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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柏林,何妨吟嘯且徐行

郝柏林(1934-2018)

北京人,理論物理學家

郝柏林從不以聰明人自居,還一再告誡學生,「我見過的自認為聰明的人沒有一個做成了事」。相反,這位「科學戰士」把老老實實做學問掛在嘴邊,身體力行,對學術腐敗深惡痛絕。

清晨,北京中關村。一位兩鬢略見斑白的男人,穿褪色藍的確良,推著自行車,書包斜挎,精神滿滿地走向計算中心,周身洋溢著「對一天工作即將開始的期待、興奮和執著」。二十年後,已在矽谷做了多年工程師的符洪,見到來美國研究訪問的郝柏林,覺得當年的導師還和記憶中這幅鮮明的畫面一樣年輕——

那時,他是「文革」後中科院首批增選的最年輕學部委員之一,中國統計物理學研究的核心人物,還是國內混沌研究的先驅,最早在國內提倡利用計算機解決複雜問題;眼下,年近古稀的他正和同為計算機專家的夫人張淑譽,邊走邊興緻勃勃地討論,剛剛用幾種不同的計算方式,驗證一組基因關聯圖。差不多二十年就換個方向,用發小舒濟的話說,「我知道他是閑不下來的。」

在學生面前,郝柏林毫不掩飾「一直在從事第一線的具體科學工作」的自豪。投身理論物理一甲子,他親身實踐著「兩彈元勛」彭桓武先生「用理論物理的知識,解決實踐中遇到的一切問題,縱橫捭闔,所向披靡」的格言。直到2018年3月7日去世前一天,84歲的他還在與同事發郵件討論他們合作的著作,去世當天上午還在用筆記本電腦工作。

「挑燈看劍」、「負戟吟嘯」,兩本文集的題名共同勾勒出一位科學戰士的形象。「在這個時間,在這個空間,郝老師永遠離開了我們。照亮黑暗的火炬雖已不在,前進道路的方向已經指明。」次日,中科院理論物理所微信公眾號發表悼念文章,署名「郝老師的學生們」。

游擊隊長

對於郝柏林的「知遇之恩」,中科院院士歐陽鍾燦感念在心。上世紀80年代末,當多數人還認為「生物膜研究不是理論物理」時,正是郝柏林力排眾議,將他引進中科院理論物理所,並在所長任上大力支持他的研究方向。

1997年,把英文專著《實用符號動力學與混沌》書稿送出後,郝柏林告別了自己與合作者開創的這門學科,一股腦闖入理論生命科學的全新領域,致力於使用數理方法解開基因組的奧秘。在當時「生命之樹」存在爭議的情況下,他逆流而上,利用全基因組學分析方法重建了原核生物的生命之樹,一套微生物親緣關係分析軟體CVtree得到國際認可。

「要想做生物,不能當票友,必須鑽研生物,成為行家。」世紀初,生命科學大熱之際,郝柏林曾這樣提醒應用數學界同行。2002年在復旦成立理論生命科學研究中心,他也對同事強調,這是一個義無反顧全心全意研究生物的「中心」,而不是出身於物理學的人參與一些生物學研究的中心。

郝柏林自稱「游擊隊長」,而他的「游擊隊員」都清楚不過,那絕不意味著「打一槍換一炮」,而是勇於挑戰新方向,做解決問題的「奇兵」。他還用生物界的「懶螞蟻」現象類比基礎科學研究的重要性,並以此自勉:它們不參加搬運已經發現的食物,看似老在東遊西逛,實際卻是尋求新食物源的「尖兵」,「沒有『懶螞蟻』的種群,早在生存競爭中滅絕了。」

「華麗轉身」從每天背25個生物學單詞開始,「須知此時他已66歲了!」與郝柏林在中科院共事近30年的劉寄星回憶:上世紀70年代,郝柏林與於淥合作用骨架圖計算臨界指數的工作,是中國大陸物理工作者對重正化群早期發展的惟一貢獻,而計算到關鍵時刻,郝柏林犯病,仍堅持卧床工作;1962年,他在莫斯科大學讀研究生時,翻譯《量子場論方法在統計物理學中的應用》,只吃點麵包喝點茶,創造了一晝夜譯出一萬字的紀錄。

同一時期,更具傳奇色彩的是,他通過了蘇聯著名物理學家朗道設計的「朗道勢壘」,即一門數學和八門物理組成的理論物理「最低標準」考試——要知道他最初留蘇時分配到的是礦業經濟專業,通過自學他不僅成功轉入哈爾科夫大學物理數學系,還在3年內修完了5年本科課程——可惜考最後兩門時,朗道突遇車禍喪失智能,未能由他親手將其名字寫入通過者名錄,因此郝柏林也從不對外宣稱自己是「朗道的學生」。此前28年間通過該考試者者僅43人,至少有18人後來成為蘇聯或加盟共和國科學院院士或通訊院士,更有一位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

後來,即使在理論物理受到嚴重衝擊的「文革」時期,他也沒有荒廢。一方面積极參与胰島素結構分析、天線小型化、地震活動分析等國家任務,「挨整」時則「躲在家裡」求解三維伊辛模型,最終求得的一個封閉近似解,被王竹溪先生稱為「迄今最好的結果」。

在「五七」幹校勞動時,每天傍晚兩三個小時自由活動時間,他就打開自帶的木箱子,在上面寫作最早的計算機語言——FORTRAN教科書,該書在「文革」後一版再版。

他所在的「五人研究小組」,除陳春先下海成為「中關村民營科技第一人」,包括於淥和他在內的四人後來都成為院士。沒有人懷疑,這批人原本可以取得更高成就。

郝柏林的新書中有這樣一段話,「在中國擺脫封建落後和列強欺辱,走向現代化的歷史過渡期,郝柏林屬於始終堅持在自己的勞動崗位上、盡最大努力奮鬥過的那一批人。一方面,他們已經接近在所處的歷史初始條件和社會邊界條件下的最好解,另一方面,個人的聰明才智也由於社會歷史原因而無法全部用到科學事業上。他們的經歷不應在年輕的一代人身上重複,但卻應當為年輕人所知曉。」

負戟吟嘯

郝柏林從不以聰明人自居,還一再告誡學生,「我見過的自認為聰明的人沒有一個做成了事」。相反,這位「科學戰士」把老老實實做學問掛在嘴邊,身體力行,對學術腐敗深惡痛絕。

過去,曾有人拿著印有一大串頭銜的名片請他參加會議,卻說不出會議實際想解決的問題,被他一句「大家不如實實在在做點事,少來虛套套」氣走了;對他自己的重要成果,他從來「客觀評價」,不僅承認和宣揚共同合作者的貢獻,即使是對世界級成果也清醒指出在思路方法設備上沒有突破,「中國不能過早樂觀」,對此生物學家饒毅曾專門撰文表示欽佩。

2007年,郝柏林公開批評某些科學機構領導人「官越大,文章越多」。「要抓科學界領導和政府官員的不端行為」,「研究生導師沒有權力在學生的每篇文章上署名」,「我國自然科學基礎研究的管理和資助體制必須改變」,「警惕用寬容失敗掩飾研究資源的浪費」,「必須撤消一大批管理和評估機構」……

他也因此招來一些人的嫉恨,引來不少匿名攻擊。朋友勸他發聲正名,他說,「也許總的聲明一次,以後概不理睬,為人做事,自有公論」。令劉寄星敬佩的是,郝柏林經常慷慨激昂地抨擊學術官僚的昏言昏舉,純出自公心,從未有「取而代之」之意。

上世紀80年代,他因批評得罪上級官員,辭去中科院理論物理研究所副所長之位,幾年後又臨危受命出任所長。那時他或許還會想起剛入所時與陳春先暢談的情景,「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人微言輕,居然以中國理論物理事業的興亡為己任。」

「他根本不像一些人流傳的那樣『嚴肅地板著個黑臉』,對我們這些做學問的小弟弟,他完全沒有門戶之見,而且很容易接近。」中科院院士葛墨林記得,第一次見面後,郝柏林夫婦去他家,竟送上一捆用過的計算機程序紙,說背面可以做草稿用。

郝柏林的一位學生說,「郝老師有一個特別好的品質,他不會強迫他的學生將來一定要做物理、做學術之類,更鼓勵他們去做自己喜歡和擅長的東西。」他帶過的研究生中,有人34歲轉考醫學院,有人轉行做工程師、記者,他都引以為榮。

有學生視他為科學界的魯迅。11年前,他欣然同意在科學網開博客,自言「至少部分減少『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的狀況」;晚年與友人聚會,念及「文革」中含冤早逝的青年物理家孟憲振,以及遇害的清華葉企蓀先生之徒熊大縝,其悲憤往往感染在場的每一個人。

在一篇科學「檄文」末尾,郝柏林引用了馬克思《哥達綱領批判》的最後一句:「我已經說了,我已經拯救了自己的靈魂。」

(感謝李珊珊為本文提供幫助;參考文獻:《挑燈看劍集——賀郝柏林院士八十華誕》、《負戟吟嘯錄——一個前沿戰士對中國科學的感懷》)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第545期

原標題《郝柏林,何妨吟嘯且徐行》

文 / 本刊記者 陳竹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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