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科幻片，最大的特點是恐怖

1

《湮滅》說的是異化。

異化的恐怖在於，那股「變為了外在的異己的力量」，來源於內部。

在露出牙齒之前，它一直都是溫順的，和本體有機地生長在一起，而一旦開始顯露出「他者化」的傾向，本體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瘋長。

《湮滅》說的就是注視異化發生時，束手無策的痛苦和對未知無解的恐懼。

異化的參照物不是同化，事實上，同化只不過是另一個方向上的異化，異化是相對正常而言。

正常是什麼呢？

影片開始，生物學家莉娜對細胞和進化做了講解。「這是細胞，跟所有細胞一樣，它是從現有細胞分裂出來的，展開來講，所有的細胞，都是從一個細胞分裂出來的，它是地球上唯一的單細胞生物，也許是宇宙中唯一的一個。大約四十億年前，一個變為兩個，兩個變為四個，然後八個，十六個，三十二個。這種一分為二的規律，成為每一種微生物，青草、海洋生物、陸地生物、人類的體系，每一個活著的和死去的生物體系」。

當莉娜自願加入科學家小隊，進入被「閃光」包圍的黑水國家公園後，她目睹了完全顛覆認知的景象。

「這些花很奇怪，它們全都不一樣，你可以看出它們不是相同物種，但它們生長出的分支結構一模一樣，所以它們應該是同一物種，同一植物。」

一條攻擊它們的鱷魚，也「跟那些花一樣，只有一排牙齒」，「這裡的某些東西攪亂了基因庫」。

梅花鹿的鹿角上真的長著梅花。

「植物有了人類的生物形體，手臂連在肩膀上，腰連著臀部」。

影片中最讓人頭皮發麻的兩個鏡頭出現了。

一個是在前面隊員留下的記憶卡里，她們看到一個隊員剖開隊友的肚子。掀開肚皮的一剎那，蛇一樣的生物在腹內往複遊走。

另一個是吃了一個隊員後的熊，咆哮時，發出的是人的呼救聲「救我」。「她在死的過程中，她的一部分思想，成了殺死她的動物的一部分。」

在此，作為一部科幻電影，《湮滅》的理論體系和盤托出，「人類同源異型基因」。一種控制著生物形體和物理結構的基因，變異了。

「閃光是一個稜鏡，把所有東西都折射了，不僅僅是光和無線電，還有動物的DNA，植物的DNA。」

先後派往 X地區的小隊，在閃光的折射下，發生了變異，成為這個地區草地上的人形植物。

唯一一個沒有進入房間，逃出的那個人，「肉體像液體一樣流動 ，我的思緒，不受控制。」

2

但這遠遠不是終極，《湮滅》要說的是人的變異。

這是一個凜冽的話題，它常常以「垮掉的一代」、「迷惘的一代」，「90後」這樣的社會學面目出現。

儘管是一些哀嘆，仍然散發著「怒其不爭」的熱度，可《湮滅》是發自於科學上的哀鳴。它的冷靜，掐滅了最後一絲希望的光亮。

隊員中，喬茜胳膊上長出了梅花，化為一株植物。

在身體生出梅花之前，惡之花一直在每個人心中悄然滋生。

這個由各領域科學家組成的小隊，每位隊員都「受過傷」。有的人在戒酒，有的人多次自殺，「為的是體驗活著的感覺」。

有的人「 沒有朋友， 沒有家庭，沒有孩子，沒有搭檔」，「只有工作」。有的人「女兒死了」，她同時丟失了兩個人，女兒和自己。

在不那麼漫長的一生中，每個人都變異為一個或數個無法預料的自己，站在最經常示人的那個自己的背後。

影片一直在強調莉娜和丈夫的感情，她主動要求加入小分隊，也因為丈夫凱西曾是當初派往X地區的隊員之一。

影片開始，同事丹勸她，「老是工作，不放鬆一下，這樣也不健康」。後來，他再次出現在莉娜揮之不去的回憶里，那時他們剛剛做完愛。

在莉娜面前，丹毫不諱言說愛自己的妻子。莉娜也毫不諱言，每次高潮後，罪惡感就尾隨而來。

他們共同的擔心是，莉娜的丈夫發現了沒有。這真的一個莫大的諷刺，他們把別人知不知道，而不是他們自己上沒上床，當做道不道德的分界線。

執行任務過程中，變異加劇，每個人都異化出另一個自己，出現自相殘殺。

就連領隊文崔斯也說，「如果我不儘快趕到燈塔，開始和結束這段旅程的就不是同一個人了」，「我們的思考能力和身體，都處於崩潰邊緣」。

從閃光外面進入閃光里，像是從一個已知文明，抵達另一個未知文明。和人類一直對待未知所採用的態度一樣，面對不可知的閃光，人類再一次投向了卑微的神秘主義和自大的虛無主義。

外面的人將其簡單定性為外星生物，「它令我們環境發生了變異，摧毀了一切」，莉娜回答，「它沒有摧毀一切，它改變了一切，它製造了一些新東西。」

在進入X地區之前，莉娜的丈夫說了另一句話，那是人面對未知時，最接近本能的反應，「上帝不會犯錯，從某種意義上，是上帝的旨意」。

3

科幻，在對未來的幻想里，包裹著對現在的憂慮。《湮滅》要說的是，相對於過去，現在的人類就是變異的結果。

變異是什麼？「像腫瘤一樣」。我們發明藥物，殺死腫瘤，最後驚恐地發現，人類自身正異化為腫瘤。

再也不能藉助月亮和星星的指引，走出森林了。再也聽不懂山川河流的語言，分辨四季輪迴了。

人類有意無意地把自己當做上帝，仿照上帝造人去製造機器。機器越來越智能，人類越來越愚蠢，越來越依賴機器。

機器成為變異的人類。

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人類物種上的優勢，消失不見。世界將重新陷入混亂，一個不可知的物種，即將走下樹枝，站到地上。

科學發明，解放了人類，也悄悄地囚禁了人類。

這部科幻題材電影中，最恐怖的一幕出現了。

文崔斯在浪漫而殘酷的死亡到來前，說出了影片的核心。

「我知道它們在我體內了，它跟我們不一樣，我不知道它想要什麼，或者是想不想要，但它會生長，直到包圍一切，我的身體和思想都將分解成最小塊的部分，直到一塊都不剩，湮滅。」

說完，文崔斯身體發亮，口吐火焰。火焰飄散，連接為漫天星光。雲海與星光輝映，像是，另一個宇宙。

她蛻化為一個七彩的細胞，聚攏翕張，吸收分裂，像是一個魔鬼的誘惑。莉娜的一滴血匯入，繼而分裂為兩個、四個，八個、十二個，聚攏為一個新的人形物質。

新的人形物質面目扁平，和莉娜亦步亦趨，在一樣的時間，做一樣的動作。兩人重疊在一起，莉娜擠壓變形，一起窒息。

莉娜被複制了。

在互相鉗制傷害中，那個人形物質面目漸漸清晰。莉娜把磷光彈塞到她手裡，引爆，她殺死了另一個自己。

更為可怕的是，身體在燃燒時，她走到莉娜丈夫凱西的屍體旁，悲壯而深情地一起燃燒。

除了外形，她已經獲得了一部分莉娜的意識。

就像那隻熊。

4

人類社會也在變異。

和個體面對變異時的痛苦不同，人類社會的變異，一直被幸福籠罩著。

宅文化。路怒族。佛系。炫富。裝嫩。互聯網上張牙舞爪的ID。朋友圈裡表演性質濃烈的轉發。

在《湮滅》里，變異的花，翕張的光，無一例外都愈發鮮艷、濃烈。

被變異詛咒了的社會，也無一例外地躁狂。

如對中醫的聲討。

與西醫的科學性相比，中醫太像是巫術了。

可惱怒雙方似乎都忽略了變異的問題。

病毒在變異，西醫的抗生素也跟著變異。沒有變異的中醫，成為被討伐的異質。

世界，誕生於同一序列細胞的分裂。衝突，是同序列細胞變異進度的差異。這世界，沒有真正的對立，殺死文明的不是野蠻，是文明自身。

穿過科學、宗教、宇宙、隕石、《湮滅》要說的是，

人在異化，最終將死於自大或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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