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過戲台的刀鋒
塵埃落定的往事，在光影漫舞中再次呈現，如王奎生手中噼啪剝裂的花生殼，微塵起落，卻分毫畢現，他驚懼的瞳孔里反襯著一個瘋狂的世界，這是一場《村戲》。
我與近百座城市的近千名觀眾，在同一時間觀賞了這部畫風凜冽、思辨沉鬱的新片。幾乎與此同時，還有另一條新聞，那就是萬眾歡騰的「全票通過」。
導演處心積慮調動各種電影手段，試圖藝術還原一段理性喪失、人性湮滅、令人徹骨寒冷的往事，雖然這段故事來源於賈大山小說的虛構，但其對非常人性的挖掘、對特定歷史的展現，卻毫不猶豫地袒露著鮮明的現實指向性。
標語，鋪天蓋地的標語，把近30年的歷史堆積在一起，讓夢庄濃縮成一個點。這個點太令人熟悉了，我們都曾從這裡走出來，踏過歲月的煙塵，坐在此刻的銀幕前。夢庄的每一塊貧瘠土地，每一段斑駁土牆，以及每一群面露菜色的鄉民，以及他們眼中的荒涼冷漠、內心的自私麻木，我們彷彿都看過，聽過，摸過。
圖像並不因褪去色彩而暗淡，相反，卻呈現出沉鬱而凌厲的層次，讓赤裸的故事因藝術處理而剝掉虛華的外表，呈現出令人心悸的真實。
一面是為了歌頌包產到戶的新政策，村民們開始積極籌劃一場有聲有色的大戲。一面是為了解決「奎瘋子」和「九畝半」的陳舊難題，村長和村民們被裹挾進一場荒誕不經的鬧劇。兩條線索像蛇一般糾纏在一處，此起彼伏。戲台上的戲節外生枝，一步三折；戲台下的戲各懷心事，欲罷不能。就在這糾纏中，時代特有的反人性荒誕和其造成的民眾自私虛偽逐漸浮出水面。
與曾經反映悲涼農村、麻木人性的《老井》不同，導演鄭大聖並不滿足於把鋒芒指向時代造成的貧窮和悲劇，本片更關注一個扭曲的大時代和人性千年痼疾互相滲透的悲哀。與冷靜關注現實、技法精湛的法國電影大師布列松也不同，本片中導演深沉的思考態度與目光中的悲憫，藉助象徵主義得以充分詮釋。（其實，以上方面未必有充足的可比性。之所以這樣說，是為了糾正曹可凡評論的偏頗。）如果從電影技法和導演欲表達的思考上看，本片更接近於姜文的《鬼子來了》，二者都是透過特定時代去探索更深厚的人性悲劇之因。
本片從一個新舊交替的時間節點出發，抽絲剝繭，許多年前，王奎生失手使女兒喪命的往事才一步步浮現出來。這場偶發的悲劇，在那個意識形態高於一切的歲月被放大變形，成了一批人邀功請賞的工具，同時也成了情感扭曲、背負巨大因襲的原罪。生命本身不重要，個人懺悔也不重要，他人的悲劇更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一個高大上的榜樣軀殼，依傍著一個非理性、反人性的扭曲時代。
時過境遷，王奎生的光芒在村民眼中逐漸黯淡，不再重要。他的瘋癲成了全村厭惡的醜陋和恐懼，他手中的「九畝半」成了人人覬覦的肥肉，他的舉止和身份成了阻擋兒子追求幸福的障礙。但是人們有能力解決這一切嗎？就像兒子王樹滿空放的那一槍，僅僅是一個象徵，僅僅是一個交代。轉過身來，大家眾望所歸地把他送進瘋人醫院，別人的悲劇仍然事不關己。
老戲精路老鶴受命重整戲班，他字正腔圓地哼唱兩句，然後感嘆「都忘了」，他忘記了過去，但身後的偉人像深情注視著他，過去也許難以忘記他。那戲台上的《打金枝》一次次被「萬泉河水」阻斷，戲台下的王奎生卻背著打折了金枝的沉重包袱，瘋狂的奔突叫喊，眼中的驚懼折射著往事不堪的倒影。
「吃花生就不榨油，榨油的就不吃花生。」人生不可兩全，信仰與生存只能選擇其一。五位垂暮的村中長者端坐在五位偉大導師像前，彷彿一一對號入座的樣子，試圖為村民指點迷津，最後卻倉促不知所云；路小芬和她的意中人充滿希望地籌劃未來，卻意識不到他們的身軀早已嵌進數百年來雷打不動的石像群中；衣衫襤褸的王奎生在鏗鏘頓挫的戲曲鼓點裡逐漸復活，他全身心投入在一出《鍾馗打鬼》中，殊不知他自己卻終究是別人眼中的鬼……
影片用一種精緻的象徵把現實與村戲勾連起來，那戲台就是一個微縮的社會，而村莊成了一個龐大的戲台，鄭大聖用刀鋒一般的洞察殘忍地划過戲台，讓時代的變形、人性的自私暴露淋漓。以至於同場的觀眾不願承認這種真實，他們更相信人性的美好和所謂的正能量——而這一切卻是更加危險的，因為我們忽略了身後銀幕上驀然出現的一部糟糕影片的段落。
人都說夢是沒有顏色的，這在夢庄或許是個例外。在王奎生的記憶里往事鮮活而生動，揮之不去。綠色本是生命的顏色，在王奎生的眼裡卻綠的痛苦，那大紅的信仰也刺破現實，欲滴如血。這樣變形的色彩於生命又有何意？夢中的色彩回復現實依然是單調與蒼涼，於是他叮囑心愛的女兒：「走吧，不要再托生！」
鄭大聖是勇敢的，他敢於把自己的思索與態度表達出來；鄭大聖是聰明的，他能夠用自己的電影語言完成對現實的寓言；鄭大聖是幸運的，他能夠在夾縫中讓作品終於呈現於銀幕。當每一場戲落幕，思考還在延續。當每一次暴行結束，警惕並沒有消失——這也許是影片更大的意義。
在尼基塔.米哈爾科夫的經典影片《毒太陽》的結尾，滿臉鮮血的科托夫元帥被控制在車內失聲痛哭，那哭聲曾讓整個世界心碎。在今天的《村戲》里，王奎生髮出了與之相同的哭聲。這哭聲也一定讓人難以忘記，因為背後有他可愛女兒清純的歌聲。
本片首映由「大象點映」寶雞眾籌觀影平台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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