獨在一起……」從字裡行間,讀者能強烈品味出詩人愛的熱切、瘋狂和對天長地久的渴求。但現實中的她無疑是一個愛的超級失敗者,她一直都在不懈、執著地追求愛情,卻又無果而終,致使她在愛情與現實、幻想與生活、精神與直覺的矛盾中竭力探索、表達生命的邊緣含義,由此陷入形而上的永恆憧憬和悲劇意念而無法自拔。
作為一位幾近自閉、一生囿於家居和強烈依賴家庭溫暖的女性,詩人依託落落蝸居建構起豐富的家園意象,營造出樸實、厚重的空間感和安全感,為讀者再現了美麗的家園之夢。如在《什麼客棧》和《安居雪白光亮的屋子》兩首詩中,詩人使用人們熟悉的「客棧」與「房間」來象徵墳墓,擬喻人死後的棲身之所,潛藏著「安全、寧靜、溫馨、身有所屬」的豐滿意象。從這些描述中我們清晰地察覺出艾米莉對於死亡的看法:死亡是真實的,人死後並不是踏上尋求天堂的漂泊之路,而是回歸注滿安全感和歸屬感的家園。詩人在這裡所指的家園是一種完全封閉的空間,它切斷了死者與人間的聯繫,既存在於人間又消失於人們的視線中,陷入一種永恆的孤寂。在艾米莉表述的家園意象中,「門」這個詞出現的頻率最高。在《離家多年的我》和《街上,一扇門微微打開》兩首詩中,「門」這一意象主要與家園的失落聯繫在一起。在詩人看來,「門」關係著「存在」的開啟與關閉,是生與死的分界,「門」內和「門」外是永久的訣別和無法跨越的距離。而詩人濃厚的家園意識牽引著假想中死去的靈魂,回歸「門」後那熟悉的溫暖之中去。在詩歌《另一片天空》中,艾米莉憑藉想像描繪了一個遠離塵世、仙境般的花園。在那裡,時間永恆、鳥語花香,沒有黑暗與痛苦,只有陽光與美好。這種理想化的花園正是詩人耽想憩息的場所,用來躲避或減緩外部世界的壓力,讓心靈獲得一片寧靜、幸福和安樂的凈土。
縱觀艾米莉描畫的自然意象詩歌,以花朵、果實、動物等自然主題為背景的詩歌有500多首,她為我們勾染出了鄉村中原始的自然風貌、奇花異草、蟲鳥魚蝦……自然景緻與詩人的情感、心態密切契合,成為詩歌中最為靈動柔媚的藝術符號。作為一名生活在十九世紀中葉的美國鄉下女詩人,平日里最易看得見、摸得著的事物便是自然對她的觀照。在詩人身後留下的大量詩篇中,艾米莉有時以花自喻,並為花的短暫生涯和弱小無助的處境而嘆惜,以此影射自己多舛的命運和孤寂的一生。在《多少花兒在林間枯萎》中,詩人惆悵於花兒的凋落和不為人知,而花兒無聲無息的綻放與凋謝,正是詩人一生的折射。在《蜜蜂駛著他亮程的車駕》中,詩人藉助花與蜜蜂的意象組合表達了理想的愛情模式:飛翔於百花之中的蜜蜂是男性的象徵,花則是女性的象徵。花總是以莊重的淑女風範出場,時而對求愛者不屑一顧,時而對追求者戀戀不捨。艾米莉借這類詩歌竭力說明愛是出於一種無法擺脫的感情驅使,完全無法用理智加以控制或解釋。在《禁果有一種滋味》一詩中,「禁果」在詩人心中別有一番滋味,那是「何等鮮美」!對禁果的渴求乃是對知識的渴求,對文明的渴求。而在《一個瘦長的傢伙在草地》中,詩人提到了與蛇的相遇,試圖與之親近卻受拒絕,這暗示著詩人內心深處面對自然時的一種錯綜複雜的情感:恐懼、敬畏以及困惑。
總而言之,艾米莉駕馭她獨創的詩歌意象,展現了異質化的思想和魅力,拓寬了人類的藝術視野,增強了人們的審美意趣,營造出超強的視覺感染力,給讀者帶來一種奇特的精神享受。作為一個對生活擁有強烈渴望和敏感知覺的自閉患者,能穿透生命、不斷品味死亡並深度觸及靈魂的人,以優雅的筆觸描摹絕望,言說靈魂怪誕的感傷和苦痛,站在人們無法企及的純精神層面上反思愛情、死亡和永恆,並直面黑色死亡,實現自我超越,實在令人為她多舛的命運扼腕嘆息,強烈地產生想要靠近她、讀懂她的願望。譬如,她為何終身不嫁、與世隔絕?是神秘主義還是懷疑主義?是信仰宗教還是反對宗教?她本人在生活中的性格如何?是堅韌不拔、桀驁不馴還是靦腆孤僻?這一切,都非常讓人為她著迷,甘願成為她的鐵杆粉絲。
後人從艾米莉的個人經歷和意蘊盎然的詩歌中探究和總結道:「孤獨不是負面的煎熬,而是一種迷人的正面力量。」的確,艾米莉因孤獨的體驗和靈魂的祈望使詩歌更臻於完美,更凸顯出詩歌的深邃多彩。艾米莉·狄金森作為被歷史無情雪藏百年後美國最偉大、最耀眼的女詩人,也是世界文學大家庭中最為孤獨的女詩人,也因惟其孤獨,方使她的詩歌純凈無比,無人匹敵,值得人們對她進行多維度、全方位去解讀。
作者簡介│張偉:合江縣作家協會名譽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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