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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毅:元館閣文臣追求詩畫「古雅」美的現象分析

張毅:元館閣文臣追求詩畫「古雅」美的現象分析

提要

曾先後在奎章閣擔任過侍書學士、鑒書博士的虞集和柯九思,是元代館閣文臣中引領文藝風尚的領袖人物,其書畫鑒賞達到了這一時期的最高水平。他們及其同僚的題畫詩,多以唐宋和本朝著名畫家的作品為品評對象,尤以趙孟頫、高克恭的高尚士夫畫為創作楷模。如果說當時館閣文人對「法度」的重視,主要涉及詩歌的雅正體制和書學的法規理則,那麼他們對「古雅」的追求則更多反映在題畫詩和墨竹畫的創作里。「古雅」是能表現溫柔敦厚性情和淡定從容心境的美,一種得古人意趣的沖淡蕭散、天真爛漫的風雅興緻。它涉及三方面的內容,即作品的蕭散氣韻、作者的高古情懷和貫通詩畫的清雅風格。

奎章閣又稱宣文閣,建於元天曆二年(1329年),是朝廷用來儲藏書籍和陳列書畫珍玩的建築。虞集在《奎章閣記》里說:「大統既正,海內定一,乃稽古右文,崇德樂道,以天曆二年三月,作奎章之閣,備燕閑之居。奎章閣除了收藏珍貴文獻外,還是學士院文臣觀賞書畫名作的場所。館閣文臣是「稽古右文」措施的實踐者,他們秉承儒家傳統的「比德」說,以抒寫「性情之正」的風雅為宗旨,將文藝審美引向「溫柔敦厚」與「沖淡平和」的方向,在題畫詩創作和詩畫評論中宣傳「古雅」之美。

元代館閣文臣在社會政治生活中所扮演的,只是為皇帝製作詔告、典冊、碑板的詞臣而已,實際角色相當於吏,屬於須隨時迎合上意的文學侍從。吳澄曾感慨:「世以儒為無用久矣,惟撰述編纂之職、講論傳授之事不得不歸之儒,是所謂無用之用者。」館閣文臣只有回到家裡享受悠閑生活,在無功利目的的文藝創作和欣賞活動中,才能舒展自己的情感和個性。虞集在《道園天藻詩稿序》里說:「予幼為貧求祿養,以文史承乏館閣,隨事酬應,非有所著述也。譬諸山川之出雨雲,動植之生化,過者隨盡,來者日新,何足執而玩之哉……嘗讀《黃庭經》,有曰:『寸田尺宅,可治生。』是則我固有之,其可為也。又曰:『恬淡無欲,道之園^遂可居有哉!趙公為書『道園7兩古篆,自是有道園之名。」虞集將自己的居所命名為「道園」,請趙孟頫用古篆題字書匾,並表明其含義為「恬淡無欲,道之園」。與元初戴表元的「質野堂」、錢選的「水村居」一樣,「道園」不僅是虞集過悠閑生活的居所,也是他有志斯文、藝進於道的精神家園。

「無用之用」的現實使館閣文臣的心態於無奈中趨向平淡,他們只能在文藝世界裡尋求崇德樂道的體驗。他們多有高古情懷和山林丘壑之思,在欣賞書畫而移情於物的抒寫中,無感激怨懟之情,卻有超然物外之意。這在趙孟頫的詩畫作品裡表現得非常明顯。虞集在《題吳興公子昂春江聽雨圖》的詩序中說:「越鳥巢南枝,所欲得於江湖之上者,甚不多也。區區不余畀,睹此慨然。」詩云:「憶昔江湖聽雨眠,翩翩歸雁度春前。數株古木依茅舍,老去何年踏釣船?充滿詩意的江南水鄉聽雨的圖畫,讓作者興發未能歸老還鄉的感嘆。館閣文臣在朝中倡導以盛世之音振興斯文時,心頭卻縈繞著難以去懷的濃郁鄉愁。虞集《題吳興公子昂秋山圖》說:

翁昔少年初畫山,丹楓黃竹雜潺湲。

直疑積雨得深潤,不假浮雲相往還。

世外空青秋一色,窗中遠黛曉千鬟。

瀛洲雞犬同人境,尚想翁歸向此間。

其身在館閣而心向山林。詩境清幽,寄情高遠,將君子隨遇而安的高古情懷,融化於對趙孟頫所畫山林清空秋色的描繪之中。虞集《題王維輞川圖後》說:「君子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隨所寓而自得焉。必欲山水花木之勝,則其志荒矣。是故文藝絕人,高韻天放,而無卓然節操者,志荒之罪也。」@享受悠閑比享受富貴簡單得多,但享受悠閑生活要有藝術家的性情。君子具備平和之氣與雅淡心境,不只體現為看破紅塵後的精神歸隱,也是志於道者涵養氣質的結果。虞集《題趙伯高所藏高彥敬吳山夜景圖》云:

吳越蒼茫咫尺間,尚書能畫夜看山。

塵銷海市露初下,雪積江沙潮始還。

座上賦詩誰絕唱?夢中化鶴忽臨關。

高情已逐年華去,秋樹寒波愧妙顏。

自然山水是襯托士人高古情懷的一道風景,由吳山夜景圖可感受到年華逝水而心悠意遠,形成雅淡心境與蕭散氣韻相結合的審美訴求。虞集《題赤壁圖》詩說:「過鶴生新夢,攜魚憶舊遊。清霜凋木葉,落日涌江流。隱者時堪訪,良田亦易求。如何玉堂夜,白髮不勝愁?」@在對故園的想念中流露出高蹈遁世的隱逸傾向,這是典型的身在玉堂而心系歸隱。

虞集主張以恬淡無欲的平和心境去感應外物,以達到出於「性情之正」的風雅境界。他在《與趙伯高論詩》中說:「莫道幽人有意吟,緣情生變苦推尋。奇雲映日書成字,靈響盤空譜作音。春鳳雍雍天廣大,秋蛩唧唧雨陰沉。性情平淡隨時見,禮樂何曾系古今。」@遵守禮樂制度的「稽古右文」措施,規定了「性情之正」的品德走向,平和的性情是詩歌興發感動的基礎,也是館閣文臣創作題畫詩時的心態。在言及精神「淡泊」時,虞集以為君子的澹然有餘和悠然自適,並非老莊超然物外的「心齋」和「坐忘」,而是以「集義」之氣作支撐的寧靜致遠、雅淡自得的心境,能於其中感受到孔顏樂處。他在《題汪華玉所藏蘭亭圖》里說:

共披會稽圖,山木盛繽紛。

眾賢坐水次,飛觴泛沄沄。

夷曠各有趣,高閑知右軍。

幽情付後覽,陳跡感前欣。

悠悠千載來,不異更旦昏。

探穴問神禹,望海悲秦君。

逝者皆如斯,死生固奚雲?

所以鼓瑟人,思從童冠群。

春服涼新浴,歸歟聊永言。

不僅嚮往晉人放曠的風度,更對陶淵明高古沖淡的襟懷讚賞有加。如虞集所說,在流行高尚士夫畫的元代,「江鄉之間,傳寫陶公像最多,往往翰墨纖弱,不足以得其高風之萬一必也。誦其詩,讀其書,跡其遺事,以求之雲漢昭回,庶或在是雲耳。臨川郡貳幕大梁邵宏父,得吳興趙公子昂所寫淵明像。蓋公之胸次,知乎淵明者既深且遠,而筆力又足以達其精蘊。是以使人見之,可敬可慕,可感可嘆,而不忍忘也。乃為之述贊云:田園歸來,涼風吹衣。窈窕崎嶇,遐蹤遠微。帝鄉莫期,乘化以歸。哲人之思,千載不違。趙孟頫晚年的書畫中有兩類題材出現頻率較高,一類是佛道題材的書畫,如行楷《道德經》、小楷《法華經》、書《道德經》《中峰懷凈土詩》、繪《老子像》《阿彌陀佛》畫像等;另一類是隱逸題材的畫像,主要表達對具有高古情懷詩人的景仰,除了《陶淵明像》外,還有《醉菊圖》《五湖溪隱圖》《陶潛軼事圖》和《陶靖節像》等。他描繪的淡泊名利的高人韻士形象,對元中期館閣文臣的題畫詩創作影響相當大。

趙孟頫是虞集、袁桷等館閣文臣心儀的前輩書畫名家。他雖身居高位但晚年心境趨向淡泊隱逸,醉心於書畫的清雅之美,這一點與髙克恭是相同的。他曾為袁桷繪《四季圖》,並題詩四首,其一曰:「春山雲氣不成雨,屋後青山是遠峰。晴旭穿林草堂靜,幽人橋上正相逢。幽人是品格清雅的高人。袁桷在為趙孟頫所作的《蘭竹操》里說:「柔者不卑,剛者不凌。貿貿雪霜,心兮以寧且清。噫!

以為蘭竹的幽獨節操本於「寧且清」的初心。他在《高彥敬遠山木石圖為紀夢符學士作》里說:

身比寒崖枯木,心似浮雲太虛。

落曰前峰堪隱,丹青渺渺愁予。

黃髮蒼顏並轡,白雲青山比肩。

誰道風流已矣,只今圖畫依然。

在秉持詩歌政教功利性的同時,館閣文臣尋求沉浸於詩畫世界時的那份悠閑淡泊心境,以心若太虛的胸襟吟詩觀畫。但這已非佛老空寂守一的清凈無為,而更接近於廓然大公而心無所累的雅淡境界。以這樣的心境進行創作,就如至平之水遇到風一樣,其感也微,其應也溥,渙乎而生至文。袁桷的《巨然山水》詩云:「空江浩蕩挾秋聲,不是匡廬只秣陵。老子定回神觀靜,笑渠艇子浪千層。」除了觀察欣賞山水景物外,竹石蘭梅也是館閣文臣題畫詩里的常見物象。袁桷《次韻張秋泉墨蘭》言:「虛窗秋思集,晨興愴無餘。墨池漾清泉,天葩散紛敷。愛此岩中君,贈以碧玉腴。微雲解蒼佩,縹渺疑空無。遠謝丹白昏,詎畏霜霰濡。守黑志有在,談玄道非殊。愧彼夷與齊,潔腹不受污。湘纍慨永古,世人陋其迂。臨風嗅余清,是豈真緇徒。乃知萬化寂,妙巧窺分銖。以無功利之心的詩畫語言,表達靜寂自守的高雅情思,不僅是雅淡心態的表露,還體現出一種崇德樂道的精神。

元中期館閣文臣的題畫詩創作,儘可能貼合繪畫的意境,充分發揮物象的隱喻功能。袁桷在《題弋陽岩山精舍圖》中說:「紅塵落青山,飛瀑遽洗之。孕此岩中居,寒膏漾淪漪。白雲偉衣冠,修松古鬚眉。書聲出虛牝,杳杳空中篪。桃源有神界,天光固幽機。」由對畫中高士德行操守的稱頌,表明士人的高古胸襟,以及儒家涵養心性的道德理想。由於墨竹畫與書法的關係極為密切,有書法素養的文人常有畫竹之作。袁桷《題李士弘學士畫明復齋風竹》說:

虛聲出素壁,泠泠天地秋。

矧此三伏涼,居然索重裘。

盪摩神光旋,戛擊玄露浮。

浩蕩白玉京,頃刻瀟湘洲。

昂昂員嶠仙,筆底寒颼颼。

高齋襲道氣,深根澹無求。

把清靜平和作為心性修養的思想基礎,胸有丘壑則心境清明。袁桷在《題文與可風雨墨竹》里說:「妙筆抉天巧,黑雲參差高。偃疑受雨深,俊欲凌風翱。颯爽隨卷舒,清涼散塵囂。湛湛不受暑,靈籟虛窗號。緬懷文湖州,玉雪人中豪。想此磅礴時,葆光解天韜。老僧道機熟,形影隨目逃。持以深贈之,生意窮秋毫。高齋夜氣寂,定回起層濤。」其在坦露雅淡心境的同時,對繪畫藝術表現出的天巧充滿興趣。袁桷的題畫詩寫枯木竹石畫的比較多,他在題《子昂枯木竹石圖》時說:「亭亭木上坐,楚楚湘夫人。因依太古石,融液無邊春。」枯木竹石成為古淡情思的寄託。文人竹石畫的創作不僅滲透了道德學養,也進一步融入了士人的性情氣質。袁桷的《次韻虞伯生墨竹畫壁》說:「墨雲參差平地涌,碧窗淅瀝寒風生。截為崆峒白玉管,蟄龍夜嘯幽鳳鳴。六月雪花飄上京,崢嶸直與星斗平。出門忽作江海興,推枕先聞金石聲。」於此可知虞集也有墨竹作品,但沒能流傳下來。虞集的《題東坡墨竹》說:「扁舟憶上浣花溪,風雨橫江萬竹低。石室歸來秋似水,蛾眉相對醉如泥。春雷翻石蚊龍起,夕照穿林鳥雀棲。二老何年重會面?為揮濃墨寫凄迷。」這既寫出竹君的清高與孤潔,又點出此墨竹圖所表現的那份悠閑自在、恬淡自然的風味。

以竹石蘭梅為題材的繪畫作品,由於融人君子比德的情愫,更能體現館閣文臣題畫詩的清雅人格追求。當時館閣文人題詠得較多的是趙孟顧的墨竹作品。虞集在《子昂墨竹》中說:「高崖數竹凌風雨,老可當年每畫之。修影自憐流水遠,虛心如待出雲時。即用竹子中空的自然物性比喻君子「虛心淡然」的性情品質。楊載《題松雪翁墨竹》云:「蘅蘭倚修竹,寂寞生幽谷。比德如夷齊,於此受命獨。側石狀奇峭,橫竹枝扶疏。猗蘭復參立,信哉德不孤。」視幽谷修竹如千古髙人伯夷和叔齊,這主要是就精神氣質而言的。范槨《張月梅子昂竹石圖歌》說:「近來海內寫竹石,集賢學士有李衍。吳興翰林公更神,大抵不令石作板。半幅蕭蕭煙霧枝,如卷中有千尺奇。洞穴常起鬼神疑,嵩華衡岱狎童兒。金溪處士清似鶴,攜此隨秋訪幽壑。我憶為公故寮吏,細撫遺書雙淚落。吁嗟翰林今世無,一筆猶可重江湖。鳴鳳之下出瑾瑜,高風況足勵頑夫。」在有關竹石墨蘭圖的題畫詩里,館閣文臣以「比德」說為宗旨,用竹蘭的清高、孤潔和虛心有節的自然屬性,來比喻士人的性情品質,以竹蘭作為君子雅逸人格精神的象徵。范槨《觀錢塘上人墨蘭二首》云:「蘭以比君子,所貴者幽深。黯然空谷中,遠為人所欽。志士秉美徳,如玉復如金。篤實而輝光,芳搴出喬林。偶然為時出,節義凜森森。以空谷幽蘭喻君子,將清美升華為人格,其中蘊含儒家的道德準則和品格要求。范槨的題畫詩還充滿了對清幽之美的感悟,其《題秋山圖》云:「我愛秋景好,自緣秋氣清。江空石露骨,木落風無聲。偶向畫中見,猶如雲外行。」蕭瑟的秋景之美在於氣清,由此高人韻士方能畫出天地間的山水清暉。在題畫詩創作中,館閣文臣提倡以平和淡泊的心境感應外物,堅持表現「性情之正」的風雅傳統,以風清氣正的詩情畫意顯示「古雅」之美。

堅持「性情之正」的要求,使館閣文臣的題畫詩在抒情寄意方面趨於「溫柔敦厚」、「沖和平正」和「哀樂有度」,在將幻美畫面與真實感受相結合時,追求自然天真的意境風格。他們的林泉之思,是經歷了一番風雨後的參悟自得境界。他們保持悠閑的雅淡心境,在出世與入世之間構建心理平衡。如果將尚古法作為「師古」的表現,那麼詩畫交融則是以「師心」為基礎,將本心作為詩畫交融的源頭活水,在詩畫交融中尋求心靈自得的雅趣的。虞集在《題汪華玉所藏長江萬鴉圖》里說:

丹青倒景駭靈怪,粉黛含情怨幽阻。

青春遊子愴忘歸,白日泠風帳中語。

人間遺迹何足留?最惜精思墮塵土。

郭熙平遠無散地,小米蒼茫托天趣。

銛鋒鋩戟不破墨,刻畫晶熒昔誰苦?

渤海細書藝文草,精絕戈波絕回互。

南唐後主萬鴉圖,點點晨光動毛羽。

昔年曾見今目昏,雖復逢之亦難睹。

本詩對郭熙平遠山水的簡淡和米家山水的天真爛漫風格表示欣賞,並涉及書畫相通的筆法墨韻。虞集《題江貫道江山平遠圖》云:「江參去世二百年,翰墨零落多無傳。人間幾人寫山水,誰能意在揮毫前?昨見石林舊家物,春雷疊嶂初破墨。我知葉詩頗豪放,三者相望都突兀。險危易好平遠難,如此千里數尺間。高雲舒捲非散地,麗日照耀皆名山。他感嘆前人畫跡流傳不易,對以破墨技法畫平遠山水的畫家讚賞有加,於描寫山水的林泉高致中,展現出獨立於物表的高古、清雅的審美情趣。

古代有言為心聲、書為心畫之說。無中生有的畫中有詩,是心物融合後所產生的似與不似的中和,是畫家思想情感的含蓄表達,與詩人的言志抒情方式相同。柳貫《松雪老人臨王晉卿煙江疊嶂圖歌》云:

君不見帝婿王家寶繪堂,山川發墨開鴻荒。

重江迭嶂詩作畫,東坡留題雲錦光。

又不見,後身松雪齋中叟,伸紙臨摹筆鋒走。

樓台縹緲出林坳,蘆葦蕭騷藏澤藪。

白雲飛不盡青冥,百丈牽江入樊口。

墨花照幾射我眸,我為搴芳歌遠遊。

胸中是物有元氣,世上何所無滄洲。

我疑此叟猶未化,瞬息御氣行九州。

五山四溟一觴豆,瑣細弗遺囊褚收。

故能援毫髮天藻,不與俗工爭丑好。

楚山雲歸楚水流,萬里秋光如電掃。

拈來關、董散花禪,別出曹、劉斫輪巧。

披圖我作如是觀,毛穎陶泓共聞道。

嗚呼相馬亦相人,駑駘豈得同翔麟。

舍夫毛骨論形似,如此鑒賞焉能真?

後來有問延祐腳,意索舉似吾方致。

柳貫以為繪畫的妙處體現在虛無與充實之間,山水之景是從胸臆中流出的物色,是心師造化所得的虛實相生的意境。他在《題關仝平橋行旅圖》里說:「關仝畫用神屠手,善刀一割無全牛。元氣何年始磔裂,青天半壁尚分留。藤梢松骨鎖紐壯,蟲篆鳥章形體遒。不觀盆盎古罍洗,古人製作吾焉求。畫里蘊含的「元氣」為自拔於流俗的氣質,是畫家內心精氣神的凝聚,表現為心情與物色的交融,故善畫者亦能作詩。柳貫《奉皇姑魯國長公主教題所藏巨然江山行舟圖》說:

善畫如攻詩,意到即奇警。

蓋緣疏俊姿,筆墨無容騁。

斂之縑楮間,咫尺萬里景。

巨然作江山,所得盡幽復。

冥深風雨重,曠朗雲霞屏。

秋光滿帆腹,上下天一影。

白鳥不盡飛,楓林有維艇。

稍前牛渚磯,卻後瞿塘頂。

豈無乘航戒,尚想然犀炳。

巨靈制坤軸,割截爾何猛。

至今氣淋漓,幅背出光耿。

人言此非畫,與幻本同境。

然師豈幻者,貞勝以其靜。

我來覽遺迹,皦若天機秉。

巫閭東北長,岷蜀西南永。

朱邸雪消初,春暉浮藻井。

開圖望神州,時節躬朝請。

慨思禹功成,重喜殷邦靖。

將鑄岳牧金,明堂安九鼎。

由於強調傳神,柳貫不贊成拘泥於形似,他在《贈寫真張翁》里說:「俗工寫似不寫韻,卻詫果贏非螟蛉。或攀有若擬玄聖,僅頒蠟紙摹蘭亭。我雖臆見頗自可,豈固賤耳疑群聽……吾聞畫者多善幻,倏忽變化開玄冥。安知神完意自定,伸筆已似行春霆。」35他強調繪畫應有蕭散氣韻,還要有元氣淋漓的奇幻效果。柳貫稱讚高克恭的《雲林煙嶂》為一代奇作,其畫人能品,詩有神韻,若以詩求畫,更能體會其自得之趣。他在《題高尚書藤紙畫雲林煙嶂圖》里說:「髯翁昔飲西湖淥,滿意看山看不足。醉枯官紙寫秋光,割截五州雲一幅。吾聞妙畫能通仙,此紙度可支千年。只愁蓬萊失左股,六鰲戴之飛上天。」其《題高彥敬尚書竹石圖》云:「尚書胸中I秋色,翠石蒼綺隨點筆。當其被酒氣初酣,芒角森森出矛戟。墨痕散作紙背光,虎卧龍騰俱有跡。伯夷去後瘭清風,叔向生來古遺直。見之冠佩不敢燕,矧是圓壇方薦璧。房山西北弁山南,二老交情嘗莫逆。陶泓毛穎始受呼,不寫秣芳寫寒碧。胸有丘塾,意在筆先,方能寫出竹石蒼翠欲滴的生動氣韻。作畫須天機勝嗜欲,寫似還要寫韻,才能充分展示高古雅淡的文人趣味。

元中期館閣文臣對林泉高致的嚮往,是元初南方文人亦游亦隱傳統的延續,但詩畫創作對古雅的追求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黃潛《次韻題墨梅》云:「一自攜家湖水東,放舟時度玉花叢。因君貌得橫斜影,閑卻孤山月一篷。」墨梅的疏影橫斜與水月的清雅交相輝映,詩里流露出來的適情自得的創作傾向,是由林泉之想生髮出來的。黃潛在《題高公畫竹木》里說:「木葉蕭蕭半欲空,竹竿襲襲不成叢。絕憐意匠經營處,都在風煙慘澹中。竹木蕭索的畫面透出意匠經營的慘淡,當然也有愜意的筆墨,這是山林之文不同於台閣之文的地方。作山林之文須胸有丘壑,這與髙尚士夫畫是相同的。黃潛在《題高房山青山白雲圖》里說:「十年失腳走紅塵,忘卻山中有白雲。忽見畫圖疑是夢,冷花涼葉思紛紛。畫里的青山白雲有如夢裡所見,令人感同身受而思緒萬千。

館閣文臣題畫詩創作里的模山范水,著重表現天真之趣和清雅之美,體現了隱逸精神與山水畫藝境的相通。如朱德潤《游朱方賦》所言:「慨江流之如昨,情百感而難陳。吾方與子攬江山之勝概,瀕漁樵之洲島。渺天地之一身,若驚塵之棲草。嗟既往之難留,思無窮之奚了。於是,挹林風而振長袂,坐盤石而飲清流。知天命之已定,與造物而同游。這種神與物游的感受,便於士人將情志融貫于山水審美之中,所謂「於風和日明、傍花隨柳之時,觀山川林壑遠近之勢,感春夏草木榮悴之變,朝清而夕昏,遠淡而近濃,憑高覽遠,亦足以樂天真而適興焉爾」。寓「天真」於觀物之中,除了能洞悉造化之妙,還有種超凡脫俗的清美在。北宋時期的山水畫已達到很高的水平,李成、郭熙等人天然清新的畫風值得學習繼承。朱德潤《題令答里末御史郭熙圖》說:

雲逸御史居幽燕,每愛郭熙山更妍。

輞川無人詩畫遠,熙也早得營丘傳。

峰巒縈迥壑谷駛,物象變態秋毫顛。

松間野人行負擔,一嚬一笑真天然。

青林黯澹煙霧杪,碧水濺撲重溪邊。

憶昔山行苣屨底,蒼歲拂面層崖丹。

捫蘿躋磴不覺上,回顧忽若升中天。

白雲叆叇襟袂冷,天風吹衣毛骨寒。

在超凡脫俗的髙尚士夫畫創作中,朱德潤受趙孟頫的影響較大。他在《題松雪齋寫中峰和尚蓮花吟》里說:「五彩畫中峰,中峰面目同。有形俱是妄,無相即為空。蕉葉侵階綠,蓮花映水紅。好詩吟不盡,又人小圖中。」朱德潤早年學畫時,還曾得到過高克恭的指點,他在《題高彥敬山水》里說:「高侯畫學簡淡處似米元暉,叢密處似僧巨然,天真爛漫處似董北苑,後人鮮能備其法者。今觀此卷,天真爛漫,故可寶也。」即指出高克恭的畫風與巨然、董源等有繼承關係,其天真浪漫是脫棄凡俗的清美人格體現。朱德潤《題髙彥敬尚書房山圖》詩云:

高侯回紇長髯客,唾灑冰紈作秋色。

山南山北風景殊,妙寫總能隨筆墨。

當時我見潯陽圖,疏林古墅秋岑寂。

黃蘆滿灘飛鳥靜,屋底漁樵行逼仄。

顥珠瑕玉久眩人,嘆息此圖誰復識。

清氛滿堂千疊山,華岳嵩高何峻極。

昔也懸心徐省郎,今日緘隨石彭澤。

只今世俗稱高侯,多愛青山白雲白。

白雲已去作飛雨,貌得中原一片石。

元畫不同於宋畫之處,在於「天真之趣」是以雅淡心境為本色的,強調的是內心修養中的崇德樂道,與理學萬物靜觀皆自得之意不謀而合。所謂「天高地下,萬物散殊。禮制有定,其象可模。月露風雲,太虛成文。山川草木,發生於春。惟昔先覺,克念在誠。罔欲不窒,復禮歸仁。念彼厥初,同此一善。太和坱此,庶匯萬變。理與氣合,情隨性成,圖此高深,心畫用明」。^館閣文人觀畫題詩所表現出來的靜觀萬物的自得適情傾向,推動隱逸審美文化的風行,促進了詩畫創作對表現天真之趣的重視。這除了緣於對前輩畫家藝術精神的繼承,還與元代士人嚮往隱逸的高古情懷有密切關聯。

古雅之美是館閣文臣「無用之用」心態的審美訴求,出於無功利的靜觀自得,於詩畫創作主要表現為無機巧之心,無刻琢之痕。其作品除了古淡清泠的蕭散氣韻,還具有洋溢天真之趣和清雅神韻的自然洒脫風格。繪畫作品中的天機活趣,是物色融化於心構成的意境氛圍,也是作者雅淡心境的表露。作者無功利之機心,其作品才會是真性情的自然流露,才能不求工而自工。歐陽玄在宣揚詩歌的風雅之道的同時,也在題畫詩中追求清新淡雅的閑適之趣。其題《萬竿煙雨圖云:「森森萬本種清和,奈此霏微煙雨何?千古首陽宗二墨,清風又侶不須多。通過對繪畫中物象的詩意描述,將靜態的繪畫帶入了情思涌動的藝術境界。這個境界是無功利色彩的藝術世界,寄託了作者回歸本真天性的思想。歐陽玄在《題分宜趙尹所藏子昂竹石圖》中言:「有客有客白其馬,汶篁移植燕山下。歲寒心事木石知,雨露恩深詎能寫。他以為趙孟頫筆下的木石皆帶有詩人的感情氣質,畫如詩歌一樣是詩人情志的寄託,將描摹物色的畫與寫意的詩融匯在一起,自然能脫離畫工的匠氣而有高古的品味。歐陽玄《王曼慶歲寒三友圖卷》云:

黃華山中夜氣清,月明風定聞吹笙。

梅花開向松竹里,雪香零亂墨光生。

關於王曼慶的《歲寒三友圖》,歐陽玄在題跋里說:「京城好古之家,多見澹游所作,自是高古無俗氣。皆未若此卷天真爛熳,盡從書法中來,絕去筆墨畦徑,乃妙品也。高古、天真爛漫,既可以用來形容畫,也可以用來指人的氣質和精神。有高古情懷,才會有天真爛漫的作品。歐陽玄在《題山莊所藏東坡畫古木圖》里說:「眉山昔日生三蘇,一山草木為之枯。後來筆端挾春腴,卻令生意回枯株。樹經公筆無老丑,天以春工付公手。誰雲輩行龍眠翁,奚必法嗣洋州守。山莊劉氏富清玩,家有蘇公舊揮翰。恍驚濕蘚粘怪石,慣見倒根生斷岸。涪翁對此煮春茶,為公梢上掛長蛇。燈窗細讀假山記,秀氣終屬眉山家。即畫家巧奪天工的筆法,不僅能讓作為審美對象的自然物活色生香,也可使繪畫作品富含生意而氣象萬千。

高古淡雅之美在筆墨的運用方面也有所體現,諸如筆意的簡古、破墨的清潤,用水墨渲染和皴點的層次感,以及以書入畫的筆法。趙孟頫晚年繪《落花游魚圖》,他自言此圖有「清思」,題詩云:「溶溶綠水濃如染,風送落花春幾多。白頭歸來舊池館,閑看魚泳白摳波。」大德十年,柯九思在杭州與任儒學提舉的趙孟頫結識,然後北上大都出任奎章閣博士,成為繼趙孟頫、虞集之後在朝中掌管書畫鑒定的要員。這讓他得以博覽朝廷內府所藏古人書畫真跡,豐富了藝術修養,極大地提高了他的藝術創作和欣賞水平。柯九思在《題所藏趙仲穆畫江山秋霽圖》里說:

國朝名畫誰第一,只數吳興趙翰林。

高標雅韻化幽壤,斷縑遺楮輕黃金。

憶昔京華陪勝集,郎君妙年才二十。

江南春雨又相逢,筆底秋山那可及。

便欲追蹤僧巨然,破墨爛漫還清妍。

倚闌人待滄海月,懸崖樹拂瀟湘煙。

老夫絕愛扁舟趣,風靜波深疑可渡。

顧生痴絕忽大叫,指點前峰問歸路。

高度評價趙孟頫在元代畫壇的地位和成就,指出對巨然、董源破墨技法的創造性繼承,是趙孟頫山水畫得古法而具天真爛漫風韻的重要因素。趙孟頻在書畫領域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其高風雅韻的展示不限于山水畫創作。柯九思《題趙文敏秋郊飲馬圖》說:「予嘗見韋偃《暮江五馬圖》、裴寬《小馬圖》,與此氣韻相望,豈公心摹手追,有不期而得者耶!至其林木活動,筆意飛舞,設色無一點俗氣,高風雅韻,沾被後人多矣。他指出趙孟頻所畫的《秋郊飲馬圖》具有古意,其筆意飛舞所表現的高雅氣韻值得後人學習。

趙孟頫的詩畫堪稱清淡之致,高古之極,為元人心目中的文藝典範。通過認真觀賞和臨摹前人名作來學習古法,是他得古人意趣的成功經驗。受其影響,柯九思在高尚士夫畫的創作中非常注意學習前人筆法。他在題《顧悟之秋江晴嶂圖》中說:「人稱虎頭為畫中之聖,予又謂此卷為畫中之神。八百年來,繼起者亦多矣,誠無有愈於此者。他認為:「小李將軍繪法,全從顧愷之化出;趙千里繪法,全從小李將軍化出。故藝苑中必主定一家,庶能成己,以立不朽之名。千里公巧思苦心繪此《上林圖》,不惟獨得精工之妙,而超出古人之意趣。其樓閣、人物、花鳥,皆摹小李將軍,其樹石、溪徑、布景,悉自成家。」由「古法」領悟「古意」,是學習前輩經驗的不二法門。談到宋代值得學習的畫家及其作品時,柯九說:「郭忠恕所作《仙峰春色圖》,深得關、董之妙,足為生平第一筆也。恕又善屬文,兼篆隸,至於作畫,乃其緒餘,若不經意。惟不經意,故妍美益不可及矣。他認為:「李咸熙(李成〕為唐宗室,業儒善文,氣調超越,數奇不偶,因寄興繪事。初非有意求售,只以自娛,故山林藪澤、平遠險易、風雨晦暝、煙雲霧靄,一皆吐其胸中而寫之筆下,如孟郊之鳴於詩,張顛之狂於草,無適而非是也。」對於南宋的院畫,柯九思也以為有可取之處,他說:「錢塘夏禹玉,畫筆蒼老,墨汁淋漓。畫院中人物山水,自李唐而下,無能出其右者。吾友邱世嚴有《風雪歸庄圖》,與此不相上下,但境界稍寥落耳。此卷醞釀墨色,麗如傅染,殆荊、關以上人也。」即充分肯定夏珪在運筆用墨方面的特長。

柯九思的墨竹畫創作受趙孟顧「以書人畫」思想的影響很明顯,除了將以「八法」寫竹葉的畫法加以細化之外,還用篆文寫竹干,把蕭散之氣和莊嚴肅穆之勢融人到墨竹中,以顯示竹乾的修遠、靜雅和挺拔氣質。但在畫竹的「墨法」方面,柯九思受文同的影響似乎更大一些。虞集《題柯敬仲畫二首,並序》言:「丹丘生用文法作竹木,而坡石過之,近又以新意作墨花甚妙。從子悅有眉山學官之行,丹丘為作此,予愛而賦之。」詩云:「丹丘先生東海客,何以見我空山秋?蕭條破墨作清潤,殘質刊落精英留。陂陁重複分細草,山石縈紆生亂流。眉山學官莫厭冷,言歸故鄉非遠遊。如此說來,柯九思吸收了文同的用墨技巧,嘗試用墨法替代繁複的線條描繪。破墨的清潤是用文法作竹的關鍵,柯九思對此有相當的自覺。他在《題宣和書畫博士李時雍畫渭川煙雨圖》里說:

近代何人能畫竹,只數熙寧文與蘇。

宣和復有李博士,亦作渭川煙雨圖。

圖中蕭蕭風景暮,溪谷縈迴森竹樹。

深林欲澹蒼翠來,暗葉爭翻亂珠度。

石樑細路人家幽,生涯應比千戶侯。

老夫對此銷百憂,坐覺滿堂生素秋。

筆端亦能工破墨,直節曾移江上色。

先朝見之重嘆息,吁嗟儒雅成陳跡,回首丹霄天地窄。

文同、蘇軾一派的墨竹,是柯九思作畫要重點參悟的古法。在將書法移植到繪畫的過程中,墨法的運用非常重要。墨的濃淡乾濕的變換可以表現不同的線條之美,濃墨可寫出粗描的線條,淡墨可寫出細弱的線條,這樣便自然解了「寫」與「描」的糾結。柯九思《題文與可畫竹》云:「湖州放筆奪造化,此事世人那知。跫然何處見生氣,彷彿空庭月落時。對文同用墨筆法的學習,使柯九思在「以書寫竹」的骨法用筆上比趙孟頻走得更遠。湯屋曾在京師與柯九思論過繪畫,他說:「畫梅謂之寫梅、畫竹謂之寫竹、畫蘭謂之寫蘭何哉?蓋花丼之至清,畫者當以意寫之,初不在形似耳。陳去非詩云:『意足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皋/其斯之謂歟!書法講究下筆結體的流暢和書寫自然,最忌諱的是「描」;而繪畫中作為骨法的「線條」,則要精細描摹刻畫而不憚繁複。柯九思畫竹由骨法用筆而入,又能將筆法與墨韻協調一致,從而達到饒有天真之趣的高古淡雅境界。

在追求自然天趣和清雅神韻方面,柯九思認為詩與畫的審美訴求是一樣的。他說:「昔杜子美題曹將軍畫馬云:意匠慘淡經營中』,其許之若此。今所畫柳塘洗馬,又如子美4晚涼看洗馬,森木亂蟬鳴』之句,固知詩與畫無有二致。」無論是作品的藝術構思還是意境風格,都體現出詩畫有相通和相同的地方。柯九思《題趙子昂詩卷三十韻》云:「妙墨時相贈,新篇不厭酬。風流追鮑謝,文采駕枚部。心慕歸來好,官因老欲休。倚闌秋待月,攜客暖經丘。歌罷聞啼鳥,機忘玩狎鷗。苕溪今寂寂,松雪自悠悠。馬鬣遺封在,龍驤待詔不。斷縑人共賞,隻字世爭售。揮翰能兼美,評量此莫儔。調高鏘玉管,筆健映銀鉤。江海蒼煙暮,湖山碧樹秋……揮灑真成癖,吟哦可解憂。鐘王多韻度,李杜極深幽。入室能攀踐,趨隅恨阻修。錦標連玉軸,把卷共綢繆。」即以為趙孟頫的書法和詩歌創作,兼有鍾繇、王羲之字的韻度與李白、杜甫詩的深幽之美,其詩書畫「三絕」的藝術成就令人欣賞和神往。

山水畫與山水詩最能體現詩畫創作意境風格的相通和相同之處,王維的輞川詩與《輞川圖》堪稱這方面的典範。流傳到元代的《輞川圖》分矮本與高本兩種。柯九思在袁桷處得見王維《輞川圖》矮本時,感到十分慶幸而賦詩一首:「藍田別業堪畫圖,矮本丹青自遊戲。華子岡頭輞口庄,湖亭竹館遙相望。小橋折轉青紅窗,樹巢歷歷煙茫茫。欒家瀨前兩舟上,柳浪一尺清風狂。詩成相與和者誰,我家裴迪無能雙。丘塑風流固如此,安知畫外清涼意。他認為輞川詩吟詠的風景非常適合用畫來描寫,畫中有詩是文人畫的傳統。柯九思在《商壽岩山水圖》里說:

粉黛不寫兒女顏,禿兔掃盡江南山。

孤峰拔地起千尺,凜凜秀色撐虛寒。

飛泉一道躍靈窟,古樹千株舞煙骨。

小橋流水隔紅塵,中有幽人卧茅屋。

眾奇百譎烏可名,筆力到處倶天成。

王維久死喚莫起,此畫一出疑更生。

世人飲食鮮知味,淡里工夫屬三昧。

屠門大嚼空垂涎,口不能言心自醉。

蹇驢馱我春暮時,觀山仰面哦新詩。

垂楊修竹夾古道,忽有桃杏橫纖枝。

浴沂風軟搖輕袂,雨過屏山滴煙翠。

數家籬落近橫塘,牛背夕陽明遠霽。

悠然對景心無窮,冥搜直欲收奇功。

貪愛眼前閑世界,不知身落畫圖中。

所謂「淡里工夫屬三昧」,指山水詩和山水畫創作的禪意悠遠,出自雅淡空靜的心境,要達筆力天成之境,還需胸次幕落的修養工夫。對於高本《輞川圖》,柯九思很肯定地說:「《輞川圖》出自摩詰,一一點染,其台榭景物,無不可游、可玩、可忘世,以故賞識者稱『畫中有詩』。苟非胸次磊落,指掌神奇,恐未易臻此也。至於詩題俊語,不減陶、謝,又『詩中畫』也。五百餘年來,畫家如林,鮮有與之並駕者。披閱一過,不勝神往。」他還認為《雪溪圖》也是王維的真跡:「右《雪溪圖》,乃唐王右丞維真筆也。維詩為四傑之一,至於畫,用筆設色超凡絕俗,又為古今第一,豈昔人所謂姿稟高邁,意度瀟洒,下筆便當過人者耶?往昔曾於袁清容處得見《輞川圖》,已屬神品,及見此卷,尤覺奇絕。蒼崖古雪,儼然天際峨眉,令覽者蕭然意遠。吾謂虎頭復起,其不北面也者幾希。」他稱讚王維詩畫皆超凡脫俗,其《輞川圖》已入神品,而《雪溪圖》氣韻之蕭散高遠又在古人之上,為文人畫「古雅」美的典範。

從詩畫交融的抒情寫意傳統來看,館閣文臣對「古雅」美的追求,體現了以詩學的風雅精神提升並規範繪畫的藝術表現的文藝思想,追求在師法古人時得其精神意趣,於藝進乎道的層面彰顯筆墨的審美價值。在元代文藝思想發展史上,元中期館閣文臣的文藝觀具有承上啟下的性質。他們在詩畫世界裡所享受到的那份清靜與淡泊,乃曾經滄海後的平和心境;他們的題畫詩和高尚士夫畫,於情采絢爛至極之後,展示出高人韻士的古淡清雅風格。

作者:張毅,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

(本文選自《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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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生院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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