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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刊預讀︱秦曉磊:與邑作奇觀——沈周、文徵明筆下的虞山古檜

本文自辨析文獻記錄與傳世作品的關係入手,考察今歸於沈周、文徵明名下的「虞山古檜」圖像的真偽,以及二者之間的傳承關係,同時將上述圖像置於古木的繪畫母題中進行分析。鑒於描繪對象為地方景觀的特殊性,作者亦討論了圖繪行為與作品傳播對景觀產生的影響和意義。

與邑作奇觀

——沈周、文徵明筆下的虞山古檜

秦曉磊

現藏美國檀香山藝術博物館的《虞山七星檜圖》卷〔圖一〕,本幅以截取式構圖描繪古木七株,卷末款署「壬辰(1532)夏日摹松雪翁筆」,下鈐「徵明」(白文)、「悟言室印」(白文)。拖尾有文徵明書長賦一首,文末署款「嘉靖壬辰徵明為石門先生賦並圖」。另有一紙為陳淳跋,詳述王石門得贈此作及請題始末。

圖一 明文徵明《 虞山七星檜圖》 卷 美國檀香山藝術博物館藏

陳淳點明卷中所繪乃七星檜。《姑蘇志》(1506)載:「七星檜,在常熟致道觀。梁天監中所植,奇古特甚。」《江南通志》(1736)基本沿用之,多了「今尚存其三,余則慶曆中補植者。沈周繪三株圖」的內容。

畫面七株古木墨色有濃淡之分,第一、四、六株墨色較為濃郁,余株則較淺淡。為何作如此處理?沈周如曾圖繪三株檜樹,其面貌如何?是否可為理解此圖提供線索?

一 沈周與《三檜圖》

致道觀所在的常熟虞山,是沈周一生數度遊覽之地。成化十四年(1478)二月下旬,沈周遊虞山,致道觀中的七檜令其印象頗深。途中沈周曾作畫,然畫中是否有七檜,已不可考。成化二十年(1484)正月,沈周復游虞山,圖繪觀中古檜,並作《四日游虞山畫梁檜而回》詩記錄之。沈周繪虞山古檜,為多本繪畫著錄記載。

《書畫題跋記》所錄《石田虞山三檜圖》題跋信息如下:

昭明台下芒鞋緊,虞仲祠前石路回。老去登臨誇健在,舊遊山水喜重來。雨乾草愛相將發,春淺梅嫌瑟縮開。傳取梁朝檜神去,袖中疑道有風雷。虞山至道觀,有所謂七星檜者。相傳為梁時物也,今僅存其三,余則後人補植者。而三株中,又有雷電風擘,尤為詭異,真奇觀也。成化甲辰人日沈周。

對比《四日游虞山畫梁檜而回》詩,僅最末一句略有不同。

王世貞收藏有一卷《沈啟南畫虞山致道觀昭明手植三檜初名七星檜》,曾兩度題跋。數年後為趙子惠所藏《石田畫虞山三檜》作題跋,跋中述及收藏始末:

余舊遊虞山致道觀,摩娑古七星檜久之。思以一詩志其勝,而語不敵。後得沈啟南先生所圖,乃其最奇者僅三檜,而先生後先紀游十餘章,皆附於楮尾,興到遂成一古體和之。

可知王氏所藏畫卷,除三檜外,另有紀游詩十餘首。

《江村銷夏錄》著錄《沈啟南虞山古檜圖》一卷,應為《江村書畫目》中被定為「真跡,上上」之本。此卷除「成化甲辰人日沈周」的題跋外,有張淵題詩一首,以及弘治壬子(1492)沈周再次書寫的虞山紀游詩十一首。

《退庵所藏金石書畫跋尾》著錄《沈石田三檜橫軸》一件。梁章鉅詳談購得此作並改裝的經過:

此大橫卷為曾賓谷中丞所藏……頗嫌大長卷舒捲之難,改為上下兩橫幅,懸壁觀之,庶可領略其氣勢耳。又案:《江村銷夏錄》載,此卷後有吳興張淵題七古一首……後又有白石翁自題詩十一首……以上所錄合卷,後皆無之。想已被人割去,又另裝一偽畫以欺人矣。

《江村銷夏錄》與《退庵所藏金石書畫跋尾》所錄是否確為一本,仍有疑問。梁章鉅所錄鈐印信息「石田」(朱文)與「白石翁」(白文),與高士奇所錄「啟南」(朱文)和「白石翁」(白文)不合。

湖州博物館藏沈周《七星檜》行書,除殘損處外,與《江村銷夏錄》和《退庵所藏金石書畫跋尾》所錄首段題跋相同,壓尾處鈐「石田」(朱文)、「白石翁」(白文)印。故此卷很可能是《退庵所藏金石書畫跋尾》所錄之卷。

傳世品還有南京博物院藏沈周繪《三檜圖》卷(下文簡稱「南博本」)〔圖二〕、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藏沈周《七星檜書畫合璧卷》(下文簡稱「大阪本」)〔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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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明( 傳) 沈周《 三檜圖》卷 南京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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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 明( 傳) 沈周《 七星檜書畫合璧》卷 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藏

兩卷本幅皆以獨立的三紙繪三株古樹,後裱為一卷。拖尾處首段有大字行書題跋〔圖四:1-2〕:

虞山至道觀,有所謂七星檜者。相傳為梁時物也,今僅存其三,余則後人補植者。而三株中,又有雷電風擘者,尤為詭異,真奇觀而未嘗見也,並寫歸途所得詩於後(重點為筆者所加)。昭明台下芒鞋緊……袖中疑道有風雷。成化甲辰人日沈周。

圖四 「 南博本」 (上)與「 大阪本」(下) 拖尾首段題跋對比

「未嘗見也」一句殊不可解。沈周在1478年的虞山行中,曾遊覽致道觀,七檜留給他的印象頗深。

兩作皆截取樹冠部分描繪,古樹的形態、結構、具體畫法相似,然三株順序不同。對比繪製年代相近的沈周古木類繪畫《參天特秀》(1479)〔圖五〕、《松石圖》(1480)〔圖六〕,兩卷皆非可靠的沈周手筆。但相同的圖式,應間接反映了沈周畫檜作品的面貌。

圖五 明沈周《 參天特秀》 軸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六 明沈周《 松石圖》 軸 故宮博物院藏

《虞山七星檜圖》將七株中的三株以濃重的墨色處理,一方面強化了梁時植檜與宋人補植檜在經歷風霜程度上的不同,另一方面,應是受到了沈周《三檜圖》的影響。

二 文徵明與《虞山七星檜圖》

對《虞山七星檜圖》有過討論的學者,皆默認其為文徵明真跡。然卷末賦文的著作權尚存爭議,故需對作品進行考察。

圖中樹木的畫法,是先勾勒出樹榦的輪廓,再以類似披麻皴的細密積線表現樹皮的面貌和質感。樹葉以細小、緊簇的苔點點出,環聚在枝幹兩側。此法很好地傳達出該樹種的特徵,並常見於文徵明的畫作中。《古木寒泉圖》軸(1549)〔圖七〕中的古木就採用了類似的處理方法,只是《虞山七星檜圖》的筆法較之顯得拘謹乾澀。一作於晚年一作於中年,且絹紙材質有異,有區別亦在情理中。相近的筆法亦可見於《古木寒泉》冊(1545)〔圖八〕和《古柏圖》(1550)〔圖九〕。

圖七 明文徵明《 古木寒泉圖》 軸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八 明文徵明《 古木寒泉》 冊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九 明文徵明《 古柏圖》 卷 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藏

從文氏存世作品來看,這種表現古木的畫法常見於其中晚期作品中,此卷或可視為這一畫法樣式的早期面貌。與此作年代相近的《松壑飛泉圖》(1531)〔圖十〕,樹群枝幹交錯,彼此難分,截取局部與此卷相較,可看出二者相似處。

圖十 明文徵《 松壑飛泉圖》 軸( 局部)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卷後的行草書長跋,比對文徵明作《草書千字文》(1529),無論是整體面貌,還是單字的結體與運筆,均出自一人之手〔圖十一〕。

圖十一 《 虞山七星檜圖》文徵明題跋 (左) 與《 草書千字文》 (右)對比:「象」、「殿」、「修」、「地」、「雨」、「露」、「海」、「盤」、「岱」、「徵明」落款

受畫人也是驗證作品身份的一項依據。此作的贈予對象是「石門先生」,「石門」應為其字或號。文徵明有致石門信札一封,言語頗詼諧:

久別耿耿,病懶不獲以時奉問,顧承不鄙,數數惠存,感荷感荷。扇頭隨使納上,拙畫頗亦用心,於雅意何如?凡君所須,未嘗不為君盡;而來書乃有羨於茂甫,何耶?惠糖領次多謝。近詩往發一笑。徵明頓首再拜石門尊兄侍史。十一月十三日。

據陳淳題跋,此人姓王、海虞(常熟)人。這位王石門應與文徵明、陳淳的活動年代相仿,即成化至嘉靖年間(1465-1566)。同時滿足這三個條件的,僅有位王舜元(字慶辛,號石門)。據載,王舜元「攻草書,好蓄古」,頗有著述。

至於卷末賦文,葛蘭佩認為文氏借用了黃雲之賦。然文中「置像亦如楚頌橘,石厓磨鐫垂不刊」兩句,似暗示作賦者乃是一位畫家。黃雲儘管與沈周、文徵明交好,且家富收藏,但尚未有資料顯示他精於繪事。綜上,可將此卷視為文徵明可靠的作品。

三 古木母題的繪畫傳統

相較沈周,文徵明更強調古檜的龍蛇之姿,將七樹處理得枝幹交錯、株與株間難以分辨。《虞山七星檜圖》中,完全不能辨認沈周所繪三株的面貌。文徵明作畫時應非如沈周一般對景寫生,而在描繪一種理想化的古木圖像。

古木作為一種獨立的繪畫母題,最晚始自唐代。《歷代名畫記》載畢宏曾「畫松石於左省廳壁」,且有「樹木改步變古,自宏始也」的斷語。韋偃則「俗人空知偃(鶠)善馬,不知松石更佳也。……輪囷盡偃蓋之形,宛轉極盤龍之狀」。這種強調古木飽經風霜、虯屈盤錯的審美追求,在古木繪畫中一直得以延續。

《林泉高致集》將松樹細分為「怪木古木」「古木喬松」等畫題。另郭熙曾在溫縣宣聖殿作《古木平林》壁畫,其中「怪木斜欹……根蟠石岸,輪囷萬狀」。韓拙《山水純全集》(1121)明確指出「木貴蒼健老硬」,兼論松、柏、檜等不同樹種的特質及在刻畫上的區別。此時的古木繪畫,除松石外,多為描繪四時之景的山水畫的組成部分。

古木作為繪畫主體,與文人畫興起有關。文同「愛於素屏高壁狀枯槎老枿,風旨簡重,識者珍愛」。蘇軾以善繪枯木聞名。枯木強調樹木歷經歲月風霜後的枯古和支離盤結之態,與古木在視覺上有相通之處。《古木怪石圖》中樹木即呈現盤曲糾結的面貌。由蘇軾自題詩「森然欲作不可留,寫向君家雪色壁」、蘇轍「西軒素屏開白雲,婆娑老桂依霜輪」來看,這類畫作多繪作壁、屏之上。年代一久,自然真跡難覓。但這並未影響後人對其作品及風格樣式的追捧與再造。

一卷署款蘇軾的《古柏圖》〔圖十二〕,可被視為明人認知中蘇軾古(枯)木圖的面貌。對比《虞山七星檜圖》,兩卷中樹的畫法有相近處:枝幹皆極盡虯曲之姿,樹榦輪廓以較濃重的墨線勾出,以較淺而細密的披麻皴表現樹榦的肌理。葉子則以濃密的苔點點出。

圖十二 宋( 傳) 蘇軾《 古柏圖》 卷 故宮博物院藏

王庭筠《幽竹枯槎圖》〔圖十三〕不留天地、僅截取樹木中段的視角,影響了元初的古木繪畫,如郭畀的《枯槎幽篁圖》〔圖十四〕。文徵明《虞山七星檜圖》的截取性構圖,應源自這一傳統。兩件作品所代表的繪畫樣式自元初便流行於這一區域。

圖十三 金王庭筠《 幽竹枯槎圖》 卷 日本京都藤井有鄰館藏

圖十四 元郭畀《 枯槎幽篁圖》 卷 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藏

古木也是趙孟頫繪畫的重要母題之一。文徵明自言此作摹自趙孟頫筆意,意在顯示其取法源於傳統。趙孟頫影響了一批善繪古木的畫家,使這一繪畫母題及樣式流傳至文徵明生活的時代。

四 地方景觀的塑造

沈周《三檜圖》是旅途中應同行的三女婿史永齡之請,為其父同時也是沈周的密友史鑒繪製,屬一時興起而作。文徵明《虞山七星檜圖》則是應人之請的定製之作,如陳淳所言:「乃不煩請遏,遽爾得之。」

王石門求畫七星檜的動機已無從得知。王世貞的想法或能反映一二:「余嘗欲令錢叔寶、尤子求貌之,神手莫敢先。晩得沈石田翁畫,獨其最舊者三株,且為詩歌紀之。與余意甚合。余家小祗園縹緲台望山頂蒼翠一抹,今復得此,篋笥中又有虞山矣,何必買百里舴艋也。」擁有了足以掣取檜神的圖像,加之畫作本身乃是大師名筆,就不必勞神費力,親去虞山探訪古檜了。

「植時應斗宿,數列三之四」,七星檜得名自象形北斗七星。北斗七星在道教信仰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為造化之樞機,作人神之主宰」。七星檜並非獨為致道觀所有,至於七樹是否植於梁代,更是無從考證,「傳植從蕭梁,其說我恐漫」。

約自元末始,七星檜成為被吟詠的對象。七樹的種植時代及形貌特徵,在常熟本地人吳訥的《詠七星檜》詩中皆有述及。收錄該詩的《常熟縣誌》,成書於弘治十二年(1499)。

1499年,距沈周遊觀並圖繪古檜已十五年過去,而文徵明完成《虞山七星檜圖》是在三十三年後。此間關於七星檜的題詠大量出現。此前七檜或許並非籍籍無名,但也絕算不上是地方名勝。在現存最早的常熟地方志《琴川志》中,以頗多筆墨記述致道觀,卻並無七檜的記載。《常熟縣誌》(1499)在「古迹」中單列「七星檜」一條:「梁天監中所植,奇古特甚,為此山之勝。」這不但呼應了沈周在題跋中的說法,也首次以官方文獻的形式確定了七檜作為古迹兼勝景的身份。《常熟縣誌》(1539)除點明七樹具體位置:「廣庭之內,七星檜在焉」外,特詳細介紹了據稱為梁代留存下來的三株之形貌。此後歷代再修的常熟縣誌,多沿用這一時期的記述。

故而七星檜的聲名雀起,應與沈周、文徵明等人的游觀和圖繪行為相關。如史鑒一般,通過圖像來了解七星檜的人亦應不在少數。清初姚鼐曾感嘆畫作彌補了其未能親眼觀賞古樹的遺憾。可知繪畫作品的觀看與傳播,曾對古樹的聲名遠播發揮過積極作用。

探訪古樹的興趣,在當時吳地的知識階層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都穆和吳寬都有關於探訪古樹的文字傳世。王世貞將「七星檜」與孔廟檜、「五大夫松」相提並論,包含為之揚名的成分。

約在晚明時,七星檜即已不復存在。「近有人自常熟來者,雲此七檜俱已枯」,所幸其形貌被鮮活地保存在沈周、文徵明的畫作中,留給後人以想像和追憶的空間。

五 結語

梳理文獻記錄與傳世的數本沈周《三檜圖》關係可知,儘管沈周的確描繪過虞山古檜,然今存世的兩本皆非真跡。從作品本身判斷,《虞山七星檜圖》應是文徵明可靠的作品。兩位畫家的作品存在著一定的繼承關係,不過沈周筆下的三檜應帶有較多的寫生成份,文徵明所繪之七檜則更多借鑒了古代圖式和前代大師的繪畫傳統。沈周和文徵明筆下的虞山古檜,可視為圖繪古木這一古老的繪畫母題,發展至明中期與實景描繪相結合的產物。常熟虞山致道觀的七星檜,原本並非著名景觀,經畫家圖繪後,在吳地文人圈中引發觀賞古樹及相關文藝活動的熱潮,並為地方志一類的官方文獻所記錄。藉助游觀行為及畫作和詩文的傳播,一個新的地方名勝被合力塑造出來。這種模式,大約也存在於同時期的紀游繪畫與所繪景觀之中。

[作者單位: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文章由作者授權,未經允許不得轉載。

本文為文章縮寫,歡迎讀者閱讀期刊原文。

敬請閱讀:

本文摘自:秦曉磊《與邑作奇觀——沈周、文徵明筆下的虞山古檜》,《故宮博物院院刊》201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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