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英雄登場，以戲子落幕：李敖的驕傲和悲哀
文 / 造反有理
以我十分偏狹的個人趣味，台灣文壇的那些香風甜味實在是怎麼看都不順眼，到底脫不了小地方人的小家子氣。當然，到哪裡都有好同志，台灣也有，比如陳映真，比如李敖。
李敖這個傢伙愛吹牛皮，什麼白話文前三名，五百年不朽，吹得那叫氣壯山河，面不改色心不跳，讓你都不好意思懷疑他。有的人天生就有吹牛皮的本事，只管吹，完了還不招人厭。中國作家裡，除了老李，王朔同志也有這種天賦。你不服不行，那是境界。
不過，吹歸吹，多大分量其實大夥心裡都明白，事實上，不僅是作為一個文學家，既便是作為思想家和歷史學家的李敖，究竟能有多少夠份量的東西，我一直是懷疑的。他那些什麼「文化梅毒」論之類，聽著固然也新鮮有趣，但並不覺得如何偉大。或許比起他自詡的大師身份來說，更確鑿無疑的是他的戰士身份。當然也有戰士兼大師的，比如魯迅。但李敖可以比嗎？以鋒利痛快而言，李敖比魯迅有過之而無不及。以深刻而言，李敖的那些東西就還差上一截了。
可我這並不是說，戰士就比大師低級，戰士自有戰士的標準，這個標準或許更嚴格一些，就象現在滿大街都是學著李敖式的張狂派頭逮誰滅誰砍人板磚逼人懺悔唾沫橫飛的憤怒「新青年」，可究竟幾個有李敖那種面對監獄槍口和人情面子一步不退的勇氣？憤怒是容易偽裝的，但勇氣卻無法作秀。我覺得李敖更多的是為我們展示了一種戰士的風采，一種男人的氣質，一種性格的魅力，一種人格的力度與亮度。雖然，他的缺陷也是很嚴重的，但他絲毫不掩飾也不屑掩飾這種缺陷，他把這些全部袒呈在你面前，讓你覺得他是光明的。即使他犯了錯誤，你也能馬上發現他錯在哪裡。男人，就應該這樣。
李敖不是那麼好做的，你看見他名利雙收，財源滾滾，你看見他威風八面，逮誰滅誰，你看見他溫香軟玉，抱得美人歸。可是誰能代他度過兩次一共十年的漫長黑獄，誰來代他接受國民黨特工的精神折磨和肉體刑求，誰來代替他承受眾叛親離、世態炎涼的苦楚，誰知道他內心傷痕纍纍的驕傲和孤獨。
當然，李敖還是幸運的，至少比起在書齋里待了大半輩子，剛出門吶喊圖個痛快就撞上了子彈的聞一多來說，他還是幸運的。李敖喜歡海明威，海明威講過人是可以被打敗但卻不可以被打垮的話，這一點，李敖做到了，他曾經嘲笑過大陸的「傷痕文學」是「哭哭啼啼沒有出息」。他有權講這個話，他在黑獄裡受了十年折磨，出來後春風不改，笑容依舊，稍事片刻的休整，就拍馬挺槍再次上陣搏殺，而且越戰越勇。讓我們真是無話可說，只能講，這個人真是條漢子！
然而，這並不是說，李熬的內心就沒有傷痕，從監獄裡出來的李熬畢竟不再是那個只知道埋頭硬幹的熱血青年了，他變得更有技巧，更洒脫，悲哀的是，他也變得不再相信人了。他擺出一副藐視眾生的狂傲來保護自己，他用一種街頭潑皮的王八拳來投入戰鬥。他聲稱自己是孤獨的，不需要戰友，他是刺蝟，有時候也難免要刺傷無辜的好心人。我們無法苛責他。他畢竟經歷過太多的背叛和出賣，其中包括他的朋友和愛人。這不可能不成為他一生陰影。魯迅說，戰士也要性交。這就是說，戰士挨了刀子也會疼的。
魯迅一生欲擺脫小人糾纏而不得，李敖一生與小人戰鬥並以此為樂。這是多麼相同又多麼不同啊。魯迅要是真能擺脫了小人的糾纏或者真能寫出中國文學史上的絕代華章。李敖呢？我猜他反而無所適從。他是一個單純的戰士，對於一個戰士而言，最可怕的是什麼，不是失敗，而是沒有了敵人。戰士的價值總要在戰鬥中體現和升華，李敖雖然瞧不起他的對手，無論是柏揚，胡秋原還是蔣家父子，他都認為他們不夠級別，但是我想他其實離不開他們，發現這一真相是多麼的讓人傷感啊！我們看過電影巴頓將軍，巴頓在戰爭結束之後的那份失落，很明顯也落到了李敖頭上。從這個意義上講，蔣政府的監獄實際上是成全了李敖，就象一百年前，清政府的鍘刀也成全過偉大的譚嗣同。
求仁得仁，夫復何言？也是從這個意義上講，他一生最大的對手蔣介石死後，他就只能和風車作戰，待到國民黨下台後，他連風車也沒有，連風車都找不到的堂吉珂德還能做些什麼呢？
以李敖死撐著不放手的性格他想必不會承認，但，他的確已經成為一個歷史人物了，他當然還很會找熱鬧，上電視，出書，競選總統，競爭諾貝爾，給李登輝陳水扁們找點刺頭和麻煩，甚至是揚言要出裸體寫真集（虧他想得出來！），但怎麼看都象是自己在那裡鍛煉身體，這不是你李敖該乾的事啊！上海人陳村一語道破，現在的李敖在台灣人眼裡，不過是個戲子罷了。
可是李敖居然也承認了，在前些年的一個訪談里，他說，他成了一個演員。
這多麼讓我傷心，李敖，你居然成為了一個戲子！
但這有什麼辦法呢，這不再是一個需要英雄的時代啊，這已經是一個屬於新新人類的時代，你還能幹些什麼呢？你聲稱自己越老越激進，你忘記了在這個叫歷史的玩意麵前，沒有人是不會衰老的。你知道幾百年前那個塞萬提斯筆下的堂騎士在「出征」歸來後都承認了失敗，你知道幾十年前那個海明威筆下的老魚夫在拖回一副魚骨後都承認了失敗，你還有什麼可抱怨的，他們的宿命是一切英雄主義者的宿命啊！
有一句話李敖不是在吹牛皮，他說他生錯了地點，生錯了時代。是的他不應該生在美麗島上，他應該屬於崑崙之西的千里煙塵，他不應該生在20世紀的下半頁，他也許應該屬於大風起兮雲飛揚的漢唐春秋。他的確生錯了。記得拿破崙在青年時代的時候，他的一個上司對他說「你簡直不是個當代人，你應該生在古羅馬！」我想大概沒有人對李敖說過類似的話，於是他只能自己說了。
以英雄登場，以戲子落幕，這是李敖的驕傲和悲哀，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幸福和悲哀啊！
也許我們沒什麼可以感傷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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