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卻被無情惱-你不知道的《蝶戀花》

（建議收聽誦讀）

作者： 何東澤

（蘇軾與王弗）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蘇軾

想必是我將海南的熱氣帶到常州，不然地處國中的太湖為何如此濕熱。六月以來，身體一直欠佳，邁兒又勸我暫不能飲酒。病也罷，亡也罷，想我蘇軾一生三起三落，自烏台詩案又差些丟了性命：「身後名輕，但覺一杯之重，功名利祿過眼煙雲，生死不過一線一念。」承這太湖之美，若在此人間勝景歸天，也是一大美事。

蘇大學士啊，蘇大學士，想必我一定是個命硬之人，命硬的人克了身邊至親。自被貶惠州七年以來，九位親人相繼離我而去，官場上的失意可以說是多情卻被無情惱，至親的生離死別應是罰我一生太過聰明。

東坡老矣，再無心去問千里江山， 人生如此，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這已足矣。

天漸漸暗了下來，太湖岸邊，席地而坐，時而濕熱水氣撲面而來，時而又一縷涼風。攜來的老酒尚溫，我想這該是天氣的緣故吧，如果酒再燙一些方痛快。

再斟滿一杯，我的這雙老手啊，越來越不穩了，居然將酒灑在這青青湖邊野草之上。哈哈，看來是我蘇大學士太孤獨，青草要與我對飲吧

半壇入肚，渾身卻覺得冷了起來，餘下半壇卻無論如何也喝不下去了。人都說東坡好酒，卻不知今日東坡卻飲酒無味了。

閏之啊！當年我被貶黃州，生活頗為困頓，一日我與友人自雪堂出來，當時秋霜初降，月光皎潔，我同朋友吟詩作對，忽嘆息沒有美味佳肴與友人分享，真是美中不足。烏台詩案性命勉強保住，已然沒有餘錢，不禁嘆息。友人說，今天我剛好抓了一條大魚，菜的問題可以解決了，然有菜無酒依然無味。當我拎著魚回家以後，你知我有菜必想飲酒，變戲法般地搬出一斗藏酒。當時我高興的像個孩子，抱起酒就和友人吃魚遊玩去了。我作《後赤壁賦》專門把你寫進去，你居然高興地流了淚水。

（後赤壁賦）

閏之啊，你王弗姐姐臨終前叮囑你要繼續照顧我，你盡職盡責地履行了一個好妻子的責任，你與我共同赤腳耕田，照顧蘇邁如同己出，你若在，我何時喝過這冷酒。而如今，我回家後，再也沒有人在門口等我了。

人老了，不勝酒力了，不過不勝酒力也好，這太湖的水看起來也居然有西湖的味道了。

朝雲，是你嗎？青葉無塵，月色如銀，對月當歌。蘇軾我無數次被貶，無數次困頓，你總在我身邊為了唱曲解憂。你閏之姐姐陪我人生沉浮，給我悉心照顧我對她身為敬重，而你卻是懂我蘇軾者，是我最親愛的知己。

那年，汝十二歲正值豆蔻年華，而我，我被貶杭州，做個貶官通判。那天，天晴如洗，友人邀我西湖散心，酒宴中，你載歌載舞，濃妝艷抹，美若仙花。當你洗去濃妝，素衣凈裙，又那麼超凡脫俗。當時我詩興大發：

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當時，我見一朵緋雲硬上你的臉頰，汝小小年紀卻天生慧根，我借西湖而讚美你。你雖年幼，卻慕我虛才，入我蘇家。你閏之姐姐生性善良，憐惜你自幼凄苦，將你當妹妹看待，待你十六歲，又主張你嫁於我，讓你今後有個著落。記得一日，我吃的飽飽的，指著我的大肚子問汝，裡面裝的什麼？汝答：滿腹不合時宜。我當時捧腹大笑，朝雲啊，你最知我，我蘇某一生顛沛，均是為不合時宜所累啊！

汝常為我唱蝶戀花排憂解悶，也只有汝唱的蝶戀花符合我心境。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還記得一天，當你唱到「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之時，雙眼含淚，撫琴哽咽，竟不能唱。我問其故，汝答曰，妾不能競者，天涯何處無芳草也。憑此一語，便知軾者，惟朝雲也

花褪殘紅，傷也，哀傷中又看到惹人憐愛的青杏，真是哀也不得，愛也不得。柳綿離枝，傷也，然芳草為柳綿所化，遍布天涯，真是傷也不得，喜也不得。人生喜怒哀樂轉瞬之間啊

我官運多舛，宦海沉浮，三起三落，也只有朝雲知我多情卻被無情惱那般無可奈何啊

汝二十二歲，終於給我們迎來了我們的兒子，我蘇軾一生為聰明所誤，不求我們的兒子和我一樣聰慧，只求無災無難，所以取《易》遁卦的遁字，願我們的兒子遠離災禍。我們的兒子真可愛，還不到一歲的時候，眉眼已經和我一樣了，看我讀書的時候，他在旁邊安靜地看著，我便以為我們的遁兒將來一定會飽讀詩書。我給他削了梨吃，他搖頭不肯吃，我便以為他將來一定會是像孔融一樣知禮之人。我四十九歲得遁兒，人生半百，我對國家社稷已經不抱期望，唯獨看到遁兒來能聊此一喜了。然又接詔命，改為去汝州做團練副使。害的汝母子二人同我舟車勞頓，記得那天，江面上水上的熱氣正如今天的太湖一樣，衣服都黏黏地粘在身上，遁兒年幼不能敵得過暑氣。平時那麼歡快的遁兒，我常常叮囑你看好他，不要在船上跑鬧以免落水，可是此時的遁兒懶洋洋地躺在汝的懷裡，後來哭鬧，可是連乳汁也喝不下去了。我看著他眼睛慢慢地閉上，卻無能為力，我多麼想看著他起來再船上跑鬧啊，我多麼希望坐在我身邊看著我讀書啊，可是我們的遁兒最終還是死在你的懷裡。

我淚猶可拭，日遠當日忘。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故衣尚懸架，漲乳已流床。

我這把老淚可以流干，時間久了哀傷可以淡忘，但是你當時的痛哭失聲。孩子的小衣服還在晾曬著，你乳漲流滿了床。你靜靜地發獃，望著懷裡的遁兒發獃。

朝雲啊，是我蘇軾連累了你。人都說你嫁給蘇才子，可誰知，汝一見蘇子誤終生啊

汝一生未要名份，陪我共擔風雨，我被貶惠州之時，汝久病不愈，嘆我蘇軾精通醫藥，竟不能將你治癒。這定是天罰我蘇軾，我只能無奈地念經拜訪，祈求汝能康復。

汝病之時，與我說，王弗姐姐「靜而敏」知書達理，官場複雜，她卻能在關鍵時刻時時提醒你。「十年生死兩茫茫」便能體會您對她之哀思。王弗姐姐臨終前囑託堂妹閏之姐姐照顧你，生前身後的事她都給你安排好。閏之姐姐溫暖良善，持家有道，我不能比，故你曾言死後與閏之姐姐同穴。官人一生善待於我，今死亦無憾也！

朝雲啊，你彌留之際，執著我東坡手誦：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誦完此四偈你的手漸漸鬆開。你臨走前還在安慰我，人生如泡影，一瞬即逝，不必太在意。我知道是汝對我牽掛，卻不願我再牽掛於你。

朝雲啊，你可知道，自你故去，我再未聽過蝶戀花，朝雲啊，你可知道，我多麼想再聽汝唱蝶戀花。

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

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三位夫人，快快過來飲酒，我們好久不見了。

三位夫人，莫忙走，這人世，不再有人為我紅袖添香，這人世不再有人陪我竹杖芒鞋，這人世，不再有人為我秉燭潑茶，東坡再無留戀，太湖寧靜，我在此乘船與汝同去可好。我給這苦難的人世再留下最後的文墨，我便來也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

黃州惠州儋州。

二個月後，東坡於常州太湖畔仙逝，與其子蘇遁同一個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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