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明瑞返鄉畫像
我們也知道無論走多遠也走不出她，就像黃昏時刻的樹影拖得再長，也不會離開樹根一樣。
by：越明瑞
丨你，是那微光
當你開始返鄉觀照，你就是那微光。
當你站在一片廢墟，沒有焦慮，沒有恐懼，只有你和你的心跳。凝神，也許你能穿越，完全沒有隔離地觸摸到曾經栩栩如生的熱鬧村莊，纖毫畢現，照見它曾經的榮耀、歡樂、與哀愁。
《返鄉畫像》，「鄉」里青年知識分子報告
菜壩鎮風光
凌晨到達浦東機場時只看見極遠處單薄的三四點燈光，零下的溫度讓那些通明的光也凍得左右搖擺。這次去上海，是為了接老伯一起回鄉。他與我父親是同母異父的兄弟，他排老大，而我父親是最小的那個。
老伯去年生了一場大病沒能回家，而奶奶在去年離開人世。
1
老伯的大兒子在上海工作，也為他在上海找了最好的醫院做腎臟手術。三年沒有回故鄉，比起物是人非，老伯更在意的是那幾年母親的安康。在上海短暫停留幾天後，我便和老伯一起踏上了歸鄉的路途。春節以後，老伯又得返回，因為醫院的化療日程還在進行著。
飛回四川後，我們還得轉一趟長途車才能到老家。一大早在候機室里，老伯回憶起那段為了一粥溫飽而滿足的日子，異常眉飛色舞，嘴裡時常念叨著：難忘，是因為難捱啊……
「老伯，我聽我爸說你才兩歲就被送走了。」在飛機上，我接過乘務員遞來的可樂後問。
「是啊，那時候窮，沒辦法，就被送到其他人那兒了」老伯感慨道。
「那你關於奶奶的記憶還多嗎？」
「你奶奶改嫁後又把我接了回來，但心裡還是害怕」。
我估摸著那時候老伯的心就像被一陣大風吹的孤零至極。
就在我唉聲嘆氣時，老伯又說：「但你奶奶會在我做完一天的農活後親我的臉一下，我就特別高興。」說到這，他害羞地笑了笑。「她還說，人要善良，不能做壞事，才會有好報。」古人不也說么：「人為善，福雖未至，禍已遠離。人為惡，禍雖未至，福已遠離。」
我也跟著老伯一起笑，「奶奶是個好母親。」
老伯說安逸的村落會容易埋葬憧憬，滯留夢想，但奶奶是個例外，她鼓勵兒女們讀書，自己多干點農活兒無所謂，只希望他們走出鄉村，且善良。
菜壩鎮山水
2
到達機場後我和老伯立即轉乘回村的汽車，村子裡的小道崎嶇不平，車一過就煙塵滿面，我趕忙把車窗那塊唯一隙出的縫給關上。
老伯閉著眼，靜靜地感受鄉間的自然清香，齊整的小商鋪、翻新的房舍和濃密的樹叢從道路兩旁掠過，呼哧的風聲像極了一位老人鼻酸的聲音。到達已是下午，暖和的陽光開始慢慢融化，凃在了柵欄和窗台上。
「還是老樣子啊。」老伯說。語調顯得舒坦又興奮。
「媽走後把魚塘重新打理了一下，還不是那幾個騙錢的道士，把這裡搞的烏煙瘴氣！」之前一直與奶奶生活的四伯生氣地說道。
「還是請了道士來做法？」老伯問。
我父親把老伯牽到陽光下，讓他坐在藤椅上，說：「老人家信，圖個熱鬧。只不過太吵鬧，媽一直又愛安靜，不知道能不能習慣。」這讓我又想起了去年在敲鑼打鼓的場壩里聽著道士們唱著那些不知所云的歌，而父親在角落低著頭聳動肩膀默默抽泣的夜晚。
「那媽去年走之前下床走動過沒？」
「沒有，身體各個功能都退化了，都是四哥和四嫂在照顧，也沒法子上廁所，只有墊尿不濕。」我父親回答。
「平時一定都沒人跟她老人家聊聊天吧？」
「我們每周末都回來，媽又怕我們忙，還催我們走，其實我們都知道她一點都不想讓兒孫些離開。」
「好，我過會兒就去看她老人家。」
父親和其他幾位伯伯對他說，奶奶那兩年懶在床上放空一切，像是與整個世界暫時斷絕關係一樣，很少翻身，痛了也不會叫喊，就把自己的安全感建立在周圍窸窸窣窣的聲響上。
奶奶的家
3
老伯走進奶奶的房間，牆壁已經不再像最初那樣光滑了，被椅背擦出許多條白色的斑紋，像是奶奶臉上那塊已經被歲月磨舊的皮膚。老伯沒有說話，我猜他開始回憶起以前生活中瑣碎的細節，即使這些細節已被實實在在的時光封鎖，但它依然存在。
老伯見我望著他，就對我說：「你奶奶這一生都沒有抱怨過什麼，她說不抱怨的生活，引來的平安喜樂要比活在怨念中多得多。」
「奶奶說的話都這麼有哲理啊！」
「是啊，你奶奶還沒讀過小學，自己名字都不會寫呢。」
走出小院，再經過兩個池塘中間的一座窄石橋，便是家裡的幾畝地。兒孫們都在外打工，如今那裡已是雜草叢生，有些堅硬的石頭已經與泥土變成一樣的顏色，一團一團地起伏著，只有在頂部有淡淡的黑褐色，還算立體。
上了幾階，老伯的步伐變得緩慢，不得不停下來調整呼吸。
「老伯，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再休息一會？」我擔心地問。
「哈哈，我們農村人怕過什麼累啊，走。」看著他風平浪靜的表情，我點點頭。
早晨我們六點出發去機場，一路上沒有看見太陽升起，但當感受著它耀在頭頂時我怦然心動。我想老伯也是，這艷陽一定是他這一天中最喜愛的事物，因為它守護著一切，卻不理會身旁的喧囂，像奶奶一樣。
走了大概十多分鐘，到了。
4
老伯記憶中田坎旁的那棵最大的柏樹，曾是年少的他在炙熱陽光下做了農活後借幾分樹蔭乘涼的地方，現在已被砍下，是為了埋下奶奶的骨灰盒騰塊地。
那一片純凈的褐黃色泥土，在陽光下竟有種明暗輪廓的韻味，本來這種顏色會讓人覺得單調，但居然沒有。
我和老伯無聲地收拾著附近新長出來的雜草，規整著開始有些凌亂的泥磚。我見老伯身體忽然微微一顫，然後拿起墳前奶奶的照片，撣了撣上面的灰塵，長久的注視著，就像月亮吸引海水那樣。不知老伯是否想起了兒時母親那個模糊而乾燥的親吻，只見他抿了下嘴唇，又輕輕吐了一口氣。他的思念躲在了深深的皺紋中。
老伯忍著膝蓋的疼痛，慢慢跪在奶奶墳前，低聲說：「媽，我回來了。」這一瞬間，比人世間所有的奔波勞碌還要美麗。
老伯今年73歲，奶奶去世時93歲。我想，老伯離開家鄉，不就是為了回到家鄉嗎？
我與《返鄉畫像》
我是越明瑞，重慶大學新聞學院研究生，四川宜賓人。閱讀就像一個人的呼吸，即使不喜歡也不能不做，而寫作也一樣。我學問不深，知識不廣，但最後想努力成為靈魂強大的人。
《返鄉畫像》在我和老伯一同歸鄉的路途中成為現在進行時，我們一同窩在村裡，窩出親情，也多了很多講幾句窩心話的機會。故鄉就像是紅著眼睛的兩枚文字，準確地擊中在心上，我們渴望著她分給我們萬分之一的愛意，我們也知道無論走多遠也走不出她，就像黃昏時刻的樹影拖得再長，也不會離開樹根一樣。
導師推薦語：
看似平實的對話，隱藏的是脈脈溫情。在外漂泊的遊人，他們不是不想念家鄉，只是為了有一天能更好地回去。長年在外漂泊的我，竟有一絲想念遙遠的故鄉，每年的回去不長不短，總覺得在家事情做不完。可離開後，工作繁忙之餘，想起最多的還是家鄉。離開家鄉，亦是為了回到家鄉。
導師：劉海明，重慶大學新聞學院教授
張新穎、梁鴻、白岩松、梁永安、孫良好、薛晉文、張欣、汪成法、趙普光、譚旭東、趙建國、嚴英秀、劉海明、陳曉蘭、曾英、唐雲、徐兆壽、胡智鋒、辜也平、楊位儉等與李輝共同成為《返鄉畫像》首批「返鄉導師」！正在帶領首批近20所高校學生，共同推動「鄉」里青年知識分子的報告……
文｜越明瑞出品｜頭號地標
人文指導 | 葉開（中國頂級文學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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