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高士 張秀峰
【浮世繪】
小城高士
張秀峰
現在社會哪還有真正的文人呢，像古人那樣個性鮮明，要麼豪邁奔放如太白，要麼悲憤慷慨如放翁，有嗎？沒有。
別說，還真有，小小的塞北縣城裡，文人劉放就是一個。
早先年，劉放家貧，家裡沒錢供他上學，劉放高中畢業後回村當了民辦教師，自學成才，拿到大學函授文憑。然而由於政策的原因，多年不能轉正。
一日，時來運轉，主管教育的副縣長下鄉，正好去的是他執教的那個村，路過學校時，副縣長被劉放講課的聲音所吸引，那天，他正好講的是陸遊的《訴衷情》，他那悲憤深沉的聲音將陸遊那「男兒到死心如鐵」、無奈「報國欲死無戰場」的感覺演繹得迴腸盪氣。讓副縣長頗受感染。回到縣裡半年後，正值縣裡成立文聯，已經成為縣長的原副縣長把他調了過來，成為了文聯的一名正式幹部。
這下好了，轉眼一眨，老母雞變鴨。照例說，劉放應該感恩戴德才對，然而沒有，當別人羨慕他終於可以吃上了「公家飯」時，他只是笑笑，說進到這裡未必是好事；而當別人因文聯沒前途勸他像其他人那樣，找曾經賞識過自己的「伯樂「活動活動換個地方時，他還是笑笑，說呆到這兒未必是壞事，那神情、那語氣，還真有點古代失馬那個老頭的意思。
劉放生性豪爽，朋友眾多，三教九流都有，但凡開口的都願意幫忙。開飯店的小米近幾年來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準備為自己新近開張的大酒店寫一副對聯，對聯的內容要體現酒店的經營理念。找到劉放，劉放沒說話，只是讓他明天來取。第二天，還沒等小米來取，劉放自己卻送來了，一看，上聯是「誠意待客千金諾「，下聯是」笑臉求財一心真「，小城人都說寫得好、寫得妙，寫出了老闆的心裡話。胖胖的小米高興得眼睛都笑沒了，拿著兩條軟中華和一瓶西鳳酒作為答謝。劉放沒收，說米老闆要是有那誠心，我們單位也窮，以後文聯搞活動時就讓參會的朋友們到你這兒就餐，到時你看的打個折就行。
這兩年全國各地都在搞移民搬遷，搞棚戶區改造，縣裡也不例外，可是縣裡窮啊，於是就招商引資。有一個陳姓大老闆中標了，陳老闆來簽約那天，除了帶來一幫子美女演出團外，還帶來市裡電視台和報社的兩個記者，陣勢頗為浩大，說是要讓家鄉的媒體為他的義舉作一個系列報道。簽約儀式暨簽約文藝晚會搞得非常隆重，除了本縣的藝術團例行演出之外，他帶來的那一幫美女們也進行了助興演出。晚會結束以後，陳老闆向縣領導提出，要在縣裡找個文筆老道的作家給他的老爺爺寫個傳記。陳老闆是本地人，民國時期，他的老爺爺在本縣做過縣令，據他說是個好官，勤政為民，愛民若子，後來累死在任上。這樣一個小小的要求，縣領導自然是滿口答應，說那就讓我縣最著名的大文豪劉放來寫吧，包你滿意。
劉放剛加入省作協不久，這段時間正在構思著寫一個關於民辦教師的長篇，但想到這是關係到全縣的大局，便爽快地應了下來。招商工作是縣裡的大事，自己雖是一介文人，位卑不敢忘憂國，自然有義不容辭的責任。何況還是縣長拍板欽定的，用時下流行的說法，這是政治任務。
陳老闆在縣裡最好的酒樓設宴款待了劉放，為了顯示高規格，陳老闆在請了劉放的同時還請了縣裡的領導作陪，陳老闆帶來的演出團那幾個妖精樣的女演員也在場。席間，陳老闆對縣領導說，咱們縣厲害呀，不愧是文化大縣，那天的文藝演出水平不錯嘛。縣領導就開始謙虛，說哪裡哪裡，我們還需要多多努力呢。陳老闆就又看著劉放，說你這麼有才的大作家，呆在這個小地方豈不是太屈才了？要不這樣，你到我公司來，我給你個策劃總監，月薪兩萬，咋樣？劉放淡然笑笑，說謝謝陳老闆抬愛，吃慣了素食改吃肉，怕是服不住這份厚愛，貓走貓道，狗走狗路，我怕是永遠也放不下這支筆了。
陳老闆有些不高興，說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那好，人各有志，不勉其難。我老爺的傳記其實我已經寫得差不多了，你只要稍作潤色，然後署個名就行。說著，他把自己帶來的一部已寫完的傳記交給劉放，說僅供參考，希望你能在兩個月內完成，我給你兩萬元作為酬金，今天先付你一萬，以示誠意，另外一萬完稿時給你。
過了幾天，劉放把書稿退給了陳老闆，說這書自己寫不了，也不能寫，還是另請高明吧。陳老闆說咋，嫌錢少？好說。叫秘書從財務室拿來5萬元錢，啪地一聲砸在劉放面前，說這下不少了吧，這樣，你要是將這事應承起，這5萬立馬就是你的。寫完後我可以再給你5萬，這比你上班掙那點死工資強多了吧。劉放被惹火了，他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拿起錢就朝著陳老闆砸過去，說，我雖然不富，但眼窩裡也揉不進去你這點臭錢。
事後才知道，劉放之所以不願意寫，是他覺得這個陳老闆太張、太浮，怕不是什麼地道人，很可能在裝大尾巴狗。這話還真叫劉放給說中了，七個月後，那個所謂的陳老闆拿著縣裡的1000多萬的扶貧款，於夜裡跑路了，連他那些藝術團的美女們都沒帶，給縣裡留下了一片已經拆得亂七八糟的征遷地。
當然了，這都是後話。
當陳老闆把這事告到縣長那裡後，縣長很是生氣，他打電話把劉放叫了過來，狠狠地批評了他，說他得罪的不是一個老闆，而是縣裡的財神爺，進而把全縣幹部群眾也都得罪了。然後又給他許諾，說縣裡正在調整人事，只要按陳老闆的要求把書寫好，可以考慮把他調到文化局當副局長。
劉放拒絕了，他說我不能失去作為一個文人的底線，我查過縣誌，陳老闆的老爺壓根兒就不是什麼好人，47年胡宗南進攻延安的時候，他就是這裡的團總，到王家灣捉毛主席就是他給帶的路，你想想看，幸虧沒有捉住毛主席，要是當年真把毛主席給捉住了，世事還不知道要變成什麼樣呢？哪還有現在的好日子！他最後也不是累死任上的，而是在回來的路上被王家灣那一帶暴怒的百姓給打死的，這些縣誌上記載得清清楚楚，我咋能胡改歷史呢？我要是這麼寫，我怕對不起那些死去的先人們，我這是為大局著想。
縣長看著他，覺得有些奇怪，說你咋能有這樣的想法呢，你們文人就是窮講究、臭毛病多。聽我的，你就不要認死理了，把書寫好、留住這個財神爺才是為大局著想呢。他老爺爺當年是好是壞，現在又有幾個人知道？再說了，這書就是寫出來了，誰還會看，現在的人都是手機控。陳老闆也不過就是想要個名兒，出去炫耀炫耀。
劉放看著縣長，說你就是說破天我也不寫，歷史就是歷史，我一生磊落，如玉之筆豈能黑白歷史，為壞蛋翻案？
縣長火了，說劉放，我當年能把你弄到縣裡來，我也能讓你再回去，劉放劉放，我看還真得把你給流放了去球。
劉放二話不說，從領導寬大的辦公桌上扯過紙筆，唰唰唰唰，如插柳栽花，很快就打好了辭職報告，最後將筆一扔，昂然而去。
後來，據政府辦公室的小張說，那天劉放從縣長辦公室出來後瀟洒離去的背景簡直帥得沒法說。並且，她武斷且很自信地說，她敢肯定，那篇辭職報告絕對是劉放一生中最得意的一篇作品，可惜，她沒有親見。
對了，小張是劉放的粉絲，也是一個文學愛好者。
作者簡介：張秀峰，男，陝西安塞人，作品以散文、小說見長，曾多次在各類報刊發表作品百餘篇，並多次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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