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天下 > 悼李敖:我死諸君思我狂,人間不見吵架王

悼李敖:我死諸君思我狂,人間不見吵架王

李敖(1935年4月25日—2018年3月18日)

導語:李敖應該算是胡適的弟子,但絕大多數人都會認為在白話文時代,李敖與魯迅最相似。李敖曾經自稱包攬五百年來白話文前三。

作者:楊早,知名文史學者,作品有《野史記》《說史記》《民國了》等。

(一)

李敖今天去世。群里熱議誰來寫「入殮文」,有位朋友說得很妙:誰要說李敖去世是「一個時代的結束」,我就投另一位!

為了爭奪這一票,我只好說:李敖的去世,是一個時代的開始。

中國人講究「蓋棺定論」,因為一個人只要不死,你不知道他還會做些什麼,說些什麼。方死之際,「死者為大」,照例不會說太多壞話。漸漸塵埃落定,如果此人真的重要,才會有方方面面,左左右右,林林總總,各式各樣的說法見於世間。

因此,李敖已逝,對他的總體評價,才剛剛開始。他真實的影響力,也在準備顯形。從此評論者們無法再去質詢,印證,批駁,阿諛本尊,哪怕公然誣衊,也無法起逝者於地下,再作回應。這一道輿論的煉獄之門,才剛剛開啟。

於是我也在捫心自問:當此節點,面對李敖這樣一位「熟悉的陌生人」——素無交道,又影響深植的寫者,該說些什麼呢?

照時下入殮文的爆款,一是悲情痛呼人類失去導師;一是絕情冷嘲過氣文化明星;一是深情懷緬年少時的震驚嚮往。李敖的好處,是哪一條都掛得上,而且本人金句就很多。這種逝者,真是文字入殮師的至愛。

我想來說說李敖的最大人設:吵架王

(二)

李敖應該算是胡適的弟子,但絕大多數人都會認為在白話文時代,李敖與魯迅最相似。李敖曾經自稱包攬五百年來白話文前三。其實白話文時代,也就一百來年。如果評選這一百年的「吵架王」,魯迅與李敖之外,恐怕不做第三人想。王朔韓寒,都是小焉者。我們可以說,用白話文吵架的傳統,魯迅創其始,李敖揚其波,他們兩個人,是近代中國文壇吵架史的巔峰。

這一百年,中國各種激戰辯論,擢髮難數,何以魯迅李敖能成為巔峰?不僅僅是二位天縱奇才,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的配合。

先說天時。中國傳統人格養成譜系裡,儒家無疑是最顯型的因素。儒家的吵架王是孟子,但孟子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矣」。到底個人是不是好辯,只有天知道。但一定要表現出作者的委屈:我不是好吵架,我也想溫、良、恭、儉、讓,我也想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可是——大義面前,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歐陽修)!這就難怪康熙四年,儒家學者楊光先將他攻擊、批判西洋傳教士、西洋曆法的各種奏疏文章彙集成書,書名就叫《不得已》。

但是中國傳統人格,在儒家溫良恭儉讓的面貌下,其實有一股悍厲狠勇的潛流,那就是法家。法家祖師之一韓非,據說是個結巴,所以狠勁兒不在嘴上,而在筆下。但是法家這種特質,除了以吏為師的秦朝,浮出水面的時候很少。大部分時候,中國人的吵架傳統,暗涌在各地衙門的訟狀,刑名師爺的判語,六部書吏的批文,黨爭私鬥的奏疏之中。與青詞、祭文、碑銘、硃卷、小品,一明一暗,一顯一隱。兩部分文字,共同構成了中國文章史。

在傳統中國,吵架文不能公開,一旦公開,儒生的風度顏面盡失,文人之爭,宜溫柔敦厚,不宜趕緊殺絕。以鬥爭為事,以鬥爭為樂,以鬥爭為業者,根本上不了士林的台盤。這個傳統,被魯迅與李敖打破了。

之所以說天時,是因為儒家的禮儀強制性在近代被基本摧毀,「法家人格」也有了獨立生存的空間。魯迅曾說自己中莊周與韓非的毒太深,莊周隨便,韓非峻急,這兩者都不為儒家正統所喜。魯迅李敖對儒家正統的反叛程度,明代有李贄徐渭這樣的先驅,但魯迅李敖卻沒有落得李贄徐渭那樣的下場。蘇雪林寫信給胡適,罵魯迅為「玷辱士林之衣冠敗類,二十四史儒林傳所無之奸惡小人」,胡適並不認同,反稱蘇雪林的說法是「舊文字的惡腔調」,也就是說,將行為離經叛道者冠上「名家罪人」而以大義誅之的時代過去了,這才有了魯迅李敖這種「吵架王」存在的可能。

1941年,小學時期的李敖

(三)

像魯迅的祖父周福清,也是極喜罵人的性格,急起來像「昏太后」這樣大逆不道的話都張口便出。倘在明清文網最密的時代,這就是滿門抄斬的罪名。幸好此時已是晚清,又沒人告發,但周福清的謔罵,也只有家裡人能聽見,因為他沒有輿論工具。魯迅老師章太炎,在租界辦《蘇報》,說了句「載湉小兒,不辨菽麥」,就被清政府要求租界引渡,要問罪殺頭。

說魯迅李敖是吵架王,跟他們都喜歡,或者說,不怕打官司有關。中國傳統總強調「息訟」,秀才幫人寫狀子,是有可能被褫奪功名的。文人也一向不喜歡上法庭,當年「《馬橋詞典》抄襲之爭」,還有許多作者聯名上書,希望「文壇官司文壇打」,不要讓法院來判斷是非曲直。郭敬明被判抄襲,拒絕道歉,大家拿他也沒什麼辦法。

魯迅打官司不算多,但最著名的兩次,都是主動,都是為了維權,一次是以下告上,向平政院起訴頂頭上司、教育總長章士釗濫用職權,罷免自己教育部僉事之職;一次是以師告生,要求學生李小峰創辦的北新書局賠償拖欠的版稅。這兩場官司,放在比較溫和怕事的文人身上,恐怕都沒有那樣決絕的態度。而魯迅的毅然出手,對法律的信任與借用,在現代文人里也是獨一份。

至於李敖愛打官司,那更是盡人皆知。他曾經三次入獄,起訴、應訴的官司應該超過百起(具體數字等研究者統計),近幾年他打的有名官司,還有起訴著名學者許倬雲誹謗,號稱要起訴主持人小S等等。或許不少人會認為這不都是些雞毛蒜皮嗎?具體因由姑置不論,懂得、善於利用法律保護自己,也是李敖與魯迅共同的特點,也是兩位吵架王可以行走江湖的護身法器之一。顧頡剛曾經聲稱要控告魯迅,魯迅表示「等你來告」,後來也就偃旗息鼓了。文人不較真,或者說,法律環境不能幫助文人較真,這是只見「千士之諾諾」,未聞「一士之諤諤」的重要原因之一。

魯迅與李敖,雖然異代異地,但所幸已大致沐浴在法治的光輝之中,魯迅時代有白色恐怖,好在有租界庇護,否則浙江省黨部「呈請緝拿墮落文人魯迅」,就足以讓大先生嘗嘗牢飯風味。李敖在戒嚴時代付出了坐牢三次的代價,但畢竟台灣當局有所顧忌,搶書抓人,卻不敢輕取人命,也才有了「文化太保」李敖能得善終的奇蹟。

是的,這是一個奇蹟。有法可依,這就是兩位吵架王得以誕生的地利。

(四)

最後來說人和。魯迅與李敖,他們是真的愛吵架嗎?吵架王的誕生,正麵價值與負麵價值各是什麼?

魯迅其實有很儒家的一面。比如關心「無數的人們,無盡的遠方」,特別關注東歐弱小民族的命運與反抗,扶植年輕作家,支持木刻運動,保存北平箋譜,整理鄉賢文獻,等等。魯迅說他中莊周與韓非的毒太深,也不是謙詞。莊周隨便,結果是悲觀虛無,韓非峻急,結果是腹黑多疑。我們讀《魯迅論爭集》,讚賞魯迅的論辯諷刺功力之外,也難免時時感到反應過度之處正多。魯迅不是那種「我就代表大義你們都是垃圾」的正人君子型,相反他是覺得對手的鬼域伎倆,他都能一一識破。只是很多時候,那未必真是對手狡猾無恥,相反可能是迂腐木訥。

顧頡剛在日記里,百思不得其解「魯迅為什麼要攻擊我」,找了好幾條理由,怎麼都想不到是隨口說「聽說《中國小說史略》抄日本人著作」惹的禍。陳源在論戰當中,出來號召雙方「帶住」,不一定是存心拉偏架,真有可能是fair play的英國紳士氣發作,卻被魯迅解讀成「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隔了七八十年,我們回頭看民國文壇學林種種,很難認同那些是非恩怨,需要上升到「一個也不寬恕」的程度。胡適對魯迅的「狺狺攻擊」,當然也有不滿,但能在斯人逝後,作持平之論,值得我們細思此中得失。

李敖學理政見上認同胡適,文章風格更像魯迅。他的私下為人如何,人言人殊,我們不曾親炙,難下定評。從李敖自己塑造的文字形象來看,他確實是有意識地一反傳統「君子」的那種清高形象。李敖曾說,從歷史上看,君子都鬥不過小人,因為君子要講形象,要有底線,而小人無底線不要形象,不擇手段。君子要想斗贏小人,也必須不擇手段。李敖在《李敖快意恩仇錄》里有一段表白:

多少年來,在國民黨堵塞每一種渠道的暴政下,大丈夫「沒有正常的用武之地」,要想出頭,難免要有一些世俗眼中的「花招」、個性、新聞性,但這些招數使出來,你就不可能有「正人君子」的「清望」形象了。……視正常為反常,這種代價,是我們志士仁人不得不付出的。

這一點,能看透的人不少。比如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里評論說,每當轉型時代,最得意的莫過於元稹這樣的無底線之徒。但是能夠身體力行,又能化險為夷者,好像也只有李敖一人。同樣以自由主義立場傳承儒家「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傳統,胡適、殷海光、雷震,都做了很大的努力,李敖也一樣。但李敖的下場,沒有前輩們的凄涼之感。也有人評價說李敖善於小罵大幫忙,不觸及根本。這個罪名,魯迅,《大公報》,都曾經榮膺過。魯迅所說的「塹壕戰」,其實不也就是這個意思?

自然,吵架王並不全是正面意義。吵架要吵贏的要義,在於攻其一點,不及其餘,而且要多用歸謬法,比喻要形象,善於扣帽子,起外號,畫對手的漫畫像……這些手段,魯迅與李敖都用得爐火純青。但這些手段,可以助益於吵架的勝負,但無益於問題與道理的探討,反而會徒增意氣,損耗元氣,以個人恩怨代替公共討論。

一部《論爭集》,後人要從中尋出道理而非八卦,需要做很多的清理工夫,更可惜的是,很多後輩得其形不得其神,只學會了一觸即炸的脾氣,刻薄尖酸的筆法,全不知作者探索真理、關懷社會的初衷,這種戾氣的增加,會消解問題的深度,帶偏討論的方向,也就成了吵架的果報。

1955年,就讀台大時期的李敖

(五)

還需要補充的一點是,魯迅李敖能成為吵架王,跟他們的經濟獨立(不一定是「財務自由)有很大關係。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依附大樹的寄生蟲,一言一行不得自由,又談什麼特立獨行,獨抒己見?再能吵架,也不過是高級水軍。

要成為吵架王,一定要敢於、善於爭取自己的經濟利益,以此求得獨立發言、無懼無畏的底氣。這一點,其實擋住了很多寫作者,讓他們欲言又止,藏頭露尾,沉默而生。

李敖2005年來北大演講,我當時也還在燕園,但沒有資格到現場聽講,看的網路直播。記得演講中,李敖引了一句陸遊的詩,給我印象很深刻。後來查了查,其實他早在1999年「李敖來台50年演講會」中,已經說過這一段話:

最後,我引用宋朝大詩人陸放翁的一句詩,「樽前作劇莫相笑,我死諸君思我狂」。我在你面前跟你開玩笑、作秀,你不要笑我,因為等我死了以後,你會想我想得發瘋。

李敖的一生,確實充滿惡作劇的頑童氣質。這一點,讓很多大人先生撓頭,也讓很多後生小子失色。然而,這是我最珍視李敖的一點,畢竟在中國,世故的人太多,特立的人太少,吵架王不是想當就能王蒙說魯迅不能太多,好吧,這種人確實容易給人添堵,流行說法是情商太低。那就照柳亞子評蘇曼殊的話好了,這樣的畸人「不可有二,不可無一」。

李敖辭世之日,重讀他的成名之作《老年人和棒子》,寫此文時,李敖才26歲。裡面有些段落,真是精彩:

我們彷佛看到一批批的英氣耿介聲蓋士林的青年人,他們一個個都從青絲老到了白髮,他們還算是高明的人,雖然顯得老憊,還能勉強維持最後一道防線,不太肯胡來,他們的「老氣」不復以達工部所謂「橫九州」的地位了,只好以望七之年,去做「橫秋」的壯舉了!老朽昏憒賣身投靠的一輩我們不必說,即以最開明一代的老先生而論,從寫《人權與約法》時代的胡適之到寫《容忍與自由》時代的胡適之;從《人權論集》時代的梁實秋到《遠東英漢字典》時代的梁實秋,我們多少可以看出他們轉變的痕迹,弗洛斯特在他那首《預防》(Precution)里,說他年輕時不敢做一個急進派,因為怕他年老時變成一個保守派,我並非說胡適之與梁實秋已變成保守派,我是說,他們今日的「穩健」比起當年那種生龍活虎意氣縱橫的氣概,是不大相稱的!

對那些老不成器老不曉事的老爺們,我不願再說什麼,對那些老著臉皮老調重彈的老奸巨猾們,我也不願再說什麼,只是對那些以老當益壯自許、以老驥伏櫪自命的老先生們,我忍不住要告訴你們說:我們不會搶你們的棒子,我們不要鳴鼓而攻我們的聖人的棒子,我們不稀罕裡面已經腐朽外面塗層新漆的棒子。我們早已伸出了雙手,透過沉悶的空氣,眼巴巴地等待你們遞給我們一根真正嶄新的棒子!

2018年3月18日星期日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騰訊大家 的精彩文章:

這個落魄的村莊,曾經有那麼多有錢人
大唐氣度不在武后楊妃,而在兩個無名女子身上

TAG:騰訊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