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姜老師

1999年，我讀小學五年級。

記得那個盛夏，學校院子里的大楊樹上掛著的兩個大喇叭，整日反覆著播放著那首《心太軟》和《對面的女孩看過來》，和樹上的知了聲一樣，經久不衰。在我的記憶里，好像是在那個時候我們才開始覺得有了新事物，開始慢慢地接觸到了來自香港的流行歌曲，還有來自香港的影視作品，其中就有幾次說起過的，至今深刻腦海的《新神鵰俠侶》，楊過和小龍女之間那種刻骨銘心般的傳奇愛情，曾讓那個年紀的我們追憶很久，很久。

盛夏剛過，開學的第一天，我們重新分了班級，還換了老師。1998年，我們村子裡的小學破天荒地迎來了自建校以來第一批的專科畢業大學生。作為畢業班，我們很榮幸地被分配了三個人中的其中一個名額，擔任我們班的社會和自然兩個學科（那個時候，這兩個學科是不作為小升初考試內容的）。

他叫姜國，第一次他在班上自我介紹，用粉筆草草地寫下名字的時候，我們還在底下憋笑，覺得這個人的名字真奇怪，竟然叫美國。他有些靦腆的樣子，高高的，娃娃臉，有些可愛。他的頭髮梳的分明，穿著潔白的襯衣，帶著腕錶，時而不時地撩起手腕看時間，那時候我們覺得他跟我們之前的老師不一樣，就像是城裡的孩子和我們的差別。對了，他還跟城裡的孩子一樣，說著一嘴的讓我們覺得有些難以接受的普通話。

我們很喜歡他，尤其是班上的女生，還有愛調皮的男生。他好像從來沒有脾氣，更不會像其他老師一樣打罵我們。他在班上愛看錶，所以從來不會拖堂，他喜歡跟男生們一起聊天，甚至還經常參與我們的體育活動，帶著大家一起打籃球。他多才多藝，會畫畫，會吹口琴，還會寫詩的樣子，班上的黑板報都是他幫著我們做的，經常寫上他自己的小詩。

姜國老師的課堂是非常愉快，會給我們講起很多有意思的故事，這些故事關於歷史，關於自然，我們聞所未聞。他從來不會提問我們課本上的知識，更不要求我們背誦，甚至連作業都不會給我們布置。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在安排考試的時候，竟然讓我們開卷，最後，連分數都不告訴我們。這在我們當時的學校里，包括在新來的三個教師裡面，他簡直就是一隻奇葩。

他好像很喜歡我，起先我覺得是他知道我的作文寫得好，而且成績老是在班上名列前茅的緣故，那時候他偶爾會送給我一些關於寫作的書本，其中竟然還有一本《萌芽》。後來有一次在他們三個年輕教師的宿舍里，他還跟我說，看得出來我寫作文很用心，但真正的文章其實不應該只是旁徵博引和東拼西湊，應該用心，哪怕沒有刻意的辭藻，也會非常生動。我當時有些難為情，有些傷心，甚至覺得這個年輕的老師有些討厭了。因為他還經常在班上宣揚：好的成績不代表就有好的未來，成績不好的學生往往比優秀生更加出彩，這讓一直以好成績而洋洋得意的我有些無法接受。

在1999年又是一個盛夏來臨，我們即將畢業的前夕，他在班上用大大的粉筆字，寫下了一個人的名字，並大聲叫囂：未來的中國青年，就應該是這樣的。

說實話，1999年的我，還讀不懂《萌芽》，1999年的我們，還沒有未來中國青年的概念，但1999年的那個盛夏，我第一次看到了青年教師的那種滿腔熱情，感知到了那種鮮所未有的使命感和責任感。

對了，2000年，《三重門》火了，那個青年的名字才開始家喻戶曉。

姜老師，跟我們之前所有的老師都不一樣，那個時候我就隱約的覺得，有一天他肯定要離開我們村子的學校，他應該有個更寬廣的平台，因為他很有才華，懷有抱負，肯定會不拘泥於此。並且我們學校里都傳開了，在鎮上的中學裡，有一個美如小龍女般的音樂教師，他們經人介紹，正談著戀愛，周周都有書信往來呢。

2000年，韓寒正火的時候，我讀初中一年級。也是在那一年，姜老師從我們村子的學校調至當時鎮上我正在就讀的中學，在我們年級教語文。

他一點都沒有變，還有些靦腆的樣子，風格與往常無異。他們班有一些我小學時候的同學，私底下我們一起的時候，經常會談起他，我一直覺得他像是風輕揚，是個瀟洒的漢子，獨具風韻。可後來我的同學告訴我，兩個階段年級統考後，他就被級部主任約談了，還差點被開除，因為他負責的兩個班的成績總是倒數，而且與所謂的好成績還差得很多。要知道，在我們那個唯成績論英雄的應試教育時代，成績的好壞對於我們意味著什麼，更對學校意味著什麼，這可不像我們五年級那個社會和自然學科不看分數的時候了。

2005年，高考結束的那個盛夏，我跟著姐姐去中學附近破敗的商業街上置辦衣服的時候，在一家店裡碰到了姜老師。他變了樣子，鬍子拉碴，臉龐削瘦了很多，顴骨都凸了起來，也不再穿著白襯衣了，腕錶好像也沒有戴著。我跟他打招呼，他抬頭看了我一樣，應該沒有認出來，只是點點頭，就跟著前面的一個看起來有些潑辣的女人（我姐姐觀察後說的）走了，去了另外一家店。

我有些唏噓，後來特意打聽了他的消息。

姜老師在被學校下了要辭退的最後通牒後，「小龍女」家裡多次聲稱好聚好散，「小龍女」也非常決絕，表示如若姜老師被辭退，兩人便各走一邊，不再相見。姜老師恨透了自己，發誓痛改前非，爭取迎難而上。

次年，姜老師像是變了一個人，就像我在那個盛夏看到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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