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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扔掉的父親

被扔掉的父親

似乎從生下來就註定父親是一個悲情的人物。

爺爺娶的第一個媳婦兒在留下三個孩子之後,未及不惑便因病去世,父親是爺爺在娶了我的奶奶後生下來的。

生下父親不久,奶奶便把父親送人了。原因很狗血,因為爺爺的嫂子說,奶奶對待親生的孩子比對前房留下來的三個孩子加起來還要好得多。

奶奶聽到之後,一言不發,抱起自己的親生兒子就送了人。

爺爺的家在京廣線邊上,父親就像是一個被倒賣的牲口,被販子們倒了幾次手之後,最後被邢台山區的一個光棍收養。那個養父的條件更是恓惶,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父親在飢一頓飽一頓中度過了自己的童年。

後來養父死後,父親孤身一人無牽無掛,便去當了兵,可是這並沒有改變父親的命運,幾年以後他依然孤身一人回到了農村,過著凄苦的生活。

後來經人牽線搭橋,入贅到鄰村當上門女婿,後來便生下了我。

生活穩定下來後,父親便開始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經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尋找,終於找到了母親。

奶奶似乎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已經遺忘了,不悲不喜,平靜地像是一泓潭水。可是父親沒有死心,依舊每年的大年初二去回娘家。

我長大後,總是因為這件事揶揄父親,說他積極地向自己的母親靠攏,不會是為了得到那三個都在市裡做了大官的哥哥們的提攜吧?

母親聽到後總憤怒地斥責我說,若是你父親想當官,何用巴結他們?

父親為啥不想當官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的前胸後背那些傷疤,伸出兩個手來都數不清。

若干年後,我才知道,父親在自衛反擊戰中,本來是應該榮獲三等功的,可是他把這個名額讓給了戰友,因為那個戰友姐弟八個只有五件衣服,也就是說每天得有三個人躺在炕上不能出門,得了三等功,不僅會得到跨馬遊街的獎勵,還會得到一千斤小麥和若干現金。

父親性格木訥,不善言辭。除了務農,幾乎是個白手。

他也曾經學過「經商」,和村子裡一個親戚,從一百里地開外的柏鄉縣趕著馬車往老家販蔥,在大雪紛紛的冬天,插著雪窩走了三天,回來後那頭毛驢都把蹄子凍掉了。

那時,蔥不僅可以用鈔票買,還可以用玉米換。農村人有的是自家種的玉米,在煤油燈下一袋子一袋子的換。

第二天,父親拆開袋子,發現裡面有一半的小石子。

父親也過過幾年好光景,那時候,我們縣城的煤礦很是出名,是當年比利時和日本人共同建造的,日本人被趕走後,礦井的設備留下了,可是幾十里的軌道卻被破壞了,從礦下產上來的煤炭運到火車站,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馬車,這工作被當地人叫做趕腳的,車夫被稱作車把式。

父親就向生產隊交著工分,因為買不起馬車,就買了一輛驢車開始到礦上拉煤。

拉煤的時候,礦上管飯,兩摻面饅頭管夠,大鍋菜里的肥肉一指來厚隨便吃。

老年時的父親每回憶起來嘴唇都是嘖嘖的響,他說,那時候的豬肉沒有飼料,一方子肉得煮兩個小時才軟爛,肥肉多,解饞。

父親十天半月回去一次,回去的時候他的車上都會有半袋子撿來的煤矸石和一袋子饅頭,這些煤矸石和饅頭幫我們和鄰居度過了那最艱難的歲月。

有一次,父親從車站卸車回來已經很晚了,月光不是很亮,影影綽綽,父親經過一個村子的時候,忽然從黑影里竄出一個人來,跑到驢車前面就跪下了,驢受驚,仰脖嘶鳴,差點掀翻了父親的驢車。

這個人大哭,求父親幫幫他。原來他七八歲的兒子肚子疼得一個勁兒地打滾,可這大半夜的沒有交通工具怎麼去城裡醫院啊。他攔住了好幾輛馬車,沒人願意管他這閑事。

父親二話沒說,直接就拉上他們一家到了縣醫院,可是縣裡醫療條件有限,只診斷出是「絞腸痧」,卻沒有做手術的本事,於是,父親又拉著他們連夜趕往了八十公里外的邢台市醫院。

在那裡,父親待了三天,把自己身上的錢都貼了進去,才為病人做了手術,後來才知道,所謂的「絞腸痧」就是俗稱的急性闌尾炎。

從那之後,那一家人就與我父親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每次家裡做了好吃的,都要在路上截住父親給他端一碗。因為他家的條件賴,父親每隔幾天都會給他揣幾個饅頭。後來在好事者的撮合下,那個「闌尾炎」患者就成了我父親的乾兒子。

若干年後,我結婚時,已經混的風生水起的乾哥哥,把我結婚的所有車輛全部承包了,婚車是當時市裡僅有的一輛奧迪。他說,當年父親用驢車救了他的命,今天他要用最好的車來載起我的幸福人生。

我上高中的時候,因為學校沒有宿舍,所以每天要走七八里地的山路,那時候的狼多,尤其是冬天,早上七點還黑蒙蒙的,狼的嚎叫此起彼伏,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

村子裡也發生過幾起餓狼傷人的事件,所以父親每天早上就為我做好早飯,伺候著我吃了,然後便送我上學,接著再返回來,晚上再去接我。上學三年,我走了三年的路,父親卻走了超過我一半的人生。

可惜的是,我並不是一個好學生,那時候,小人書正在流行,誰的書包里沒有一套連環畫?一套連環畫是學生們的標配。可是我已經到了痴迷的境界,老師布置的作業基本無視,課堂上老師講課,我就借著書本做掩體,躲在後面偷看,那陣子的學習成績一直以倒數第一的穩定勢態保持。

老師讓我叫家長,我擰著脖子不幹。沒辦法,老師只得找人捎信,讓父親來學校一趟。

那晚正在上晚自習,我忽然聽見身邊的窗戶上傳來輕輕的篤篤聲,側頭,父親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用手指勾了勾,示意我到外面來。

我和父親坐在操場上的紫藤下面,路燈下,父親熟練地扯紙、抓煙,沒幾下便擰了一支大炮,剛要點上,卻扭頭把煙遞向我,意思是抽不抽。

我臉一紅,說不。

其實我知道,父親早已經從家裡的廁所里抓到我抽煙的證據了。

父親抽完了一隻煙,拍了拍我的肩膀,沒有說話,站起來徑自朝著後面的圍牆走去。

父親來到圍牆前面,轉身朝著我笑了笑,猛跑幾步,一個助力,雙手就攀上了那兩米高的牆頭。接著他騎在牆頭上,像是一個跨在馬背上的戰士,靜靜地看著我,在黑夜裡,那雙和夜一樣深沉的眸子里,滿是深沉的愛。

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父親,父親也這樣默默地看著我,父子兩個人,無言勝有聲,我知道父親之所以從牆頭出去,那麼他肯定也是從牆頭進來的,避開了門口值班室,也就避開了班主任,他給我留了臉面。

大約幾秒鐘之後,父親忽然抬起右手,指尖平眉梢,鏗鏘地給我敬了一個軍禮!

所有的連環畫,在那個夜裡的軍禮之後,連同我的眼淚一併埋到了學校的牆頭後面。

後來我考進了石家莊一所二流學校,那裡教育體制不完善,對學生的管理也不嚴格,什麼談對象的、喝酒抽煙的、甚至是賭博一類的陋習都甚囂塵上。

那陣子,我們宿舍六個人,每天晚上除了一個出去約會,一個去歌廳駐唱。我們四個人瘋狂地迷上了炸金花遊戲,從一開始的一毛兩毛的,到了最後的幾百幾百地玩,不僅我們玩,其他班級的也來我們宿舍玩,我們宿舍儼然成了一個賭窩。

久賭無贏家。

這麼一來二去,我竟然輸了近一萬塊,這些錢都是向朋友們借的。尤其是那個在酒吧駐唱的借的最多,幾乎八九千塊。快放假的時候,那個駐唱的一勁兒的催我還錢,可是我一下從哪裡籌借到這麼多錢?

這時那個駐唱的就開始暗示我,說讓我和他一起去駐唱,用不了兩個月就能把錢掙回來,我一聽竟然還有這等好事,馬上就隨他去了歌廳。

到了包間不久,駐唱的傢伙摟著一個滿是紋身的的大光頭走過來,曖昧的指著我說,就是他,還是一個處呢。

我這才知道,這傢伙不僅是一個男妓,還有斷袖之癖。

我倉惶地逃離了那家歌廳。

第二天,我給父親打電話,撒謊說我找了一個女朋友,要在外租房子,還要買些東西對姑娘和姑娘的家人表示表示,請他匯一筆款來。

父親在村長家的電話那頭喜不自勝,口氣里滿是自豪,哈哈,我家兒子在省城有了媳婦啦。

沒幾天,款便匯了過來,一萬塊。父親讓我給女朋友買兩身夏季的衣服,再買一部當時正在風靡的bp機。

假期回家的時候,在鄉里的車站下車,隱約就見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在為路邊的汽車上卸水泥,一袋水泥一百斤,壓得他雙腿不住地顫抖著。

我怎麼看背影像是父親,於是借著上廁所的空擋,跑到前面一看,正是我的父親,我的爹。

他穿著一件勞動布上衣,身上全部被水泥塗滿了,臉上被汗水蜿蜒出來的痕迹像是一條條蚯蚓,乾裂的嘴唇深過犁過的田壟,他看到我,愣在那裡,像是一件雕塑。

我拉著父親回家,趁著他去洗漱的時候,斥責母親為什麼讓他去賣苦力?難道你不知道他的股骨頭壞死已經很嚴重了嗎?

母親有些嗚咽,說,他給你打的款子都是借來的,他不打工,我們如何還人家的窟窿?

那一刻,父親洗澡的聲音幾乎溺斃了我的胸膛。

也就是從那一次開始,我再也沒有碰過一次撲克。

爺爺住院是在奶奶去世一年後,他腦出血已經到了彌留的地步了。

到了醫院,父親隔著搶救室的玻璃隱約看到自己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往醫生手裡塞錢。父親也不敢怠慢,趁著和醫生單獨相處的機會,也給醫生手裡塞了一些錢說,你一定要盡心的治療,讓他多活一些時日。

醫生有些詫異,但是錢沒有收,只是使勁握著父親的手說沒問題。

此後的日子裡,父親幾乎住到了醫院,天天為爺爺端屎端尿,擦臉翻身,照顧的無微不至,連其他住院的都說,一個被過繼出去的兒子,能做成這樣,也就你了。

可是沒幾天,父親卻和三個伯伯大吵一架,甚至還大打出手。原來,父親在一次請醫生換藥的時候,隔著門縫再次看到大伯往醫生兜里塞錢,伴著塞錢的動作還有對話。

他怎麼還不死?

那是你兄弟伺候的盡心。

不是說了嗎,趕緊停葯,他都這麼大歲數了,活著也是受罪,我們跟著受累。

那一刻,父親徹底被激怒了,他給醫生送紅包是想讓醫生儘力延長爺爺的生命,而這三個伯伯卻是想讓醫生放棄治療,使得爺爺早日歸西,他們也能脫離苦海。

為此,父親在醫院裡竟然和三個伯伯幹了一仗,一比三,竟然是完勝。

據說,爺爺是攥著父親的手去世的。

年前,單位開展孝道教育,其中一項是為父母洗腳。在員工為家人洗腳時,所有的父母沒有我想像中的不好意思,而是一個個心甘情願,心安理得。

下班後,我拿起手機給久違的父親打了一個電話,說今年春節回家,而且要給他洗洗腳。

電話那頭很長的一陣安靜,接著聽見父親在那邊對母親小聲說,這傢伙又喝多了。

作者:李志紅 編輯:燈下香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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