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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照耀下的那拉提

很久以前,我讀到法國學者勒內·格魯塞的《蒙古帝國史》,在這本書中,作者用雄渾壯闊的文字,描述了成吉思汗西征的歷史。蒙古軍隊向西征服了哪些國家,可謂一目了然;可是具體從哪條路線經行的,雖然地名豁然在目,卻實在與今天的地理名詞對不上號。只有到了那拉提,才有了一個初步的概念。

那拉提,意為「最先見到太陽的地方」。據說西征的一支軍隊由天山深處向伊犁進發,一路淫雨不斷,飢餓難耐,直到見到這片草原,才看到雲開日出、陽光明艷的景象,所以直呼「那拉提,那拉提」,故而有了這流傳至今又富有詩意的名字。

我到那拉提的時候,時序已是初秋。但真是應了「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的意蘊,高山草甸卻正是繁盛的時節。天藍得透明,像一幅巨大的不染一絲塵滓的綢緞,大氣磅礴地鋪展開來,柔軟得像棉絮般的雲,堆積在遠方山與天相接相觸的地方。秋日明麗溫煦的陽光,無遮無攔地照下來,艷艷地晃花人的眼。四望皆是深淺不一的綠色——雲杉濃綠,草坡淺綠,山彎嫩綠,交錯在一起,隨著行走的路線不斷變換,讓人如行山陰道上,悠然生出目不暇接之感。

我們的車沿著山路盤旋而上,在那或一片緩坡、或一個山凹中,先是看到撒在草甸上的哈薩克牧人的「冬窩子」。伴隨著經濟的發展,傳統的氈房已消失不見了,取代它們的,是磚木製作的房子,有的堪稱闊綽,簇新的紅色的屋頂在四周綠色的映襯下顯得極為鮮艷。而就在那萬綠叢中一點紅的建築旁邊,卻往往保留著破舊的房屋。兩者互相為鄰,卻看不出一絲一毫不和諧的地方。

那是我早已注意到的一種奇特的現象:還是從伊犁迤邐前行的路邊,只要是有炊煙升起之處,總能看到那麼一院兩院房子,靜靜地佇立在白楊樹的呵護下,雖然它們已是牆壁頹圯、蒿草擁圍,處處流露著風中殘燭的破敗,卻沒有人來撤除它們,哪怕那些用以充當梁木椽檁可以再次使用的,也無人動它。以至於在那平坦的屋頂上,整齊地站立著往年枯萎了的細草,在風中泠泠作響。而就在它們附近的新建的房屋中,哈薩克人繼續著他們安靜而溫馨的生活。那種場面,讓一個見慣了拆了修、修了拆的人從內心深處不由自主地生出些許溫暖:也許在他們的心目中,那些曾經供我們避風擋雨的房屋,那些曾經為我們帶來安全和欣悅的房屋,也是有生命的,既然它們已經不可遏阻地老了,那就讓它自然地、體面地退場,在人力不可為也沒必要為的情況下,讓它自生自滅。這裡面,包含著一種淳樸的帶著芳香的生活哲學。

就在那樣一道接一道錦繡的山坡上,牧場的特點淋漓盡致地顯現了出來,毫無遮隔地傳入視野。草占居了所有的領地,將所有的山巒、緩坡納入綠色的統治下。就在它的懷抱里,處處可見肥碩健壯的牛羊。它們低著頭,一刻不歇地在吃草,給你的感覺,吃,在那兒真正變成了一種享受:不用爭搶,不用猜忌,甚至不用努力,草就自動地遞送到了嘴邊,作為生靈的牛羊的任務,就是隨意地重複啃食的動作罷了。那個場景是令人頗為感懷的:草,在靜靜地拔高它們的身體,牛羊在靜靜地吞食,白雲在靜靜地飄動,天空在靜靜地橫陳,一切都按照造物的節律做著屬於自己的事情,一點也不越界,一點也不突兀,宛然一切,都在依據本性而存在,而老子和莊子,把那命名為「自然」。

行駛到半山腰,車停了下來,因為那兒有一個觀景台。站在那兒,可以飽覽四周的景色。觀景台的前方,是一個陡峭的懸崖,雪嶺雲杉從崖下紮根,剛好把它們的頭探了出來,彷彿就是為了方便你看看在其他環境下只能採用仰視而無法細窺的頂端。沿著樹梢向前觀望,來時路上行經的草原以更為廣袤、更為平展的態勢呈現在視界。就在那時,遠遠的,一個黑色的,在藍天的襯托下像標點似的鳥兒矯健地飛來,只一剎那,便盤旋到了頭頂,稍一停留,又一縱翅,很快就飛向遠方的山巒。

接著,另一隻又以同樣的姿態飛來。看到它們,內心忽然生出一絲遏制不住的激動——那是鷹啊,那是告別了許多年的鷹啊。還是在童年的時候,在河西走廊的故鄉,天空會不時地有鷹出現。而每次伴隨著它們到來的,就是祖母略帶惶急的提醒:要喊,要舞,要恐嚇,不能讓它們下來,因為它們會把小雞抓走。但往往在做那些行動的時候,心裡卻隱隱生出一點渴望——你下來吧,下來吧,把我們的小雞抓走吧,讓我看看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有趣景象。可是,它們總是不屑於飛低,就那麼在半空高傲地掠上一陣,彷彿一位君王在巡視它的領地一般,看到太平無事,便飛走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我都記不清了,不料在那拉提晴明的天空下又看到了那熟悉的影子。還是那麼驕傲,還是那麼迅疾,還是那麼高貴。瞬間,居然有了一種熱淚盈眶的感覺。

當然,那拉提不只有鷹,還有金雕,就擎在一個哈薩克牧人的手臂上,供人照相用。金雕翅膀巨大,爪子鋒利,喙部內彎,哪怕由人控制,仍然脫不了驕悍獰厲的本色。不論是它的主人還是遊客,想與它接觸,都首先得把臂套戴上。無論在何種情況下,它都不會像個孩子那麼安靜,稍有動靜,頭一扭,翅一扇,便顯現出兇猛狂野的本性,讓人悚然心驚。在那拉提各處,我至少看到五六個這樣的金雕。但我並沒有為它們的處境而憂慮,因為哈薩克人有著好像是流淌在血液中然後油然地生髮出來的一個特點:它們馴養金雕,卻不把它當作一個無知的動物,而是當作朋友,當作親人,在金雕四歲的時候,會放飛它,讓它回到自然的懷抱中去。稍一聯想到牧人放飛那一刻的不舍和留戀,聯想到金雕縱身一躍回歸天空的驚喜,便讓人對這一種觀念和行為肅然起敬。

終於,到了山上平展的草甸。哪怕已經被開發為旅遊聖地,但那兒的人對草原的保護卻顯得極為鄭重——你盡可以觀看,但那些被柵欄隔離開來的地方你是不能進入的。欣喜於這樣的長遠之計,於是,我就站在那圍欄邊盡情地觀賞。那兒的草真高啊,到了沒膝的程度,而就在那樣的草中,卻夾雜著許多顏色各異的除了薰衣草外再也叫不上名字的各色的花。藍色的,紅色的,紫色的,粉色的,全部交錯地出沒於長草之中,還沒顧得上細看,已經被它們散發出來的馥郁的馨香熏得有點醉意了。這樣的地方,當然是蝴蝶的樂園。白色的宛如是從天邊逃離的一片雲般的蝴蝶,匆促地從這兒飛到那兒,從那兒飛到那兒,處處都是吸引著它們的香味,它們都有點不知所從了。

有那麼茂盛的草,自然有滋潤著它們的水。從遠處的雪山融化後形成規模的水流,從草原的腹際潺潺流過。清澈,透亮,歡快。一問,才知這水流叫「恰普河」。俯下身,將手伸入水中,就等於摸到積蓄多年的雪的骨骼了,帶著絲絲寒意,在將人變得純凈澄靜的同時,也似乎觸摸到了雪山的第一聲胎動。這水,在不遠的地方,將會匯入哈薩克人歌曲中傳唱的鞏乃斯河,然後最終匯入伊犁河,那一路行來波光瀲灧併流到中亞的偉大河流。

這裡的一切,宛然還保留著它當初的模樣,這個當初,可以追溯到一個中原女性初次登臨這片土地的時候。她,就是細君公主了,一個因為和親而到達這我從來不曾奢望過會有一天進入的草原的漢代女子。還記得上中學的時候,曾看到過一本介紹她的文章,將她視作第一個和親的公主。在那篇文章中,作者根據臆想繪製了她的形象:美麗,纖弱,憂鬱,悵恨。而文章中的那首詩,則永遠地銘刻在我的記憶中:「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王延。穹廬為室兮旃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漸臨的黃昏里,茂密的雲杉被陽光塗上了一層濃濃的金色,茫然四顧,草原是那麼美麗,流水是那麼湍急,山巒是那麼挺拔,牛羊是那麼安詳,蒼鷹是那麼矯健,想著那個綺繡的女子孤身一人,每每望著這樣的景觀而找不到心的歸宿,不由得悵然若失。

回歸的路上,不時看到哈薩克人騎馬走過,那種狂野彪悍的動物,往往採取的,是一種徐舒輕緩的步態,正像這兒的人過的那種千年以來已經習慣的生活的節奏一樣。是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最終也會形成這方人的生活態度和哲學,就流瀉在平常的日復一日的光陰中。於是,不知不覺想到《天龍八部》里的喬峰。當他尋仇的時候,對心愛的阿朱說:等這件事結束,我就帶著你去塞外牧羊。而我們卻知道,那樣的事情,是永遠不會結束的……

作者簡介

李尚飛,甘肅省教育科研專家,中學語文高級教師。出版有《在教育中美化生命》《中國傳統經典名聯賞析》等著作九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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