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生有才，無意牛糞
講《過秦論》，愛不釋口。
賈誼確實是個才子，於是有才子們小有矜伐的毛病，二十多歲，剛剛成為博士，正是意氣風發，皇帝給留個小組討論的題目，「諸老先生不能言，賈生盡為之對，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賈誼無意探究諸老博士是真不能言，還是假意藏拙，反正他就那麼當仁不讓地侃侃而談起來了，想來定是對題目胸有成竹，自負得很，而人們對這新加入的小青年大概也有試探之意，看他夠不夠與「吾儕」比肩的資格，結果賈生語驚四座，人們還算捧場，大有共鳴而不能發的感慨，這感慨背後有無長江後浪推前浪，要把自己拍在沙灘上的隱憂，則不得而知。
而可畏的後生卻並無後來想當然的青雲直上，雖然他竭力表達自己的政治韜略，恨不得能助皇帝開創一個花團錦簇的新江山，他終究還是小覷了那些早學會不動聲色的老人兒，腹誹轉為譏謗，——這個洛陽的年輕人嘛，略有點小才氣，便忘乎所以了，不過想藉機攬權，從此國將不國了！
文帝溫良，漸受風吹，於是誼謫長沙，雖然後來又有機會面君，卻只得「不問蒼生問鬼神」之遇，難免心有鬱郁。
史書說因為梁懷王的死，賈誼難辭自咎，泣年余而亡，只能說太史公敦厚，不作涼薄語，不然，賈誼的英年早逝，明明就是因為懷抱不得伸張，加上個性內斂，想得又多，換言之，他不能做到李白的「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放浪，也不及「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蘇學士的豁達，空負絕代才華，卻情商不高。
正因如此，剖析興亡的政論文中那個在新時代，一片忠心，神采飛揚著揮斥方遒的賈誼才更可貴，因為文中是積極入世的字字珠璣。
寫秦孝公如何用商鞅在諸侯中嶄露頭角，寫戰國第一王的秦惠文王等如何鞏固先帝成果，插入一看風向不對，趕緊抱團取暖，合縱離衡的諸侯兄弟們的作為，一場函谷關前的惡戰，流血漂櫓之際，秦昭襄王露出成功者的微笑，當初來勢洶洶的九國諸侯，終敗在一個「私」字，強國請服，弱國入朝。
這段大國崛起的文字，頗有留白筆勢，若干處暗流涌動，卻點也不點，直陳結局，讓人讀著既可痛快淋漓，又可浮想聯翩。
然後又寫秦始皇的橫空出世，他爹和他爺爺在歷代秦君中難得不成器，仗著祖宗基業強勢，諸侯不敢輕舉妄動，總算吃著老本兒安享了幾年，終於醞釀出一個千古第一的秦始皇。
講到「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餘烈」，忍不住跟台下聽得樂呵的娃們八卦了下:秦宣太后羋月到底和秦始皇是啥輩分？娃們果然更精神，一塊正著數，倒著推，推出個高祖母，就是老老奶奶，就著把那幾個秦王名號記住了，所以，只要大體尊重歷史的電視劇還是有深入人心普及知識的效果的。
講到秦始皇焚書坑儒鉗制民眾思想，就著說背誦是有用的，你看沒人背誦的話，秦始皇對中華文化造的孽更大，不知還得缺失多少文化典籍？娃們明知落入老師套路，卻樂得很，這學期他們每天都在背書。
「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又講美國的「禁槍議案」的幾次三番議而未決，我說，秦始皇這種做法是否有助安保？答曰當然，那麼你我若是在不禁槍的美國，還能這麼安全么？調皮的就在座位上嘿嘿笑，我接著說，尤其像我這樣的高危職業，都不敢逛信譽樓了，要是哪位被我罰抄過課文啥的，那一顆冷彈過來，……他們心領神會，哄堂大笑。
果然，所以我要待他們更和善溫柔，雖然剛剛罰抄幾個小子古文時，還得逼著人家承認我「是仁慈的」，因為我挑了一篇最短的，殊不知，罰抄不論長短，都惹人生恨。
秦始皇做著子孫帝王萬世的春秋大夢，終於後來有個小小陳涉點了一把火，就掀起了秦族覆滅的燎原大火，又順帶講，在時代洪流的裹挾中應當如何把握個體命運，莫待回首往事時，後悔自己某一步選擇有錯，遺恨不迭，娃們若有所思。
頭一回，這樣評書八卦古今亂燉式地講古文，竟然師生洽洽，很歡樂。
一篇文章，無論古今，都會透露一點作者的心胸，有的直白，有的隱晦，讀者千萬，也不過自度心意，再有評論，大多借題發揮，言不盡此，像毛澤東寫賈誼就說「梁王墮馬尋常事，何用哀傷付一生」，跟「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的調調一致，偉大革命領袖無需婉轉，直接就瞧不起拿的起放不下的脆弱賈生，而李商隱卻只會以「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的句子聊作同命相憐之悲，所以，但凡人們抒發心胸意志，總有個人生平遭際做底，像那些弔唁逝者哭得最悲痛的，其實大多是在為生者以小見大。
話說回來，能在論文中鏗鏘有態的賈生，為什麼就不能在現實中做個百鍊成鋼繞指柔的能屈能伸的漢子呢？可見，人生總是不能那麼完美。
然而，既然不完美，我們活著，似乎就更應該記下若許貌似完美的時光，哪怕僅僅因為一個句子引起的「不切實際」的嚮往，俊傑，願你今晚做個「日出高原，牛滿坡」的美夢，忘了我說的牛糞。
【注】
辦公室俊傑說，她愛極了感動中國頒獎詞中的一句「日出高原，牛滿坡」，真想過那種生活啊，我給她煞了煞風景，說，真實的情況可能是～：刮著凜冽的風，吹得臉上粗了巴拉的，可能還有高原紅，晚上得住帳篷，還得費心巴力地收拾牛糞……
TAG:錯的多美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