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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我,天堂是什麼模樣

爺爺

林喬年

二零一八年三月十四日,二十二時五十八分,我收到你離開的消息。

我接到爺爺離開的消息,正好在電梯里,當即哭了起來,回到公寓繼續哭著。停下來,驚訝的發現,奶奶走的時候我沒有流一點眼淚,只是獃獃地看著奶奶。或許是奶奶走的時候我還能在身邊。

我正準備著回家看爺爺。但爸媽勸我別急著回去,看好日子了再回。人也拜神西去。第二天,我仍想回去,但已收到消息,算命先生說下周五做事,我只好下周四再回家。

回到學校,我看著樹,大樹光禿禿的,立在橋邊,在冰藍藍暮色的籠罩下,他是如何凄涼。樹下修建了一盞路燈,多麼潔白,白得讓人不禁悲哀,大樹像是沒了生命,他也該是沒了生命吧。行人看不出悅色,陸陸續續不急不緩的一群又一群,像在為枯樹送行。沒有誰留意到他最後的一片樹葉,這最後一片樹葉落下的時候,我亦不在。胡蘭成說,「我不但對於故鄉是盪子,對於歲月我亦是盪子。」我不禁生氣悔恨,竟也走上這樣盪子的路。

我極少去爺爺家,後來不願在家鄉讀書,更是少去。在我高二那年,爺爺的身體不再從前健朗,那一年他也九十七了。那天爺爺離開我家不久後,我們接到爺爺摔倒的消息。我在父親之後趕過去爺爺家,見到他的時候,爺爺的假牙被摘了出來,臉凹了進去。我們先送爺爺去鎮上的醫院,一路上他只是睜著眼睛,像睡著似的,一動不動,我們擔心壞了。但醫院不敢收,卻還要裝模作樣的量體溫血壓。我們只好連夜到隔壁縣的醫院。檢查出來的結果是腦溢血,醫生要爺爺多住院幾天,留院觀察。我恰好在隔壁縣上學,回校前去醫院看望爺爺。爺爺輸著液,只睡著,沒了意識。幾天後,爺爺意識恢復過來後吵著要回家,鬧得凶,我們只好把爺爺接回家。

這之後,爺爺失去了記憶,他只知道常常在他身邊照顧他的人,卻不知道他們是誰,哪個是大兒子,哪個是小兒子,我想全不知,對於我們這些孫子一輩的,更是不知。從前的健談隨著他的病不露痕迹的消失了。爺爺的生活也徹底改變了。

伯伯們輪流看著爺爺。爺爺起床,就把他扶到客廳的椅子上坐著。在椅子上只做一件事,等著看爺爺的人喂三餐。有時候爺爺不愛吃,鬧鬧脾氣。

「不!不!」再喂。「這是要幹嘛?」「最後一口。」爺爺還是吃了。再喂一口。爺爺又忘記了上一口是最後一口,仍舊吃了。之後身體稍微恢復了點能夠自己走路,趁著伯伯不注意走了出去,結果在外面摔倒了。這樣,每次起床或睡覺都要有人扶著去。爺爺的身體總是恢復得快,所以摔倒也是常有的。再給爺爺買拐杖,也不肯用。

我每次去見爺爺,爺爺的狀態總是不太好,我叫他,也從來沒有應答。堂哥問爺爺認不認得我,爺爺也沒應答。他的神情永遠只剩下平靜和生氣,不再有開心。

爺爺以前的生活不是這樣的。

年齡的局限,我對爺爺的記憶在八九十歲上。爺爺常常跟我們講他以前的事。這年紀之前的事多是聽爺爺講起,父親和伯伯姑姑們也極少提起。

抗戰年代,家鄉算是幸運,但生活總歸不易。年輕的爺爺要扛著一袋鹽到其它村去。天未亮出發,到達的時候陽光熱烈。有時候路上遇到劫匪來搶鹽,爺爺還得斗一架。

還是抗戰的年代,但也接近勝利了,沒了希望的鬼子逃亡到惠來,相對偏遠的位置增長了這群失敗者的戾氣,窩囊的欺負村民。大伯還是嬰兒的時候,鬼子衝進家裡來,奶奶抱著大伯上了樓,後來鬼子也走了。鬼子怎麼走的,爺爺也記不清,我們也不多問。爺爺砍柴的時候遇見了兩個衣冠不整的小鬼子。那是失敗者的妝容,但這樣偏遠的地方像唱戲的粉墨,給鬼子拍了一臉武將似的妝。他們把爺爺抓了過去,心裡怨氣極深,又不敢拿起槍,只把爺爺折磨了一頓。爺爺說的時候把褲腳撩至大腿,把膝蓋的傷疤顯露在我們的目光下。這個故事講了許多遍,我們也聽了許多遍。

鬼子走的,死的都有,總之失敗已是定局。爺爺做了生產隊的隊長(大概是,我記得不清了)。一開始爺爺並不願意做,不識字也不會騎自行車。生產隊的人覺得好辦,識字慢慢來,自行車送一輛,學學就會了。後來字是認得了,但自行車沒學會,隊長仍舊做了。

建國後不久,家鄉的河仍舊運營著碼頭,爺爺又被請去任職。至於什麼職位我也記不清了。

我跟爺爺常常是一星期見一次面,甚至一星期都見不著。有時候爺爺也不愛說以前的事,有時候我也怕爺爺又重複起以前的事。而我又一直是個邊緣上的孩子,和親人的回憶總是平淡如水,不知該從哪裡說起。似乎是我看著他們發生的一切,不是我們發生的一切。

我所看到的,爺爺愛走路,八十多歲的時候還能走一個下午,不停歇。清明掃墓爬山的時候,我們總跟在爺爺身後,我們更像是老年人。有時候,大人們擔心爺爺摔倒,買了拐杖,拐杖的命運常常是悲慘的,要麼被爺爺藏起來,要麼視而不見。爺爺的視力比我好,我早早戴了眼鏡,但爺爺既不近視也不花眼。一次,我們在陽台上,爺爺問我見不見得著那邊的紅旗。讓我摘下眼鏡後,是見不著。爺爺是見得著的。更記得一次,大概是九十二歲,爺爺在來我家路上被一輛倒退的車撞倒了。車主無恥的離開了,帶著一顆骯髒血液的心逃離了。爺爺走到我家,說,「腳受傷了。」我們急著問原因。「車倒退,被撞了,起來找到鞋子,就過來了。」傷勢很嚴重,腳好長一段時間不能碰水。

爺爺善良,常常把錢給那些需要的人,即使認識得不深,但也常常給他們。所以爺爺總是要沒錢花。這是極其可愛的,我常常對這件事樂在其中,似乎我是爺爺。奶奶離開後,爺爺總是一個人,那些被爺爺幫組的人,也算是陪伴吧。

上了大學後,我見爺爺的次數更少了,爺爺的身體也越拉越壞。這次本計劃著四月份回家看爺爺,未曾想這個計劃隨著爺爺一起去了。開學前,我見了爺爺。爺爺又摔了一跤,胃也變得不好,吐了兩次。我見到了,比從前更加害怕,爺爺變得更小,肉薄得讓人心疼。他那泛白的眼睛似乎在告訴我,該走了。他閉上眼睛的時候,如果不知情,又不好意思問生否,心是不禁的悲哀。這個時候,快要新年了,一到新年,那就一百歲了。這是舊曆的演算法,爺爺向來用這個演算法。

爺爺終於熬到了一百歲,或許這是他的心愿,所以兩個月後,他不再堅持下去了。但我總覺得爺爺其實已經忘記自己的歲數。

我穿行在悲涼的暮色下,空氣濕漉漉的,我整個人也是濕漉漉的。我終究沒有和爺爺見上最後一面,帶著這份遺憾走回了學校。到了課室,我翻開書,讀到了海德格爾的「向死而生」。他說:「死是人之最本己的,無所關聯的,確知而不確定,超不過的可能性。」一朵花,她必然知道知道會枯萎凋零,每當她緩緩的綻放,即使一秒,就那樣一秒,她也在走向凋零。可是,她無論如何都要綻放,盡情綻放。死是一過過程,開花亦作為死的歷程。生命是這樣的一次倒計時,人剛來到這個光和色彩的世界,即刻步入死亡之路。

而爺爺似乎不是這樣的,戰亂不安的年代,是向生而死,爺爺在努力地延長生命。從前的許多次,他對我講道:「你看這村子,還有哪個歲數比我大大。」他是驕傲的,努力地避開死亡的不確定性,走了長遠的路,這一走是一百年,一百年卻成了終點。

我突然懂得了,爺爺是解脫了。他那麼要強,卻在生命的最後幾年忘記了自己的歲數。幾年的生活全不能自理,吃飯睡覺洗澡全要人陪著,像無法支配光陰的嬰兒。一百歲若是心愿,他最後幾年事真正痛苦的。他身上多的是摔倒的傷疤。傷疤不再新增了,那時他百年願望達成了。

達成了願望,人也該走了,關上了那沉重的眼帘,明白的人再呼喚,再呼喚,誰人說他不再回應,再聽,再聽,原來是心魔。怎麼這樣驚慌死的離別?

堂哥是長孫,趕回去見上爺爺最後一面,爺爺是不知情的。奶奶走的時候仍認得我們,含糊的念著我們的名字。我猜爺爺是突然的,走的時候一片空白,竟不知該念想些什麼。小時候,大人常講,人走了,就化成一隻黑蝴蝶歸來。我想,我回家的時候,身邊會否有一隻黑蝴蝶翩翩。

昨日,我夢見了爺爺。爺爺雖然行動不便,走路要我扶著,但仍舊記得我,人看著也健壯。爺爺搭著我的肩膀,一邊走著一邊講故事。隨後又做了一個夢,爺爺坐在我家門口,腳受了傷,身體那樣脆弱。又有一夢,爺爺睡在我身邊,但已變了一個人,一邊臉是青,一邊臉是黑。我想起爺爺正一百歲時,我沒有去看他,但也做了一個夢。夢中,我在我的房間睡著,房間是微黃的明亮,我睜開眼,見到爺爺坐在我床旁。他身上蓋著我的黑色夾克,看著我,是那樣慈祥,那是已經失去了的眼神。醒來後,我向父親說,把家族幾十個人都叫回來,爺爺一百歲了,拍張家族照。但是,即使過年也有人忙著回不了家。這之後,我也去了江西,回家後也急著回校。爺爺的一百歲,我終究不在。

一百年的時間可以看盡人世間一切衰敗與繁華,但卻再也不能見著我意氣歸回。我早該留意這生與死至多百年的距離,不改這樣一心變成了家和歲月的盪子。現如今,天堂是什麼樣?身體恢復否?日行幾里?冷否?又有故親故有否?惟願爺爺仍舊記得我,許多年後喚我名招我去。

End

恨恨恨,恨不能聆聽你生命最後的氣息,是如花謝還是日落。恨他個陰陽兩相隔,再次喚你一聲,卻是他個世界空蕩,徒我餘音難散。我再聽,再聽,我的餘音全成了,全成了,我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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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喬年

許多年以後,會有人閑談我的今天以及記住我的身份——一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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