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的前1日,生命的第11399天
有段經歷,有種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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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那裡,手腳冰冷,前一周還和我說起要一道吃飯;回望每個生活片段後發現他就是一個普通人,想努力達成自己曾經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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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2次見到遺體。
卻是頭一次覺得那具冰冷的身體沒那麼令人發毛。只是臉上少了血色,臉頰也有點凹陷。
裡面躺著的人是我的小學同學:周一仁。
在他的棺木旁,無力趴伏在木棺邊並用手扣住板沿的是他的母親。略帶沙啞的哭聲不時地發出沉悶的嘶吼,鼻涕和眼淚混在一起。她的表情被肌肉扭曲,就連聲音也一樣。
聽久了便讓人喘不過氣,再久點又覺得胸口有點「潮濕」,像被一張浸濕的布捂住肺,讓你不能呼吸。
在悼念的人群里,周一仁的母親和其他人一樣穿著黑色的衣服,黑灰色的褲子,胸口別上用布做的白花。
一仁媽媽身上的褲子很眼熟。乍一看應該是2年前的元旦,周一仁給我發了條淘口令,讓我幫他看下淘寶上的褲子適不適合他老媽穿。他在微信里講,他媽媽每過冬至必犯腿病;這褲子是加絨的,穿著說不定腿腳能利索。
對,就是那條。
周一仁的媽媽還穿著。
劇照《Boyh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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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仁給我的印象最深,不是因為我和他關係好。相反,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在所有同學中和一仁的關係最平淡,甚至見了面都未必互相認識。
可我也許是唯一一個,聽他講起他的媽媽並不是血緣上的親生母親。
那是多年前,我母親入殮火化的前2日。
周一仁從同學那得知我的情況,要了我電話打來安慰,短短几分鐘我便潰不成軍哭了起來。我哽咽地說自己的父親早和母親離婚,只有她一個親人。一仁聽完陷入很長時間的沉默,過後他說在班加羅爾出差,第3天回浦東後馬上趕來金山幫我料理後事。
那是我小學畢業到工作後第一次見到周一仁,他和我過去印象及照片上的感覺不大一樣。
有絡腮鬍,頭髮短到貼著頭皮,精瘦不胖略顯壯碩的模樣很平凡;眼眉處有幾條交錯的疤痕,短粗的鬍子布滿他的臉和下巴,一身衝鋒衣顯得普通卻又幹練,多看幾眼還挺耐看有點帥氣。
劇照《Boyhood》
一仁比我母親那群親戚更賣力幫忙,來回開車跑腿處理死亡證明,銷戶,火化證件等等雜七雜八的事。他那會兒反覆對我說,沒關係,還有他這個同學,有事就說別鬧在心裡。
在火葬場,作為直系親屬的我和一仁一起來到對面的玻璃房。我看著母親的棺木被人推進「二號」火爐,一仁趕忙遮住我的眼,讓我轉過身。
我咬緊牙,直到嘴唇咬破,聞到血腥味。
那天,處理好墓園的事情已是晚上8點,親戚們都紛紛離去。我和一仁來到小時候經常去的沙灘邊。那時,沙灘不收費可隨意出入。借著月光我們一起趴在觀光長廊的欄杆上吹海風發獃。
那晚,一仁說了很多。談到忙碌的程序員工作,說他自己想騎車去拉薩,想去美國開車游遍國家公園,還想技術移民紐西蘭,但又捨不得自己的媽媽。
他還告訴我深埋在他心底十幾年的一個秘密:他不是自己母親親生的。
除此之外,更向我出了櫃。
Song F
黃金時代
達達樂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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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照《春光乍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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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石化以前一直是個交通不便閉塞的海邊小鎮。
雖屬於上海,但偏居杭州灣上方,往來市區的時間在過去有時長達3小時;有這時間都能開到杭州。
隨著房價的蹭蹭上漲,周一仁也在老家石化貸款買了套新房-在金山衛站北廣場對面。他以前住的房子是一室一廳,早年他的母親離婚後家裡搬來了一個陌生男人,還帶來個女兒。居住環境一下子變得更窘迫。
一仁是2015年買的新房,聽說在他過戶時,他繼父想把自己女兒的名字加進去,一仁沒答應也沒拒絕。這之後每逢節日,繼父就常把日後照顧他母親的話掛在嘴上,言下之意:他-繼父才是一仁母親未來的依靠。
沒多久,周一仁繼父的女兒在讀大專時,看到同宿舍的女孩都用很貴的護膚品,便起了貪念偷了幾個。沒幾日被宿管員抓到,差點讓學校勸退。
隨後不到半年又傳出那個繼父的女兒借了校園貸,借5萬,還10萬,對方說不還就散布他女兒的裸體照。繼父只能拉下臉讓周一仁把錢借給他過度下,甚至還搬出只要借了錢就不會讓他女兒過戶到他新房裡。
一仁繼父的意思是,我們是一家人,這錢就當「借」的,既然一家人就不用還了。
他把這事告訴我時,我就想: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但人不要臉便天下無敵。一仁辛苦7年做程序員賺來的錢,除了貸款買新房,再抽出6萬給了繼父,剩下一些他說是保命錢。
他一直告訴我,他繼父這人不好不壞。你若家裡有錢,他便照顧你有加;你一旦沒錢或生了大病,保不準撒腿玩起失蹤。所以這剩下的錢是一仁為他「母親」做的最後一道保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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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一仁至今都沒和我說起過他身世的來由。
每次問及,沉默收尾。
一仁不是意義上的985高校學生。從上海某個211大學畢業後就轉行學起了編程,C/C++語言最複雜,隨後又學了JAVA和PHP以及python。
他說程序員這工作不像其他行業里的大部分崗位,其他崗位學個1-3個月大致流程基本無礙,他這行業必須要終生學習。
他的工資收入是不低,但壓力特別巨大尤其是在有加急任務時。業餘時間也幾乎沒有,而且上海的IT環境沒北京好,在北京的話也許他會辭職再找找看。但在上海,只能埋頭咬牙加班苦幹,萬一辭職幾個月沒找到工作,房貸就成了問題。
一仁每次和我在莘庄仲盛會面時總會提到他的旅行計劃。
他想一路玩到成都,然後騎車到拉薩。有時他的眼睛流露出說不上羨慕還是嫉妒的神情,他說那些從小就有錢的小孩長大也不用為生計奔波,能從事自己喜歡的事。他說,而且對方還能靠這賺錢。
比如他那時加了一個個人旅遊訂閱號,博主靠網友資金支持完成環遊中國,回來後還出書到處演講。一仁也讚賞過,還特地加了對方微信,每次都給200紅包。說是就當對方完成他的一個夢想。
我說你的夢想又不是不能實現,以後總有時間的。他笑而不語,搖搖頭。
劇照《春光乍泄》
一仁還有一個夢想。
他想有個男友陪他移民紐西蘭。
他說身邊有人技術移民過去。那邊環境挺好,就是有點無聊,不過他也說現在是互聯網時代,有網路就行。
不過周一仁很少說起他的感情,只要不問這件事,他便有其他說不完的話題。不過,偶爾夜宵酒後吐露過一些感情細節。
他說起過第一段說不上愛情的戀愛經歷。在網上認識了一個聊的來的同類,聊了幾句特別投機,他便興奮地幾天沒睡。得知對方來上海打工沒什麼收入,他讓那人藉助自己在仙霞路租的房子,也不用出錢,每天燒個小菜就好。
既便如此,一仁也經常自己下班後從外面帶吃的回來,他知道對方是四川人,特別愛吃夫妻肺片。
一仁說,以前以為女人貪財,其實男人也貪。對方去香港旅遊就刷了一仁將近5萬元港幣,回來後也沒還錢的打算。而且還經常帶亂七八糟的男人到他家裡,有兩次當場撞見。
一仁也從沒碰過他,那個人一直吃住在一仁家,不上班也不賺錢。他說那次之後,近2年時間把心思放在工作和賺錢上,再也沒碰那個圈子。
他是一年多前和我聊起這件事的。那晚,說完後他借著酒勁起身問能不能抱抱我,我猶豫了會兒點點頭,他雙手緊扣抱著我,時不時地用鼻子蹭我的脖子。
他埋著頭嘆息地說:如果你也是同志,那我肯定追你,我們一起去紐西蘭,我賺錢你持家;然後空了再環球旅遊,真好。
一仁說得很興奮,堅信那天真的會來。
劇照《春光乍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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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化前的追悼會,一仁公司的2個同事和1位領導也來了。我認得他們,因為之前在蓮花國際廣場有吃過飯。
胖胖的那個人有點矮,也有點黑,是一仁在廣州的基友兼同事。高瘦的是湖北人,是他在武漢分公司的同事。他們兩正好來杭州出差,抽出2天時間驅車來到金山。
在一仁去世的前一周,他還發消息告訴我在上海找到了一家不錯的粵菜館,他說廣州出差回來後就一起過去吃。我問他在哪裡,還和我玩起神秘。
一周後,周四早上5點不到,我便接到一通來自一仁母親的電話。
昨天晚上23點,一仁被同行的同事發現在賓館床上沒了呼吸。
他母親說,遺體通過一仁生前公司出資這兩天接回上海金山。我聽電話那頭有個男人在嚷:你讓周一仁的朋友想想辦法,這明顯是公司壓榨才死的,讓他們賠錢!以後我們的日子怎麼過?
我掛下電話,在沒開燈的房間里對著窗外發愣。
打開微信翻到和一仁聊天的對話框,他的昵稱還是叫「金山一霸程序猿」。
這名字真傻。
劇照《重慶森林》
開完追悼會在火化前,我畢竟是外人,周一仁的母親因為悲傷過度根本沒法進玻璃房內;他的繼父也不太願意進去幫撿拾骨灰。
一仁的繼父在玻璃房旁打電話,畫外音是讓他女兒快點到,人都要火化了。
我對火葬場的人說能不能讓我進去幫忙撿骨頭,對方看看我問是不是直系親屬。我搖搖頭說,是他同學也是好朋友。對方說,不是直系親屬要觸霉頭(上海話:倒霉)的。問我還要進去嗎?
我說沒關係。反正這輩子就沒順利過,撿好骨灰也讓一仁安心上路。
追悼會上那些假大空的話,沒一個是周一仁的性格,甚至幫他說悼詞的親戚他都不曾見過。我很想說點什麼,但每次提到嘴邊又講不出來。
對火葬場的人來說,周一仁只不過是另一具待燒的遺體,他們見多了,也就麻木了。
當火爐門開啟,鐵板出來時已是一片灰燼。師傅給了我一個夾子讓我盡量夾大的骨頭放到一塊絲巾上。他要抱起來放到準備好的骨灰盒裡。
劇照《春光乍泄》
走之前,我回頭望了眼矗立在河邊的火葬場。
聽到了說不清是哭還是鳥叫的聲音。接著又是一輛滿載人群的大巴駛入大門,敲鑼打鼓的聲音掩蓋了原本寧靜的小鎮,追悼會的每個廳里都在上演一出出舞台劇。
不遠處的L型煙囪,突突地向外冒著滾滾黑煙。
回到市區,坐上地鐵,錦江樂園站上來的人不多。我走進去找了個車廂連接處靠著。我點亮手機,下意識地想和一仁聊起今天所遇到的事情,我想下次吃飯時一定要仔細和他說說。我語音一仁:你說的那個餐廳到底在哪裡?真的很好吃?到時你約我。
我在等一個永遠沒有回復的答案。這樣也好,人生本來就是由一場場等待組成,等待你根本不知道的答案。
多等一個又何妨。
- 完 -
素材提供/超超1986
作者/超超1986/ 聯合作者/十點君
後期編輯/十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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