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耶雲耶遠莫知
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蘇軾《食荔枝》)
廣東人一個個掩面而笑,不忍心揭老底:邊有咩「日啖荔枝三百顆」嘖,那是因為蘇軾不懂粵語咧。人家說的明明是「一啖荔枝三把火」好吧?被他聽了去,就這麼給裝進了詩里。不信,你用粵語讀一讀,一定也會叫絕的。
總之,嶺南這塊地方,當年對於廣大中原人士就是不敢想不能想的蠻荒之地死亡之谷。
想早前,六祖惠能自嶺南新州前往黃梅拜謁五祖,初次見面,就被五祖來了個下馬威—
"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若為堪作佛?" (《壇經》)
獦獠這個詞不認得也罷,看形兒就是個張牙舞爪的模樣兒。
此樣的羞辱,凡人低的大約就羞了逃了,凡人高的大約就辱了憤了,拔刀相向也有的。
然而,惠能朗朗作答道: "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壇經》)
風動?幡動?原是心動。
1.
從三品大員一路流放到嶺南惠州的蘇軾,已是一身的塵埃。「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
他既無時無刻不思念著弟弟惦記著好友,一心期盼北歸,卻又深知希望渺茫。不僅如此,頭頂上方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時不時地寒光畢現,搖搖欲墜。
「子瞻謫嶺南,時宰欲殺之。飽吃惠州飯,細和淵明詩。彭澤千載人,子瞻百世士,出處歲不同,風味乃相似。」(黃庭堅《跋子瞻和陶詩》)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曾經的老友而今的宰相一心想殺了他。如此這般的日子裡,怎會沒有心情的忐忑煎熬呢?
然而,經歷過御史台大牢里四個月的生死折磨、黃州三年眾叛親離的他,而今已不復是那個魂飛湯火命如雞的凡夫俗子了。
哪怕只是一時一刻之間,飽食飯,細和詩,享著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的曼妙心情,一切不過一朵花開的時間。
「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下一句是」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蘇軾《縱筆》)
傳說正因這句春睡美,身處廟堂之上的宰相章惇聞之,立時氣地嘴歪眼斜地,拍著桌子怒吼著「貶!再貶!」。於是,蘇軾就被一陣風吹去了天之涯海之角。
2.
蘇軾在惠州釀製美酒,取名真一酒。
「家有婢,能造酒,極佳,全似王晉卿家碧香,但乏可與飲者耳。」(蘇軾《答張文潛書》)
酒是如同駙馬爺王詵家一般的好酒,可惜沒有風流倜儻的駙馬爺王詵可以與之對飲了。
烏台詩案中,除了受到牽連的蘇轍—
「子由聞餘下獄,乞以官爵贖餘罪,貶筠州監酒。」
案發後蘇轍上書以自己的官職為兄贖罪,未准,被貶為筠州監酒,五年不得升調。
—最受傷的是兩位貴公子:王詵和王鞏。
「熙寧二年,軾在京授差造,王詵作駙馬。後軾去王詵宅,與王詵寫作詩賦,並《蓮華經》等。「
王詵,王晉卿,駙馬都尉,北宋開國大將王全斌之後。這位豪門貴族世家的公子哥,並非尋常一介貴公子而已。他相貌出眾,才華橫溢,品位卓絕,痴迷於收藏。他在自己的府上築了一座寶繪堂,專收藏曆代書法名畫。而他本人,亦是造詣非凡,「好文喜士,有真長王子敬之風。」
沒錯,這就是水滸傳第二回里從小蘇學士(蘇軾)府上接過了高俅又給了宋徽宗的小王都尉,他「喜愛風流人物」。
王詵跟蘇軾同齡。這個紅得發青青得發紫的貴公子,廣交蘇軾、蘇轍、黃庭堅、米芾、秦觀、李公麟等眾多文人雅士,「析奇賞異」,酬詩唱和,卻「十年不游權貴門」。
「駙馬都尉王詵字晉卿……諸子百家,無不貫穿,視青紫可拾芥以取……又精於書,真行草隸,得鐘鼎篆箱用筆意。即其第乃為堂曰寶繪,藏古今法書名魚,常以古人所畫山水寞於几案星壁間,以為勝玩。」
高官顯爵於他,如撿草拾芥一般。宋神宗摯愛的妹妹大長公主甘之如飴地下嫁了。王詵成了大宋的第一駙馬。
誰都不知道嫁給王獻之的新安公主是否過得幸福。只是世人皆知,王獻之,王子敬臨死都深深地愧疚,惦記的唯一,是他的前妻他的表姐--
子敬雲:「不覺有餘事,唯憶與郗家離婚。」 (《世說新語》)
現實是,人人都知道恭賢淑德的大長公主嫁給了桀驁不遜放蕩不羈的貴公子王詵,美好的人生夢幻,瞬間成了泡影。不過,在她死前,大約是沒有人關心的。
3.
前有蘭亭盛會,後有西園雅集,其間高山仰止的文人們流觴曲水,吟詩作畫,再莫能有。而這西園便是王詵的府邸。
這場聚集了宋四家之三的蘇軾、黃庭堅和米芾,還有蘇門四學士晁補之、張耒、秦觀,以及僧人圓通、道士陳碧虛的盛會,因有李公麟為之作畫《西園雅集圖》,有米芾為之作記《西園雅集圖記》而聞名天下。
從此而往,引無數英雄競折腰--名畫家彷彿必須畫《西園雅集圖》,從馬遠、劉松年、趙孟頫、錢選、唐寅、石濤、仇英、尤求、程仲堅、李士達、石濤,到現代的傅抱石、張大千等,《西園雅集圖》歷經了無數的時代變遷也呈現了無數的時代版本。
「水石潺湲,風竹相吞,爐煙方裊,草木自馨。人間清曠之樂,不過於此。嗟呼!洶湧於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豈易得此耶!自東坡而下,凡十有六人,以文章議論,博學辨識,英辭妙墨,好古多聞,雄豪絕俗之資,高僧羽流之傑,卓然高致,名動四夷,後之覽者,不獨圖畫之可觀,亦足彷彿其人耳!」 (米芾《西園雅集圖記》)
水石風竹香爐,詩書畫佛儒道掩映其間,果然草木自馨,人間再莫能有如此的逍遙美妙。
那時可不就是「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然而一朝烏台詩案發,西園雅集的友朋多有牽連。人生之路,彷彿一日之內,陰陽兩相訣。
駙馬爺王詵第一時間驚聞捉拿蘇軾的消息,火速地告知了蘇轍,心急如焚的蘇轍又派人星夜兼程趕往湖州。結案後,這些都被做了罪狀。當蘇軾被發往黃州(齊安)時,王詵也因泄密而削官剝爵。不久,婚姻不幸積鬱成疾的大長公主一病嗚呼,更是惹得宋神宗暴怒,於是,王詵被貶至武當山下的均州,三年後再貶去潁州,音信全無。
4.
烏台詩案中所受牽連的另一位貴公子是王鞏。
王鞏,王定國,他的祖父是大宋名相王旦。
王鞏被貶地最遠,其間二子盡死,自己亦差點病死。
「今定國以余故得罪,貶海上五年,一子死貶所,一子死於家,定國亦幾病死。余意其怨我甚,不敢以書相聞。」(蘇軾《王定國詩集敘》)
蘇軾自覺十分愧疚,「不敢以書相聞」;然而,王鞏卻寫信寬慰他。
「(定國)以其嶺外所作詩數百首寄余,皆清平豐融。」
五年後,王鞏歸來。蘇軾終於見到了「瘴煙窟里五年「的他,卻更驚異於他」面如紅玉」。與他一道歸來的,還有原來門下的歌女宇文柔奴。
知道她隻身相隨一路顛沛流離與王鞏不舍不棄,蘇軾輕輕地小心問柔奴道:「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奴卻隨口做答:「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大詩人頓如醍醐灌頂。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蘇軾《定風波》)
5.
七年音訊全無,一朝殿門外,蘇軾與王詵出其不意地相逢了,「公子亦生還」!
這皇城天地之間,兩腔胸壑之中,定是頓時驚濤拍岸,捲起了千堆雪。
駙馬都尉王詵晉卿,功臣全斌之後也。元豐二年,予得罪貶黃岡,而晉卿亦坐累遠謫,不相聞者七年。予既召用,晉卿亦還朝,相見殿門外。感嘆之餘,作詩相屬,托物悲慨,阨窮而不怨,泰而不驕。憐其貴公子有志如此,故和其韻。
先生飲東坡,獨舞無所屬。當時挹明月,對影三人足。醉眠草棘間,蟲虺莫予毒。醒來送歸雁,一寄千里目。悵然懷公子,旅食久不玉。欲書加餐字,遠託西飛鵠。謂言相濡沫,未足救溝瀆。吾生如寄耳,何者爲禍福。不如兩相忘,昨夢那可逐...(蘇軾《和王晉卿》)
這位含著金湯勺出生,一生錦衣玉食的貴公子為救蘇軾而陷入從未有過的饑寒困境中,然而,"阨窮而不怨,泰而不驕。憐其貴公子有志如此" ,令蘇軾又驚又敬,讚嘆不已--「不失其正,詩詞益工,超然有世外之樂。」,更以孔子言而嘉許:「此孔子所謂可與久處約,長處樂者耶。」
「晉卿為仆所累,仆既謫齊安,晉卿亦貶武當。饑寒窮困,本書生常分,仆處之不戚戚。固宜。獨怪晉卿以貴公子罹此憂患,而不失其正,詩詞益工,超然有世外之樂。此孔子所謂可與久處約,長處樂者耶。元祐元年九月八日蘇軾書。」 (蘇軾《題王詵詩帖》)
死生契闊,相濡以沫。本是高山流水,知音難覓,更兼生死與共,這再次地聚首京師,是多少地唱和感動,足以慰籍此後一生天涯海角的飄零。
6.
當日,蘇東坡在王鞏家裡看到了王詵所做的這幅《煙江疊嶂圖》,愛之甚深,「還君此畫三嘆息「。
經歷過人生苦難洗禮的王詵,歸來後的畫作,山水之間不見山水。
(水墨版《煙江疊嶂圖》,宋代,王詵,絹本水墨,手卷,縱26厘米,橫138.5厘米,上海博物館藏)
思如泉湧的他提筆寫下了一首《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
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王晉卿畫)
江上愁心千疊山,浮空積翠如雲煙。山耶雲耶遠莫知,煙空雲散山依然。但見兩崖蒼蒼暗絕穀,中有百道飛來泉。縈林絡石隱複見,下赴穀口為奔川。川平山開林麓斷,小橋野店依山前。行人稍度喬木外,漁舟一葉江吞天。使君何従得此本,點綴毫末分清妍。不知人間何處有此境,徑欲往買二頃田。君不見武昌樊口幽絕處,東坡先生留五年。春風搖江天漠漠,暮雲卷雨山娟娟。丹楓翻鴉伴水宿,長松落雪驚醉眠。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豈必皆神仙。江山清空我塵土,雖有去路尋無緣。還君此畫三歎息,山中故人應有招我歸來篇。
王詵見到蘇軾的詩,立時作和道:
奉和子瞻內翰見贈長韻。
帝子相從玉斗邊,洞簫忽斷散非煙。平生未省山水窟,一朝身到心茫然。長安日遠那復見,掘地寧知能及泉。幾年漂泊漢江上,東流不舍悲長川。山重水遠景無盡,翠幕金屏開目前。晴雲幕幕曉籠岫,碧嶂溶溶春接天。四時為我供畫本,巧自增損媸與妍。心匠構盡遠江意,筆鋒耕偏西山田。蒼顏華髮何所遣,聊將戲墨忘余年。軍色山自金碧,蕭郎翠竹誇嬋娟。風流千載無虎頭,於今妙絕推龍眠。豈圖俗筆掛高詠,從此得名因謫仙。愛詩好畫本天性,輞口先生疑宿緣。會當別寫一匹煙霞境,更應消得玉堂醉筆揮長篇。
蘇軾再題:
王晉卿作《煙江疊嶂圖》僕賦詩十四韻。晉卿和之,語特奇麗,因複次韻。不獨紀其詩書之美,亦為道其出處。契闊之故,而終之以不忘在莒之戒,亦朋友忠愛之義也。
山中舉頭望日邊,長安不見空雲煙。歸來長安望山上,時移事改應潸然。管弦去盡賓客散,惟有馬埒編金泉。渥窪故自千里足,要飽風雪輕山川。屈居華屋啖棗脯,十年俯仰龍旗前。
卻因病瘦出奇骨,監車之厄寧非天。風流文采磨不盡,水墨自與詩爭妍。畫山何必山中人,田歌自古非知田。鄭虔三絕君有二,筆勢挽回三百年。欲將岩穀亂窈窕,眉峰修嫮誇連娟。
人間何有春一夢,此身將老蠶三眠。山中幽絕不可久,要作平地家居仙。能令水石長在眼,非君好我當誰緣。願君終不忘在莒,樂時更賦囚山篇。
王詵再答:
子瞻再和前篇非惟格韻高絕而語意鄧重相與甚。
憶從南澗北山邊,慣見嶺雲和野煙。山深路僻空弔影,夢驚松竹風蕭然。杖藜芒履謝塵境,已甘老去棲林泉。春籃彩術問康伯,夜灶養丹陪稚川。漁樵每笑坐爭席,鷗鷺無機馴我前。
一朝忽作長安夢,此生猶欲更問天。歸來未央拜天子,枯荄敢自期春妍。造物潛移真幻影,感時未用驚桑田。醉來卻畫山中景,水墨想像追當年。玉堂故人相與厚,意使嫫母齊聯娟。
豈知憂患耗心力,讀書懶去但欲眠。屠龍學就本無用,只堪投老依金仙。更得新詩寫珠玉,勸我不作區中緣。佩服忠言匪論報,短章重次木瓜篇。
這幅畫的背面,便有以上蘇軾的詩並跋和王詵唱和詩二章並跋。
7.
王詵有一個人盡皆知的壞毛病,那就是但凡見到喜愛之物,便為痴狂。人若不與,他更是耍盡心思地坑蒙拐騙以佔為己有。
貶謫歸來的王詵不改其性,他覬覦上了蘇軾所藏的一塊美石,說要借來看一看。蘇軾毫不留情地一語道破他的心思—「以小詩借觀,意在於奪去」。
更回詩調侃道--
「風流貴公子,竄謫武當谷。見山應已厭,何事奪所欲。欲留嗟趙弱,寧許負秦曲。傳觀慎勿許,間道歸更速。」(《東坡全集》)
風流貴公子啊,貶到武當山裡幾年,山石還沒看個夠啊!
我是弱趙,你是強秦。你非要,倫家不想,可也沒辦法。
看完少廢話,趕緊地速速給我送回來!
在京城待了三年後,蘇軾自求外調杭州。元佑六年,他又被調回京。
朝廷里依舊是烏煙瘴氣一片,他和王詵依舊是清風明月一處。
在這夏日短暫的相聚里,有一天王詵突然失聰了,急向老友蘇軾求方子。
蘇軾卻拿捏著說他道--
你一將門之後,斷頭穴骨的都應該不算個事兒。耳朵有啥用啊,還不捨得割棄?!
話還沒說完呢,他卻調轉了安慰--
放心,三日之內,你的耳朵必好,不好的話連我的耳朵一塊割了吧。
「晉卿洒然而悟。」
王詵就此寬心了:耳朵會好的,不好也不是個事兒嘛!
可喜耳朵真好了,王詵趕忙給蘇軾回話--「我耳已較君不割」( 王詵《耳疾去後呈東坡》)
我耳朵好啦,你耳朵也不用割啦啦啦。
(題跋自右往左分別為:蘇轍;蘇軾;王詵)
王晉卿嘗暴得耳聾,意不能堪,求方於仆。仆答之云:「君是將種,斷頭穴骨當無所惜,兩耳堪作底用,割捨不得?限三日疾去,不去割取我耳!」晉卿洒然而悟,三日病良已。以頌示仆云:「老婆心急頻相動,性難只得三日限。我耳已較君不割,且喜兩家總平善。」今見定國所藏《挑耳圖》,雲得之晉卿,聊識此事。(蘇軾《跋王晉卿藏挑耳圖帖》)
這些家長里短的閑話打油詩通通被蘇軾給寫在了上面。
起因不過是因為蘇軾在王鞏家裡見到了王詵所藏的南唐名畫《挑耳圖》,畫上之人正竊喜於挑耳之樂,蘇軾就想起了之前王詵耳疾的事兒來。
端地是如此有趣,他就原原本本地以此做了文章。流傳千古。
(南唐 王齊翰 挑耳圖,後經宋徽宗御題命為勘書圖)
夏蟬不可與冰。這年的八月,蘇軾就被貶去潁州。此後再無相見之日。
8.
如今遠在惠州,把杯對月,獨舞無所屬,對影成三人的蘇軾,那些曾經一道品詩論畫,一唱一和,既痴且癲,歡醉人間的時光無不是最大的撫慰。
所有的禍,無不是身外之禍。所有的身外之禍,無不映襯著內心的純白與堅守。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酒為真一,是你的真一,我的真一,是願這天地間彼此共存的真一。


TAG:吃和遠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