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津AGE9638
①
老魯是這家汽修汽配廠的師傅，頭牌。老闆李志給修理師傅們開會時，掛在嘴邊的話：「魯哥的手藝，汽修界為王，不帶吹的。」
老魯有一項絕活:他只需聽一聽汽車發動的聲音，就能說出這輛車是啥牌子，啥型號，甚至是哪年出的。不光這，根據車的聲音判斷車的問題所在，一聽一準。憑這一點，他在汽修汽配廠的地位無可撼動。
汽修廠幾易其主，老魯一直留下來，三十年過去，小魯成了老魯。不變的是，他是每一屆新汽修廠老闆最得意的修理師傅，沒有之一。
所以，老魯只需動用耳朵聽聽，指出汽車存在的問題、毛病，自有人去修。
不過，也有例外的時候。老魯聽出問題，找出毛病，交待給其他小師傅們解決方案。小師傅們呆雞似的不懂。老魯只得自己親自上陣，一邊幹活，一邊搖頭嘆息。
這會的小年輕們，怎麼和過去自己那會不一樣？自己當學徒那會，來輛車，趕緊圍上去，緊跟在師傅身旁，聽師傅怎麼說，看師傅怎麼做，遞個工具家什子，畢恭畢竟之間，用心揣摩。車子修好，師傅發話讓自己試車，打著車，開上轉一圈，就把當年的小魯興奮夠嗆。
小魯是個有心人，肯吃苦，一門心思鑽研車的故障表現，經得多，見得多，自然而然練出一身本事，很快成為修車師傅里的大神。
現任汽修廠老闆李志，年紀比老魯小几歲，喊老魯「哥」，叫得親，對老魯也真好。不但工資開得高，還承諾，老魯一直在這干，到老魯六十歲，也給他辦個退休，給老魯一筆養老的錢，讓他能頤養天年。
老魯信。這些年間，就數李志接手汽修廠後發展得好。李志有頭腦，有規劃，逐漸把汽修汽配廠往高檔車的保養修理方面轉型、定位，又有兩個大舅哥背後給他撐傘、架橋，一路紅火發展起來。雖然價格比其他汽修廠貴，但那些有錢的主還就吃他這一套。其中，不乏沖著老魯神技來的。
老魯知道，不說啥，老闆李志工錢給得到位，待遇也高，自己幹活就是。
老魯修車手藝精湛，心思縝密，做人卻簡單。
②
但是這兩天，老魯心裡有個事裝著。閑了偶爾想起，轉臉忙起來又忘。
那天臨近下班，老魯正收拾東西。一輛漂亮紅色小跑從他身邊駛過。老魯聽著聲音不太對，不禁抬頭看了一眼。
是小王師傅接手的，給車子做保養。
這是做完了？去洗車？
車子有問題應該跟車主交待一下，提醒對方及時修理，徵求一下意見。就這樣把車子交給車主，實在是不負責任。
說起責任心，現在的小年輕們真是不行。那個小王師傅剛來不久，有一點空閑就捧個手機杵杵杵，修車時耳朵上還戴著耳機，嘴裡哼哼唧唧。能修個眼見的毛病，就牛哄哄，吵著老闆加錢。有一回，有個客戶說車子開著感覺不對，小王師傅駕車上路找感覺，跑了三圈，搗鼓了三回，交車還是不行。小王師傅硬說沒毛病。氣得客戶給老闆打電話投訴他。
李志連忙讓老魯幫忙聽聽咋回事。老魯抽個空，過去聽了聽，叫過小王師傅耳語一番。小王師傅又重新上陣一通搗鼓，再交車。車主試了一圈，滿意結帳。
雖然是老魯幫了小王師傅，小王師傅心裡依然不忿，就沖老魯工資是他的三倍，不服！
老魯心裡沒那多彎彎繞，琢磨著出去跟小王師傅說一聲。結果出來時，車不在，小王師傅下班走了。
那就明天再說吧。
不巧，第二天，小王師傅請了假。等小王師傅回來時，老魯又被各個師傅喊著幫忙，一拖再拖，就過去了半個月。當老魯終於逮到機會跟小王師傅說時，小王師傅懵了懵:「哪個車呀？」
「津AGE9638，一輛紅色小跑。」
小王師傅沒事，特意跑去查了單子，回老魯:「那只是做保養的。」便沒了下文。
老魯心裡放不下。短時間內車子跑著沒事，萬一這車跑長途，高速行駛，就危險了。
老魯猶豫再三，跟老闆李志說了。
老闆愣了愣，目光閃幾閃，說:「哪天我給車主打電話，讓她過來一趟。」
老魯要走。李志把胳膊搭上老魯的肩:「魯哥，咱這廠，多虧你！」
老魯心裡一熱，「咱兄弟不說見外話，這不是應該得嘛！」
③
三個月後，老魯正在修理車間帶個新來的小師傅，忽然聽見一陣車響，老魯的心"撲騰」一下，抬眼一望，果然是那輛紅色小跑開了進來，"嗯~嗯~」的聲音里，藏著一絲危險。
車停住，小王師傅開門下車。
老魯走過去。
「這車？」
「保養！」小王師傅無動於衷。
「這車有毛病。」
「車主在呢，你去啊！」小王師傅一甩頭，不耐煩地，「人家沒說別的，找什麼麻煩！」
老魯轉身朝大廳走去。
大廳休息室里坐著幾位等取車的客戶，前台還有個年輕女孩還在跟接待員諮詢什麼。
應該是她。
老魯正朝年輕女孩走去，老闆李志從樓上下來。遠遠看見老魯，急急地朝他揮手喊:「魯哥！魯哥！」
老魯停下，老闆小跑著來到老魯跟前。先跟服務台前的年輕女孩擺擺手，才對老魯說:「老客戶，車壞高速上了，不知道啥情況。你快帶上工具，先跟我跑一趟。」
「那，津AGE9638來了，她的問題不能再……」
「你快去快去，我安排！」老闆推走老魯。
老魯邊走邊回頭，看見老闆朝女孩走去。
老闆的車，老魯開，老闆指揮。
「得有幾年沒出來搶修了吧，魯哥？」老闆問。
「七八年了。年輕人都能頂上來啦，我老了。」
「你這技術，別說咱廠，咱們縣，咱們市，找不出第二個！」
「那紅跑車……」
」噓！高速上那個。」老闆制止老魯，接起電話。
「啥？沒事了？不用去了？哦哦哦，好好好。沒事就好，有事打電話！」放下電話，對著老魯說:「魯哥，不用去了！"
老魯尋找路口調頭。
「魯哥，漁村新開家私房菜館，不錯，咱哥倆先吃口飯去。」
私房菜館魚做得又鮮又美。
老闆喝了兩盅:「魯哥，人活著，不易啊！我就羨慕你。」
「羨慕我啥？粗人一個。"
「不不不……」老闆一疊聲搖頭擺手:「你這輩子活的，安生。兄弟羨慕。敬你！"
安生？老魯笑笑。
④
過了幾天，一輛小跑車來辦續保，老魯想起津AGE9638，問小王師傅:"紅色小跑給修啦？」
小王師傅白了他一眼:「紅小跑，紅小跑，你老魯還有這份閑心操心人家小姑娘！」
老魯悻悻離開，到前台調了單子，又是保養。老魯抄了電話存在手機里，等明天打電話，跟車主說說，讓她過來修車吧。
下班，老魯又去了漁村的私房菜館。老伴從市裡閨女家回來了，老伴愛吃魚，這家做的魚真地道，給老伴帶回一份，讓她吃吃看。
泊好車，往裡走時，居然看見那輛紅色小跑在，老魯心裡一陣激動，跑到跟前仔細看了看車牌：津AGE9638。沒錯！
老魯站在車屁股前，悠然點著一顆煙。吸一口，緩緩吐出，繚繞輕煙模糊了他的視線。老魯把煙屁往地上一扔，掏出手機，調出電話，按下。
「哎呀呀，討厭！別鬧，電話！」
私房菜門口走出兩個人，一個年輕女孩正手忙腳亂摸手機。旁邊男人摟著她，手又捏又掐閑不住。
「老……板……」老魯望望男人，望望女孩，有點疑惑，瞬間又明白，「這裡魚味道挺好。我給老伴帶一份回去讓她嘗嘗！」
老闆哈哈笑著:「魯哥，真是巧啊！你去，我們先走了哈！」
女孩沖老魯笑笑，點點頭。
「誰打的電話?」老闆的聲音。
「誰知道啦，陌生號碼，打錯了吧？掛了。」
兩人坐上紅色小跑，沖老魯鳴了一下笛，一溜煙跑走了。
不知哪裡一股股魚腥味飄過來，真難聞，熏得老魯胃裡噁心。
老魯回家泡了壺熱茶，抱著喝了一壺水，也沒暖過來。他的手不停地抖，身子也抖不停，牙齒碰在一起「答答答，答答答」，像發電報。可是，沒人能破繹這份電報的內容。
⑤
老魯病了，請了三天假。
第三天，老闆提了大包小包水果來看他，小紅跑車的年輕女孩跟在旁邊。
老闆笑眯眯:"魯哥，好好養著，啥也別想！」老闆豎起的那根手指像一面旗幟，宣告昭示著什麼。
女孩挺愛笑:「魯師傅，李志說你是他們廠裏手藝最好的師傅，可神了，能聽出車子的毛病。以後我的車有問題，就交給您啦。」
老魯笑笑，沙啞著嗓子說:「唉，老了，啥也聽不出來了。」
臨走時，老闆李志回頭看著老魯:"魯哥，你好好養著。後天小智回老家，要開十幾個小時的車，我先送她回去了。」說著，臉上堆起更多的笑容，嘴邊眼角的褶皺讓老魯感覺陌生，那裡似乎藏了很多秘密。
女孩對老魯擺擺手，挽著李志的胳膊走了。
長途？高速？老魯擔心的事情終於來了！
老魯調出手機里的電活號碼，盯著看了半天，女孩笑吟吟的臉在他眼前閃過。老魯狠狠心，刪了。
第二天，老魯上班時心神不寧。
第三天，老魯在前台接待處徘徊了好久，他又讓接待員調出津AGE9638的保養資料，記下了那個電話。
老魯坐在維修車間的小角落裡，盯著手機上那串數字。良久，老魯顫抖著手撥出去。
「喂，你好，哪位？」年輕女孩甜美的聲音傳過來。
「你，找地停車！就近找到個修車場，告訴……」
「啊！」
「嘭！」
老魯的話還沒說完，電話那頭傳來驚悚的尖叫聲，猛烈的撞擊聲……
那聲音，似乎穿透手機，直衝老魯的耳膜，震得他一驚，把手機迅速遠離頭部。那聲音衝進老魯的腦海里，轟轟作響！
手機那頭，已經是一片沉寂……
老魯累了。他蹣跚走進接待大廳，走進休息室。他看見李志拉開門，老闆娘披著貂，走進來。
休息室的電視上，不知被誰播到一檔新聞節目，一起高速連環車禍正在播出，畫面慘不忍睹。
⑥
老魯在他差1年零4個月滿60歲的時候，辭職了。一夜之間，他彷彿老了很多。他說他聽聲音辨別汽車問題的能力突然消失，再也修不了車啦。
老闆李志踐行了當初自己的承諾，給老魯一大筆「退休工資」，叮囑他頤養天年。
汽修廠的師傅們感嘆著：李老闆真好！他們卯足了幹勁，想努力掙出個跟老魯一樣的結果。
此時，老魯正細心擦拭著自己修好的最後一輛車，那是輛黑色奧迪，車身被老魯擦拭得可以照見人影，可是老魯總覺得有一層灰塵鋪在上面，怎麼擦也擦不幹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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