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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天石:蔣介石早年修身中的「天理」、「人慾」之戰

原標題:楊天石:蔣介石早年修身中的「天理」、「人慾」之戰



儒家學派認為:修身是人生的第一大事,也是各項事業的起點。《大學》有所謂"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的說法,又有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程序。到了宋明時代,道學家們提出了以"存天理,去人慾"為核心的一系列修身主張,一方面將儒學倫理規範上升到"天理"的高度,一方面則前所未有地細密設計了各種遏制"人慾"的辦法。


蔣介石很早就接觸宋明道學,不僅是服膺者,而且是身體力行者。在他的日記里,有大量修身的記載。從中不僅可以看出他的個人修養歷程和極為隱秘的內心世界,而且可以看出他早年的三重性格特徵:上海洋場的浮浪子弟、道學信徒、追隨孫中山的革命志士。


重視修身,按照道學家的要求進行修養

蔣介石年輕時沒有受過良好教育,養成了許多壞毛病。辛亥革命之後,"狹邪自娛,沉迷久之。"1919年7月24日,他回憶當時經歷,在日記中對自己寫下了"荒淫無度,辦理無狀"的八字考語。由於這些壞毛病,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朋友們不大看得起他。1920年3月,戴季陶醉酒,"以狗牛亂罵",蔣介石一時激動,閃過與戴拚命的念頭,但他旋即冷靜下來,檢討自己,"彼平時以我為惡劣,輕侮我之心理,亦於此可見一般","我豈可不痛自警惕乎"!一直到30年代,蔣介石想起早年種種劣跡,還痛自悔恨。日記云:"少年師友不良,德業不講,及至今日,欲正心修身孝友,已失之晚矣!"又云:"少年未聞君子大道,自修不力","至今悔之不及"。一言之不足,反覆言之,當系出於內心,而非泛泛虛語。


為了克服年輕時期形成的這些壞毛病,蔣介石曾以相當精力閱讀道學著作,企圖從中汲取營養。1919年5月24日日記云:"今日有研究性理書,思憤發改過,以自振拔之機,甚矣不求放心也久矣。"所謂"性理書",指的就是宋明以來道學家們的著作。蔣介石不僅讀,而且選抄對自己進德有用的語錄,寫入日記,甚至作為自己的箴言或座右銘。例如,1919年,他為自己選擇的箴言是"靜敬澹一"四字,同年8月,增改為"精渾澹定,敬庶儉勤"八字。1923年1月5日,他模仿道學家的做法,自製銘文:"優遊涵泳,夷曠空明,曄然自充,悠然自得,此養性之功候也。提綱挈領,析縷分條,先後本末,慎始圖終,此辦事之方法也。"在此之後,他仍然覺得意有未足,又抄錄道學家們常說的"修己以嚴,待人以誠,處事以公,學道以專,應戰以一"諸語,作為對自己立身處世的要求。


宋明道學有所謂理學和心學兩派。前者以朱熹為代表,後者以陸九淵、王陽明為代表。蔣介石涉獵過朱熹的著作,例如1923年1月4日日記云:"晨興,思良友,竊取乎朱子"從容乎禮法之場,沉潛乎仁義之府"二語以自循省。"可見,他對朱熹的學說有所了解。哲學史上有所謂朱陸異同之爭,或是朱非陸,或是陸非朱,蔣介石對兩派均無所軒輊,日記中也常有讀王陽明著作的記載。如,1926年11月17日日記云:"車中悶坐,深思看陽明格言。"


在這一方面,他是兼收並蓄的。


宋明以後的道學家中,蔣介石最喜歡曾國藩,很早就用功研習他的著作。1921年日記云:"晚編《曾文正公全集》。此書已經看過,甚以為遺失於永泰縣之役。今竟復見,不啻舊友重逢也。"永泰之役,指1918年9月蔣介石在福建討伐李厚基的一次戰鬥。此戰中,蔣介石中敵緩兵之計,倉促中棄城出走,僅以身免,隨身攜帶的曾國藩著作連同日記等物遺失殆盡。蔣既自稱"不啻舊友重逢",可見他對曾著的感情。


20年代,蔣介石仍然喜讀曾國藩的著作。1922年歲首,他曾節錄曾國藩的"嘉言"作為自己的"借鏡"。其內容有:"慮忘興釋,念盡境空";"涵詠體察,瀟洒澹定";"韜光養晦,忍辱負重";"以志帥氣,以靜制動";"事親以得歡心為本,養生以少惱怒為本,立身以不妄言為本,居家以不晏起為本,做官以不愛錢為本,行軍以不擾民為本";"軍事之要,必有所忍,乃能有所濟;必有所舍,乃能有所全"等。1925年1月2日,他又將曾國藩的"懲忿窒欲"、"逆來順受"、"虛心實力"、"存心養性"、"殫精竭力"、"立志安命"等"嘉言"抄在當年日記卷首。可見,他在力圖按曾國藩的訓導立身處世。其後,蔣介石多次在日記中給予曾國藩以高度評價,如:


1925年1月9日日記云:"看《曾文正公雜著》,其文章真可告不朽矣!"


1925年2月10日日記云:"終日在常平站候車,看曾公日記,以勤、恕、敬三字相戒,可為規範矣。"


1926年3月8日日記云:"昨今兩日,看曾公《嘉言抄》,乃知其拂逆之端,謗毀之來,不一而足。而彼勸其弟以咬牙立志,悔字訣與硬字訣,徐圖自強而已。"


曾國藩之外,蔣介石也很敬佩胡林翼。胡有云:"林翼至愚,當不自作聰明;亦惟林翼頗聰明,當不自用其愚。"1922年3月,蔣介石讀到這段話,不禁悚然嘆惜,日記云:"可知我自作聰明,實為至愚之人,以後切不可自作聰明也。"①胡集中曾論及"愚公移山"、"精衛銜石"等古代寓言或神話,蔣介石讀後深有所感。日記云:"因知成功之難,非一朝一夕之可能也。今日之事,固非三五年不能收一段落,豈可心猿意馬,朝三暮四,猶豫不決,輕舉妄動,來往隨便乎!以後應不再作回家掃墓之想,吾母有靈,其亦以此為慰安乎!"②胡集書牘中云:"所望有兵柄者,日夜懸一死字於卧榻之旁,知此身之必死則於以求生,或有生機。"蔣介石讀後特別將它們節錄下來,用以自勵。

道學著作中有《菜根譚》一書,蔣介石也很喜歡。1926年3月7日日記云:"途中看《菜根譚》,以毋憂弗逆與不為物役二語最能動心。"


蔣介石不僅認真讀道學書,而且也真像道學家一樣進行修身。道學家中朱熹一派普遍主張"省、察、克、治",蔣介石也照此辦理。


1919年10月23日日記云:"過去之罪惡,悔恨莫及;將來之嗜欲,奢望無窮。若不除此二者,將何以求學立業也。"


1920年1月17日日記云:"中夜自檢過失,反覆不能成寐。"


1922年10月25日日記云:"今日仍有幾過,慎之!"


1925年2月4日日記云:"存養省察之要,未能實行也。"


1925年9月8日日記云:"每日之事,自問有欺妄與愧怍之事否,日日以此相課。"


上述日記表明,蔣介石是經常檢討自己的。


宋明道學家有所謂"功過格",做了好事,有了好念頭,畫紅圈;做了壞事,有了壞念頭,畫黑圈。蔣介石則專記自己的"過失",較之道學家們還要嚴格。1920年1月1日,蔣介石決定自當日起,至第二年4月15日止,"除按日記事外,必提敘今日某某諸過未改,良知未致(或良知略現),靜敬澹一之功未呈也"。他所警惕的過失有暴戾、躁急、誇妄、頑劣、輕浮、侈誇、貪妒、吝嗇、淫荒、鬱憤、仇恨、機詐、迷惑、客氣、賣智、好闊等16種。如果一旦發現有上述過失,就在日記中登錄。因此,他的日記對自己的疵病,常有相當坦率甚至是赤裸的記載。


蔣介石很重視日記在自己修養過程中的作用。毛思誠根據他的指示將日記分類照抄,其中有《學行》一類,蔣介石命毛另抄一本寄給他,"以備常覽"。

蔣介石之所以重視個人修養,不同時期有不同作用。早年是為了做"古來第一聖賢豪傑"。五四運動爆發,蔣介石從中看出了中華民族復興的希望,他當時在修身上對自己的要求,應是上進、自強的表現。其後,蔣介石投身國民革命,參加廣東革命根據地建設,反映出傳統道學中"民胞物與,宏濟群倫"思想對他的影響。北伐戰爭期間,國共矛盾逐漸尖銳,蔣介石處境困難,他企圖通過修養錘鍊自己,應付環境,獲取突破難關的意志和力量。1927年以後,蔣之地位已定,繼續修養則是為了做"國家代表"。


戒色


中國古代思想家孟子很早就承認,人有兩種天性:食與色。但是,孟子又主張,人必須遵守道德規範,否則和禽獸就沒有差別。清朝的道學家唐鑒曾經提出:"不為聖賢,則為禽獸。"從蔣介石的日記里可以看出,他好色,但是,同時又努力戒色,力圖做"聖賢",不做"禽獸"。為此,他和自己的慾念進行過長達數年的鬥爭。


1919年2月,蔣介石在福建曾勉勵自己:"好色為自污自賤之端,戒之慎之!"次月,他從前線請假回滬,途經香港,曾因"見色起意",在日記中為自己"記過一次"。不料第二天,他就在旅館中"見色心淫,狂態復萌,不能壓制矣"。不過。他當晚又檢討:"介石以日看曾文正書,不能窒慾,是誠一生無上進之日矣"!他勉勵自己,在花花世界努力"砥礪德行"。


到上海後,蔣介石與戀人介眉相會。4月23日,蔣介石返閩,介眉於清晨3時送蔣介石上船,蔣因"船位太污,不願其送至廈門",二人難捨難分,介眉留蔣在滬再住幾天,蔣同意,在滬住了一周。事後深自懺悔。日記云:"母病兒啼,私住海上而不一省視,可乎哉?良心昧矣!"此後的幾天內,蔣介石一面沉湎慾海,一面又力圖自拔。日記云:"情思纏綿,苦難解脫,乃以觀書自遣。嗟乎!情之累人,古今一轍耳,豈獨餘一人哉!"在反覆思想鬥爭後,蔣介石終於決定與介眉斷絕關係。5月2日,介眉用"吳儂軟語"致函蔣介石,以終身相許,函云:


介石親阿哥呀:照倷說起來,我是只想銅鈿,弗講情義,當我禽獸一樣。倷個閑話說得脫過分哉!為仔正約弗寄撥倷,倷就要搭我斷絕往來。我個終身早已告代撥倷哉。不過少一張正約。倘然我死,亦是蔣家門裡個鬼,我活是蔣家個人。


從信中所述分析,介眉的身份屬於青樓女子。蔣有過和介眉辦理正式婚娶手續的打算,但介眉不肯訂立"正約"(婚約)。蔣批評介眉"只想銅鈿,弗講情義",而介眉則自誓,不論死活,都是蔣家人。


蔣介石收到此信後,不為所動,決心以個人志業為重,斬斷情絲。1919年5月25日日記云:"蝮蛇蟄手,則壯士斷其手,所以全生也;不忘介眉,何以立業!"同年9月27日,蔣介石自福建回滬。舊地重遊,免不了勾起往事。日記中有幾條記載:


10月1日:"妓女嫟客,熱情冷態,隨金錢為轉移,明昭人覷破此點,則戀愛嚼蠟矣!"


10月2日:"以後禁入花街為狎邪之行。其能乎,請試之!"、

10月5日:"自有智覺以至於今,十七八年之罪惡,吾以為已無能屈指,誠所謂決東海之水無以滌吾過矣。吾能自醒自新而不自蹈覆轍乎?噫!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人可以醒悟矣!"10月7日:"無窮孽障,皆由一愛字演成。


上述各條,可能都是蔣介石為割斷與介眉的關係而留下的思想鬥爭記錄。從中可見,蔣介石為了擺脫情網,連佛家的"色空觀念"都動用了。值得注意的是10月2日的日記:"潛寓季陶處,半避豺狼政府之毒焰,半避賣笑妓女之圈術。"當時,北京政府在抓捕作為革命者的蔣介石,而青樓女子介眉則在尋找"負心漢"蔣介石,迫使蔣不得不躲進戴季陶的寓所。


蔣介石謀求與介眉斷絕關係是真誠的,但是,卻並不能戒除惡習。10月15日日記云:"下午,出外冶遊數次,甚矣,惡習之難改也。"同月30日,蔣介石赴日遊歷,這次,他曾決心管住自己。關於這方面,有下列日記可證:


10月30日:"自游日本後,言動不苟,色慾能制,頗堪自喜。"


11月2日:"今日能窒慾,是一美德。"


11月7日:"欲立品,先戒色;欲立德,先戒侈;欲救民,先戒私。"


可見,蔣介石的自製最初是有成績的,因此頗為自喜,然而,蔣介石終究難以羈勒心猿意馬。11月4日日記云:"色念屢起,幾不能制也。"同月8日,蔣介石到"森福家待花",結果是"討一場沒趣",自責道:"介石!介石!汝何不知遷改,而又自取辱耶!"12日,又在日記中寫道:"一見之下,又發痴情。何痴人做不怕耶!""海外逆旅,豈有妙妓真心眷客者,先生休矣!"


同年11月19日,蔣介石回到上海,過了一段安靜日子,心猿意馬有所收斂。12月13日日記云:"今日冬至節,且住海上繁華之地,而能不稍應酬,閑居適志,我固為難事矣,近日固不知如何為樂事也。"②12月31日歲尾,蔣介石制訂次年計劃,認為"所當致力者,一體育,二自立,三齊家;所當力戒者,一求人,二妄言,三色慾。"他將這一計劃寫在日記中:"書此以驗實踐。"③看來,這次蔣是決心管住自己了,但是,他的自制力實在太差,於是,1920年第一個月的日記中就留下了大量自製與放縱的記載:


1月6日:"今日色念突發,如不強制切戒,乃與禽獸奚擇!"


1月14日:"晚,外出遊盪,身分不知墮落於何地!"

1月15日:"晚歸,又起邪念,何窒慾之難也!"


1月18日:"上午,外出冶遊,又為不規則之行。回寓次,大發脾氣,無中生有,自討煩惱也。"


1月25日:"途行頓起邪念。"


可見,這一個月內,蔣介石時而自製,時而放縱,處於"天理"與"人慾"的不斷交戰中。


第一個月如此,第二、第三個月,也仍然如此。


2月29日:"戒絕色慾,則《中庸》"尚不愧於屋漏"一語,亦能實行。污我、迷我、醉夢我者惟此而已,安可不自拔哉!"


3月25日:"邇日好遊盪,何法以制之?"


3月27日:"晚,又作冶遊,以後夜間無正事,不許出門。"


3月28日:"色慾不惟鑠精,而且傷腦,客氣亦由此而起。"


3月30日:"邪念時起,狂態如故,客氣亦盛,奈何奈何!"

4月17日:"晚,游思又起,幸未若何!"


6月27日:"色念未絕,被累尚不足乎?"


7月2日:"抵沈家門,積善堂招待者引余等入私娼之家,其污穢不可耐,即回慈北船中棲宿。"


當年7月3日,蔣介石遇見舊友陳峻民,暢談往事,蔣自覺"舊行為人所鄙",因而談話中常現慚愧之色。這以後,蔣又下了決心,日記中多有自我批判、自我警戒的記錄。8月7日日記云:"世間最下流而恥垢者,惟好色一事。如何能打破此關,則茫茫塵海中,無若我之高尚人格者,尚何為眾所鄙之虞!"可見,蔣有保持"高尚人格"的念頭,因此"為眾所鄙"始終是蔣介石心頭的夢魘,迫使他不得不有所檢點。8月9日日記云:"吾人為狎邪行,是自入火坑也,焉得不燔死!"23日日記云:"午後,神倦假眠,又動邪念。身子虛弱如此,尚不自愛自重乎!"


當時,"吃花酒"是官場、社交場普遍存在的一種惡習,其性質類似於今人所謂"三陪"中的"陪酒"。9月6日,蔣介石"隨友涉足花叢",遇見舊時相識,遭到冷眼,自感無趣,在日記中提醒自己交朋友要謹慎,否則就會被引入歧途,重蹈覆轍。11月6日蔣介石寄住香港大東旅社,晚,再次參加"花酌",感到非常"無謂"。這些地方,反映出蔣介石思想性格中的上進一面。


1921年全年,蔣介石繼續處於"天理"與"人慾"的交戰中,其日記有如下記載:


1月18日:"我之好名貪色,以一澹字葯之。"


5月12日:"余之性情,邇來又漸趨輕薄矣。奈何弗戒!"


9月10日:"見姝心動,又怕自餒,這種心理可憐可笑。此時若不立志樹業,放棄一切私慾,將何以為人哉!"


9月24日:"欲立品,先戒色;欲除病,先戒欲。色慾不戒,未有能立德、立智、立體者也。避之猶恐不及,奈何有意尋訪也!"

9月25日:"日日言遠色,不特心中有妓,且使目中有妓,是果何為耶?"


9月26日:"晚,心思不定,極想出去遊玩,以現在非行樂之時,即游亦無興趣。何不專心用功,潛研需要之科學,而乃有獲也。"


12月1日:"陪王海觀醫生診冶誠病。往游武嶺,頗動邪思。"


12月8日:"邪心不絕,何以養身?何以報國?"


道學家主張,一念之萌,必須考察其是"天理",還是"人慾"。倘是"天理",則"敬以存之";倘是"人慾",則"敬以克之"。上述日記,大都屬於"敬以克之"一類。


1922年,蔣介石繼續"狠斗色慾一閃念"。日記有關記述僅兩見。9月27日云:"見色,心邪不正,記過一次。"10月14日,重到上海,日記云:"默誓非除惡人,不近女色,非達目的,不復回滬。今又入此試驗場矣,試一觀其成績!"次年,也只有兩次相關記載,3月1日云:"近日心放,色利之欲又起,戒懼乎!"6日云:"出外閒遊,心蕩不可遏。"兩年中,蔣介石僅在思想中偶有"邪念"閃現,並無越軌行為,說明他的修身確有"成績"。


1925年,蔣介石在戒色方面繼續保持良好勢態。4月6日日記嚴厲自責云:"盪念殊甚,要此日記何用。如再不戒,尚何以為人乎!"11日日記云:"下午,泛艇海邊浪遊,自覺失體,死生富貴之念自以為能斷絕,獨於此關不能打破,吾以為人生最難克制者,即此一事。"這段日記寫得很含蓄,看來,蔣介石打熬不住,又有某種過失。同年11月16日晚,蔣介石參加蘇聯顧問舉行的宴會,在一批外國人面前"講述生平經過、惡劣歷史",對自己的"好色"作了坦率的解剖和批判。1926年全年安靜無事,僅11月21日日記云:"見可欲則心邪,軍中哀戚不遑,尚何樂趣之有!"


蔣介石的懺悔不僅見於日記,也見於他的《自述事略》中。例如,他自述辛亥前後的狀況時就自我批判說:


當時涉世不深,驕矜自肆,且狎邪自誤,沉迷久之。膺白冷眼相待,而其所部則對餘力加排斥,余乃憤而辭職東遊。至今思之,當時實不知自愛,亦不懂人情與世態之炎涼,只與二三宵小,如包、王之流作伴遨遊,故難怪知交者作冷眼觀,亦難怪他人之排余,以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也。且當時驕奢淫逸,亦於此為盡。民國元年,同季回滬,以環境未改,仍不改狎邪游。一年奮發,毀之一旦,仍未自拔也。


膺白,指黃郛,蔣介石的把兄弟。從這份《事略》里,可見當時蔣眾叛親離,為人所不屑的狀況。本文一題《蔣主席自述小史》,這時,蔣顯然已經成為"黨國要人",但他不僅不隱諱早年惡跡,反而有意留下相關記載,這是極其不易的。

懲忿,對自己的暴怒常常自責、愧悔


蔣介石除"好色"外,性格上的另一個大毛病是動輒易怒,罵人、打人。為了革除這一惡習,蔣介石也進行了多年修養。


《易經.損卦》云:"損,君子以懲忿制欲。"後來的道學家們因此將"懲忿"列為修身的重要內容,要求人們控制自己的感情,避免暴怒,也避免惡語傷人及相關行為。蔣介石對此也很重視,日記云:"以後修身之道,端在懲忿,其次窒慾也。"


蔣介石深知自身性情上的弱點。1919年1月3日日記云:"近日性極暴躁。"同月7日,有黃定中者來談報銷問題,蔣介石"厲斥其非,使人難堪"。事後追悔,蔣介石在日記中寫道:"近日驕肆殊甚,而又鄙吝貪妄,如不速改,必為人所誣害矣。戒之!戒之!"幾個月之後,蔣介石接見鄧某,故態復萌,"心懷憤激,怨語謾言,不絕於口"。這樣的情況發生多次,蔣介石"自覺暴戾狠蠻異甚。屢思遏之而不能",因此,寫了"息心靜氣,凝神和顏"八字以作自我警惕之用,還曾有意閱讀道學著作,用以陶冶性情。


然而,俗話說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種弱點如果已經成了性格的一部分,要改掉是頗為艱難的。1919年6月27日,蔣介石感嘆說:"厲色惡聲之加人,終不能改,奈何!"7月29日再次為"會客時言語常帶粗暴之氣"而對自己不滿,在日記中寫下"戒之"二字。但是,蔣介石有時剛剛作了自我檢討,不久就再犯。同年8月5日,蔣介石與陳其尤談話,談著談著,"忽又作忿恚狀",蔣深自愧悔,但是當晚繼續談話時,蔣"又作不遜之言"。這使蔣極為苦惱,日記云:"如何能使容止若思,言辭安定,其惟養吾浩然之氣乎!"


除了罵人,蔣介石有時還動手。


1919年10月1日,蔣介石訪問居正,受到人力車夫侮辱,不覺怒氣勃發。居正家人與車夫辯論,發生毆打,蔣介石見狀,忿不可遏,上前幫力,自然,蔣介石不是車夫的對手,反而吃虧。接著,又"闖入人家住宅,毀傷器具"。蔣介石自知理曲,他想起1917年在張靜江門前毆打車夫,被辱受傷一事,真是與此同一情景。當日日記云:"與小人爭閑氣,竟至逞蠻角斗,自思實不值得。余之忍耐性,絕無長進,奈何!"


蔣介石打車夫畢竟只是個別情況,更多的是打傭人。1920年12月,蔣介石在船中與戴季陶閑談,戴批評蔣"性氣暴躁",蔣聲稱"余亦自知其過而終不能改",認為要杜絕此病,只能不帶"奴子",躬親各種勞役。


1921年4月,蔣介石因事與夫人毛氏衝突,二人"對打",蔣介石決定與其離婚。4日,蔣介石寫信給毛氏的胞兄毛懋卿,"縷訴與其妹決裂情形及主張離婚理由"。正在此時,發現毛氏尚未出門,又將毛氏"咒詛"一通。當日,蔣在日記中自責說:"吾之罪戾上通於天矣!何以為子,何以為人!以後對母親及家庭間,總須不出惡聲。無論對內對外,憤慨無似之際,不伸手毆人,誓守之終身,以贖昨日餘孽也。"然而,自責歸自責,蔣介石仍然時發暴性。見之於日記者有下列記載,試為分類:


(一)打罵傭人、侍衛、下級:

1921年4月7日:"叱嚇下人,暴性又發,不守口不詈人之誓,記過一次。"


1925年2月21日:"自誤飲水,遷怒下人,逞蠻毆打,尚有人道乎!記過一次。"


1925年2月22日:"吾勉為莊敬寬和,以葯輕浮暴戾之病,則德可進,世可處也。叫人不應,有頃始至,又逞蠻根,日日自悔而不能改之,所謂克己者,如斯而已乎!"


1925年3月4日:"肆口漫罵,自失體統,幾不成其為長官,記大過一次。"


1925年10月5日:"昨夜十時到黃埔,閽者弛卧,鼾聲達門外,久叫始應,又動手打人。記大過一次。"


1925年10月11日:"為傭人蠢笨,事事不如意,又起暴戾躁急,如此將奈之何!""暴戾極矣,動手打人,記大過三次。"


1926年1月5日:"腦脹耳鳴,心煩慮亂,對傭人時加呵斥,即此一事,已成吾終身痼疾矣!"


(二)辱罵同事、同僚:


1921年10月22日:"慶華、穎甫先後就談,又發暴性,犯不著也。"


1922年2月25日:"下午,回八桂廳,對禮卿發脾氣,自知形態不雅。"


1926年1月13日:"茂如來會,以其心術不正,敗壞校風,憤恨之餘,大加面斥,毋乃太甚乎!"


1926年8月1日:"動手打人,蠻狠自逞,毫無耐力,甚至誤毆幕友,暴行至此極矣!"


(三)對象不明:


1925年3月3日:"欲為蓋世之人物,不可不自深其學養。近日常多很(狠)厲憤狷,而無靜默沉雄氣象,其何以幾及之也?"


1925年3月5日:"昨夜罵人太甚,幾使夢魂有愧。今日在途懊悔不已。平日宅心忠厚,自揣差近長者,而一至接物,竟常有此惡態,尚何學養可言乎!"


1925年10月7日:"今日暴性勃發,幾視國人皆為可殺。"


以上三種情況中,不論哪一種,蔣介石都知道自己不對,因此事後對自己也多所責備。他也曾設法改正,例如立誓做到"四不",即"口不罵人,手不打人,言不憤激,氣不囂張"。又立誓作到"四定",即"體定、心定、氣定、神定"。還曾提出"三要",即"謹言、修容、靜坐",但是,收效不大,暴躁狠蠻,幾乎成為他的終身"痼疾"。


戒客氣,警惕虛驕


蔣介石日記中常見"戒客氣"的記載。所謂客氣,指的是一種虛驕之氣。《宋書?顏延之傳》稱:"雖心智薄劣,而高自比擬。客氣虛張,曾無愧悔。"因此,宋明時代的道學家們也將"戒客氣"作為修養要求。


根據現有資料,蔣介石批評自己的虛驕之氣始於1919年。當年2月4日,蔣介石出席許崇智的晚宴,席間,蔣介石"客氣與虛榮心並起,妄談孫先生事",當日即懊悔無已,在日記中自責,認為自己的言談"不覺自暴其誇鄙,為人所嗤鼻矣"。同年,他自感人才難得,


檢討原因,認為自己"常有驕矜暴戾之色,盛氣凌人之事",不能"虛心包容",所以有才之人不樂為己所用。


此後,蔣介石即將"客氣"作為自己修養中的大敵之一,稱之為"凶德"。1919年9月9日日記云:"言多客氣,為人所鄙,良用慚咎。謹其言,慎其行,自強其志,不徇外為人,立身之本也。"同年11月24日日記云:"近日思想漸趨平實,欲改就社會上做一番事業,奈私利心、野心、客氣終不能消除何!"


蔣介石認為:"客氣"的表現之一是"言語輕肆,舉動浮躁",針鋒相對地提出:"我守我拙,言語遲鈍。"表現之二是是氣質漲浮,行為佻達,說話太多,因此提出:多言不如少言,有言不如無言,能言不如不能言。日記稱:"人之是非好惡,己之愛憎取捨,默會於心,斯得之矣,何以言為哉!"


1923年7月16日,蔣介石清晨醒來,自省差誤,認為自己"為人所嫌棄者乃在戲語太多,為人所妒忌者,乃在驕氣太甚,而其病根皆起於輕浮二字",因此,要求自身今後要"謹然自持,謙和接物"。他表示:"寧為人笑我道學,而不願人目我為狂且也。"


戒名利諸欲


道學家們既反對縱情聲色,也反對沉溺名利,視之為"膠漆盆",要人們通過修養,從中滾脫出來。南宋淳熙八年(1181年),陸九淵到朱熹的白鹿洞書院講學。陸的講題是《論語》中的"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二語。他說:"今人讀書便是為利。如取解後又要得官,得官後又要改官,自少至老,自頂至踵,無非為利。"朱熹對他的這段講詞非常欣賞,認為"切中學者深微隱痼之病"。


蔣介石早年修身時,也很注意戒名利諸欲。1919年,他作《四言箴》自勵:"主靜主敬,求仁學恕,寡慾祛私,含垢明恥",明確地要求自己"寡慾"。6月24日日記云:"今日餒怯有餘,謹慎不足,終是名利患失之心太重,能於敬、澹二字上用功一番,庶有裨益乎?"


蔣介石這裡所說的"敬",指的是敬於所事;"澹",指的是"澹"於所欲。蔣介石要求自己將事業放在首位,而不岌岌於求名求利。這一層意思,他在1920年2月的一則日記中表述得更清楚:"事業可以充滿慾望,慾望足以敗壞各種事業,不先建立各種事業,而務謀饜足慾望,是舍本而逐末也。"


多欲必貪。蔣介石既要求自己"寡慾",因此,特別注意戒"貪",保持廉潔。1921年,蔣介石因葬母等原因,花銷較大,欠下一批債務。次年9月,孫中山命他去福建執行軍務,蔣乘機寫信給張靜江,要求張轉請孫中山為他報銷部分債務。寫信之前,蔣矛盾重重,思想鬥爭劇烈,日記云:"今日為企圖經濟,躊躇半日。貪與恥,義與利四字,不能並行而不悖,而為我所當辨。如能以恥字戰勝貪字,此心超然於利義之外,豈不廉潔清高乎!一身之榮辱生死,皆為意中事,安有顧慮餘地乎!"1923年7月,蔣日記有云:"戲言未成,貪念又萌,有何德業可言!"可見,像他努力戒色一樣,對"貪念",也是力圖遏制的。


蔣介石長期生活於上海的十里洋場,習染既久,難免沾上奢侈、揮霍一類毛病。1920年歲末。蔣介石檢點賬目,發現全年花費已達七八千元之譜,頓覺驚心,嚴厲自責說:"奢侈無度,游墮日增,而品學一無進步,所謂勤、廉、謙、謹四者,毫不注意實行,道德一落千丈,不可救藥矣!"1925年4月,他到上海的大新、先施兩家著名的百貨公司選購物品,自以為"奢侈",在日記中提醒自己:"逸樂漸生,急宜防慮。"同年5月,自覺"心志漸趨安逸,美食貪樂,日即於腐化",曾嚴厲自責:"將何以模範部下,而對已死諸同志也?"


道學家們大都要求人們生活淡泊,甘於"咬菜根"一類清苦生活。上述日記表明,蔣介在這一方面同樣受到道學的影響。


在道學家的修養要求里,寡慾,不只是寡於物質生活,也包括求名一類精神生活內容。在這一方面,蔣早年對自己也有所要求。1925年1月22日日記云:"好名之念太重,一聞蜚語,即覺自餒,是不能以革命主義為中心,而以浮世毀譽為轉轂,豈得謂知本者乎!"


尊"誠",重視形貌


誠是中國古代哲學的重要範疇,原意為信實無欺或真實無妄,後來被視為道德修養的準則和境界。《禮記?中庸》說:"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將"誠"視為天的根本屬性,要求人們努力求誠。在《中庸》有關思想的基礎上,《大學》進一步將"誠意"作為治國、齊家、修身、正心的根本。自此之後,道學家無不尊誠、尚誠。北宋的周敦頤將"誠"說成"聖人之本",要求人們經過"懲忿窒欲,遷善改過"之後,回歸"誠"的境界。


蔣介石深受道學影響,自然,他在早年也尊誠、尚誠。1922年11月20日日記云:"率屬以誠為主,我誠則詐者亦誠意矣!"這裡,"誠"被蔣介石視作一種馭下之道。1923年5月4日日記云:"凡事不可用陰謀詭計,且弄巧易成拙,啟人不信任之端。"這裡,"誠"被蔣介石作為處理人際關係的準則。1924年5月3日日記云:"機心未絕,足墮信義與人格。"這裡,"誠"才被蔣介石作為一種道德修養準則。


道學們不僅提出了諸多內心修養方面的要求,而且在人的形體外貌方面也有許多規範。朱熹寫過一篇《敬齋箴》,要求人們"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在這方面,蔣介石也是身體力行者。1925年2月11日日記云:"蒞團部時履不正,為屬下窺見,陡覺慚汗。"近年來出現若干影視作品,其中的蔣介石形象大多衣冠端正,這是符合蔣的性格的。


中世紀的修養方法


道學形成於宋明時代,它是中國封建社會後期的統治思想,也是中國儒學發展的一個特殊階段。其總體作用在於將傳統的儒學倫理規範哲學化,以便進一步強化其教化作用,藉以整飭人心,調節社會矛盾,鞏固既定社會秩序。但是,其中,也包含著若干合理因素。


蔣介石少年頑劣,時代的激流將他推進了中國民主革命的大潮:留學日本,歸國革命,追隨孫中山。這樣,蔣介石早年就具備了兩重性格:既是上海洋場的浮浪子弟,又是革命志士,兩種性格相互矛盾而又長期共存。可以看出,在他登上政治舞台的漫長過程中,道學曾促使他勵志修身,克服了浮浪子弟的某些劣根性。但是,這也使他比較拘守傳統文化,未能在接受新文化、新思潮方面邁出更大的步伐,也未能使他在中國近代日益複雜的社會生活中,辨潮流,識方向,作出正確抉擇。


中世紀的修養方法無法完全適應近、現代的社會生活,這是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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