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幸福很簡單
他站在斑馬線上,街對面的綠燈在倒計時。
綠燈還有五秒結束。
他開始向前走。走到路的中間,信號燈變成了醒目的紅色。
一輛貨車加速駛來,撞上了他的身體,將他碾壓在車輪之下,毫不停留,繼續開走。
他聽見身體撞上貨車的聲音,沉重而迅速,他聽見頭部撞上貨車的進氣格柵的聲音,咣的一聲,又響又脆,好像用力咬了一口蘿蔔一樣的清脆。他感到自己飛了起來,但不知道飛了多久,就又感覺身體被某種東西碾過,自己應該在地上滾了許多圈。
等他再次意識清醒的時候,他已經知道自己被車撞了,他的第一想法是:「我居然沒死,完了。」他開始害怕起來,他開始怕車禍,怕巨大的疼痛折磨自己,怕自己變成殘廢。他希望自己死掉。
他努力睜開眼睛,眼睛裡有東西在流動。或許是血,他想。那東西擋住了他許多視線,他只能看到柏油路面,再遠一點是一些人的的腳,大大小小,什麼牌子都有,還有一雙白色的腳的指甲塗了黑色的指甲油。
他聽不見任何聲音。
這個世界從未像此刻一樣寂靜。哪怕是最深的黑夜裡也沒有像此刻般悄無聲息,一切都是活的,它們在動,又像是死的,它們輕飄飄如空氣。他感到安心。只安心了一會兒,從頭頂開始,疼痛襲來。
他感到有人在用鑿子敲擊他的頭頂,慢慢的,鑿子鋒利的刃鑽進頭蓋骨,那人開始使勁兒,一下一下地猛擊。他感到頭蓋骨上的裂縫越來越大,骨頭分離的聲音清晰可聞,咯吱咯吱的,像是在打開一扇幾十年未曾打開的木門。最後,嘎啦一聲,他知道頭蓋骨已完全被人撬開,裂縫蔓延至前額。他感到風從前額的裂縫鑽進頭顱,拂過自己搖搖晃晃的腦漿,拂過腦組織上每一條彎彎曲曲的褶皺;好像有一小股風就在褶皺里歇息了,蜷縮在那裡,像一個找不到家的孩子依靠在黑暗的牆角。
他努力睜了睜眼睛,又妄圖活動四肢,沒能如願。他感覺不到四肢在哪。他覺得自己只剩下頭了,而且是半個頭。大腦里有什麼東西在緩緩流走,他認為是腦漿。他的頭痛讓他想要尖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也在劇痛,像是被火灼燒一般,他幾乎聞到了皮肉變焦的糊味兒。
狹小視線里的人腳越來越多,他不在乎,他只擔心有人來救他,把他救活,帶著全身縫合的傷疤和殘缺的四肢活著;他只想靜靜地躺著,等待腦漿流完,白色的腦漿混合著黑紅色的血,一定嚇他們一跳。
不知道是血還是腦漿的液體流入眼睛,讓它越來越乾澀。他使勁轉動眼球,想要看看這個世界,他看到了一攤東西。盯了許久後才明白那是自己的手。他的手已經完全破碎,成了肉泥,白色的碎骨混合著淡紅色的碎肉,依稀還原著它本來的樣子。他用這雙手拿起筷子,用這雙手打開房門,用這雙手抓住想要的一切。
過了那麼一會兒,他在想,自己怎麼還沒死。血或許已經流幹了,可是他還沒有死。他知道是自己的狀況不雅,開裂的頭顱,肉醬樣的手,不知道在哪的身體,但是他仍想睡過去。他的眼皮越來越沉,耳朵里開始想起一些聲音,但那不是他熟悉的這個世界的聲音。那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彷彿來自遙遠的峽谷,輕微但清晰,向他一步步走來。它們加快了腳步,越來越近,他聽不清它們的樣子,只能模模糊糊地感應。
他得趕緊睡著,才能擺脫它們的糾纏,那些聲音讓他不安。他幾乎閉上了眼睛。明亮的世界只剩下狹小的一條線。兩道亮光刺著他的雙眼,那是路邊的一輛電動車的倒車鏡反射的光,電動車的主人跟其他人一樣,看著他。
在徹底閉上眼睛的瞬間,耳膜里突然爆發出轟的一聲巨響,他感到裸露的腦漿都在震動,又掉下來不少殘渣。世界陷入完全的黑暗,耳朵里的聲音卻越來越多,驕傲的交談聲,橡膠車輪碰觸路面的摩擦聲,公交車報站聲,夢中的囈語,電梯運行的軌跡聲,玻璃彈珠的跌落聲,腿骨斷裂聲,螞蟻爬過身下的下水道的腳步聲。他聽得見一千萬種聲音,每一種都清晰可聞。
這種狀態彷彿在無休無盡地持續下去,沒人知道那是多久。終於,黑暗中亮起一個紅點,聲音漸息,紅點越來越亮,越來越圓。他看得清楚,那是一盞信號燈,變成了紅色。他低頭看向腳下,斑馬線閃耀著太陽的光芒,他的雙手自然地低垂著,微微彎曲。他站在路邊,身邊大概有二十幾個人。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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