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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師文學|苦李子|道左的棠梨樹

苦李子,原名李愛霞,中國作協會員,現就職於陝西省安康市漢濱高中,漢濱區作協副主席,1996年開始文學創作,作品在《上海文學》《詩刊》《綠風》《延河》《詩歌報月刊》等報刊發表。2008年在《三秦電視報·安康周刊》開情詩專欄。出版詩集《李子不苦了》,散文集《花在飛翔》,詩歌合集《臉譜與肖像》。

有杕之杜,其葉湑湑。獨行踽踽。豈無他人?

——(《詩經·唐風·杕杜》)

哈啊,終於飛上雲端!海浪似的雲朵在我腳下翻滾著,碰撞著,推擁著,恣肆汪洋。它們一朵有一朵的姿態,或龍騰虎躍,或憨態可掬,或機靈乖巧;它們一朵有一朵的色澤,或潔白如玉,或藍中帶白,或白中暈染縷縷湛藍。在這藍與白的世界之間飄動,我好像被層層棉絮包裹,柔柔的,暖暖的,無比踏實。這是一個安靜的幽然地,這是一個神秘的夢幻堂,這是我夢寐以求的獨立王國,從此不再有手機微信,從此不再東躲西藏,從此可以放下高高豎起的衣領。在這兒,我是剛出生的嬰兒,一切純凈,溫軟,美好……

「冷墨,請亮出你的頭來,好好聽課啊!……」

那個陽老師又在叫我了,真不知她的眼睛為什麼那樣雪亮,前排同學高高端坐的身子分明把我遮擋的嚴嚴實實,而且我的頭幾乎已縮到豎起的衣領和領後的帽子里,她居然還是發現我眯著了。稍稍伸長脖子,我耳朵里灌進幾個詞,她還在講作文,儘管今天早晨她都連上三節課了,可聲音依然洪亮震人,說實話從開學進班到現在,我一直懷疑那激昂厚實的聲音不是從她的身體里發出的。她那麼小的個子,最多不過1米56,身骨瘦弱的似張紙片,隨便一陣風都能捲走,可卻精神十足,像一座春天的發電機積蓄著無盡的能量。此時她慢慢走近我,停在我身邊,我看見她戴在鼻樑上的寬邊近似鏡被她自已的聲音震得一跳一跳,我想笑,想嗤地笑一聲,可是我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我可不想任何人看到我的笑,我的笑藏在肚子里,肚子微微一鼓,一抽搐,我的笑就結束了。

陽老師拍拍我的肩,往下按了按我的衣領,然後邊講邊盯著我看。她看看我空白的筆記本,沒有筆芯的筆,嘆惜著搖了搖頭,從別的同學處給我找了一支筆放在本子上。我卻偏不看她,也不理她,我就不想寫字,就不想記筆記,就不想讓老師看到我的筆跡!

陽老師讓我去辦公室,很奇怪,她居然不再語重心長地講道理了,比如好好學習,為自己拼個好前途!再比如用好品德好成績感恩父母!

我是有前途的人嗎?她不知道,我就不想讓她知道,從某年某月開始,我的眼前只有手機閃閃的屏幕,只有電腦上嗖嗖飛濺的子彈火花,我只有在那閃閃的刺激中才能找到我的愛恨情仇,我活著的全部意義……我的父母,哈哈!想到他們,我的肚子又要抽搐的笑了,我得忍住,這是在老師辦公室,我可不能讓陽老師知道我這個秘訣,陽老師給我一個凳子說:「坐會兒,要不要喝杯水……」她的聲音忽然溫軟下來,沒一點課堂上的激昂和慷慨。我飛速調動大腦儲存的所有經驗,我知道陽老師要改變談話方式了,我可得注意,千萬不能著了她的道,我的心,我的思維,我的一切都是我的秘密,我不想讓她看到。

「冷墨,說說你對自己,對這個班,對老師有什麼看法,或者你的感受,無論好壞都可。」陽老師用紙杯端來水放在我面前,她自己也邊喝著茶邊問我。我有什麼看法,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告訴她,這個城市我是不願意回來的,我不喜歡遇見熟人,不喜歡他們問東問西,這個學校,這個班我從沒用心打量過,雖然我知道這是市裡最好的學校,老師也是市裡頂呱呱大有名氣的老師,可我就是開心不起來。我一直盯著我的腳尖看,沉默還是沉默,我甚至想把頭縮回到衣領里去。十幾個人一間的老師辦公室人來人往,學生背課文的,聽寫單詞的,問數學題的,嘈雜的有點影響陽老師的情緒了,我隱隱感覺到她的呼吸在緊張。「你真的就人如其名,這樣冷漠,你能不能開口說一句話,老師們都說每一學期都聽不到你發出聲音,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或者這樣,你告訴老師你的生活到底出了什麼事可以不,你的困難我可以幫助你解決,請你相信老師,老師對你是真誠的!」

我當然相信老師對我是真誠的,可是我不想說話,從某年某月某件事開始,我就沒說過一句話了,我的對話都在網路上,都在打遊戲的QQ對話框中,只有那一刻我的語言是豐富的,生動的,充滿激情和感召力,我背負雙槍衝鋒的腿是有力量的,當我是末日使者時我釋放的鴉風暴會閃電般擊中對手,我從不留活口,即使是那些終於忍受住了我怒火的人,我也會讓他們在我的末日咒語下痛苦地死去。陽老師是善良的,我知道她一直想拉我走出我的冷庫,她每天在我故意交上的空白作業本上寫下大量溫暖鼓勵我的話,有很多時間我讀著讀著有幾分動搖了,我想改變,我想回應老師,可是看看手臂上一道道的刻痕我又強行命令自己放下手中的筆,我是末日使者,我已給這個塵世所有溫暖的愛都判了死刑,我絕不能讓陽老師洞察我的靈魂,不管她如何親切地關注我,給我添水,輕言細語地和我拉話,我就是看也不看她的眼睛,她是那麼聰慧敏感的人,我不能有一絲一毫的信息泄露給她。

終於,陽老師在我長達一小時的沉默不語中敗下陣來,她無力地長長嘆息,拍拍我的肩,搖搖頭讓我回教室。

「給錢,買書」我兩手一伸,她迅速拿一百元放在我的手中。「買書,好,不管你買多少媽媽都給你!只要你好好學習考上好大學,媽媽這一生就值了……」「媽媽?」她是我媽媽?忽然很恍惚,我有多久沒喊過個詞語了,此刻她殷切的望著我,很想我像多年前那樣親熱地喊她,無拘無束地和她嬉戲,看著她凌亂的髮絲,我堅硬的心有些微的瓦解,嘴角微微向上翹了一下。可是她的聲音又帶淚了,她為什麼老喜歡用哭腔和我說話?她為什麼總要說我考上大學她就值了?

從某年某月到現在幾年了?她就這樣天天哭喪著一張臉,每次一進家門剛端上飯碗,她就開始對另一個人瘋狂的咒罵,那些尖酸惡毒的話彷彿她的飯前禱告,不進行就難以下咽。等「禱告」終於結束了,一口飯剛塞進嘴,她又開始了:「兒子,好好學習,好好學習考上大學,考上大學,讓你那不要臉的爸看看,沒有他我把你帶得好不!讓那個狐狸精和他一起去死,去死……」我分明感覺到她恨的要摁斷雙筷,捏爛手中碗,可那些飯還是一粒一粒進入了她的胃,讓她一天天肥碩起來。她原本嬌秀的臉龐現在橫肉高綴,原本笑意滿滿的眼睛現在全是怨與恨……終於,我扔掉手中碗筷,暴吼一句:「不說話,會啞啊」!轉身回房,取一張新嶄嶄的A4紙在手腕上還未癒合的傷痕又用力一划,鑽心而麻癢的疼痛給我帶來前所未有的快感。這是偶爾一次手指被新紙劃傷後發現的,從此我中毒般愛上了這個遊戲,樂此不疲地沉浸在這樣的自殘中,當我快樂時,當我難受時,當我想說話時,當我想對人傾訴時。我是道旁一株孤獨的樹,我已沒有一個伴,當所有情緒來臨時,只有A4紙是我最親密的夥伴,我更是固執地認定只有潔白的它才有資格和我肌膚相親。我才不會像那些幼稚生一樣傻,用那沾染鉛筆墨的小刀割手腕,或者是細細的落滿塵埃的橡皮條進行自殘,搞得手腕常常紅一道,青一道,稍不注意就被老師和家長發現,那接連不斷的磨人般地談心,治療就拉開了帷幕。唉,其實大人永遠不懂我們這些愛上自殘的人,雖然他們一再地說從我們這年齡走過,可他們有我們這樣豐富的經歷嗎?

老家同村的張小明他爸他媽在霾城發了財,各自有了新歡,誰也不想要他當絆腳石,他像個皮球一樣被拎來拎去,最後也被拎回到了這座山城,和腰已直不起的奶奶一起生活。他三天兩頭的逃課,和街上幾個二痞子一起在夜店胡混,他每次狂喝酒亂打架之後都會在自己的腳踝划上一圈圈的血圓,他說畫一個圓,流一滴血,可以減少對自己的討厭,可以流盡過去的醜陋,變成讓人喜歡的樣子。可我自某年某月之後再也不喜歡看見流血,我的這個方法只會有慘白的劃痕和入骨的痛快,因而誰也發現不了。我當然不會告訴他這個訣竅,這是我一個人的隱秘,這是我一個人的歡快。痛快淋漓過後,我倒頭大睡,溫暖輕柔的被子包裹著我的每一寸肌膚,我要與那些噪音隔絕,我要與這討厭的塵世隔絕……

不去想離開北城幾年了,無論是冷戰兩年後回到江下游母親那火爐似的城郊娘家,還是因為學籍不得不輾轉回上游老家這座小山城,每天都是一個節奏的生活:我提著書包去學校,她罵罵咧咧出門買菜,恨顛顛用刀在菜板上剁菜,就連洗碗都要不時摔碎一個泄忿。後來我們終於單獨搬走,想想父親的絕情我也恨他,如果不是我力氣小可能會和他打一架,我曾同情母親,和她站在一條線上,想安慰她,擁抱她,給她笑容。可我每每伸出的手卻更挑起了母親惡毒的咒罵。我越來越像一隻蠶,自己吐線把自己越裹越緊,母親越來越像一隻刺蝟,一點動靜就豎起堅硬的針刺出去。我強制性記憶封存,天長日久竟麻木了,他的樣子慢慢淡漠下去,淡漠的彷彿我的生活中他從來不復存在。而她的哭喊叫罵倒讓我一天天厭煩起來,我不想在這樣的家中多呆半分鐘!最可怕放學的時光,我就在街上晃蕩磨蹭,和同學去遊戲廳打遊戲,去網吧玩雙戰,所有的借口就是我在學校要學習,還有題沒做完,母親一廂情願地用恨激勵我,她絕對相信根植在我心中的恨是我學習的動力。

錢是絕不缺的,生意做的順風順水的他們除了錢沒有別的,她捲走的幾張卡數額巨大,我還知道他還在向我贖罪,那個寫著我名字的卡里一月一月,一年一年累積的錢不知多少,可我從不願意自己去取,她呢也成了有錢無心之人,再也不出門工作,也不和任何人來往,越來越多的時間都用來詛咒謾罵,用來不停地嘮叨讓我考大學,教育我不要學那不要臉的沒良心的人……

「啪」網伴毛蛋扔過來一本書「看看,太爽了,用意念控制世界,裡面的人物絕技你用十個腦袋也想不出來……」我一把抓過書迫不及待看起來。

天啊,真的太刺激了,用意念種花,種糧食,開飛機,穿越,刺殺,搶掠,甚至還有一個美女練成了穿牆術,看來這意念功真是無所不能……要是我練出了這一身功實在太美妙了,我會用意念控制什麼?「一定先飛去美國,放幾個導彈看那傻逼還張不張狂,動不動就對世界搞制裁,我去制裁一下他們,哈哈,那我不是要頃刻世界聞名了,我的肚子又激動的劇烈抽搐!哈哈,要不去當刺客好啦,殺盡天下不要臉的小三和無情無義的狗男人!」心念至此,頭忽然痛如針扎,一個場景「嘩」跳入眼前,我拚命捂住雙眼,把頭藏在高高的衣領里!

天啊,我沒看見,我沒看見,我那印著潔白百合的被子波浪般涌動著,那赤裸裸纏繞的四條腿,我那張並不寬大的小床被搖的似乎要散架,就算我才十二歲,可我完全明白此時我這張床在上演什麼大戲。瞬間,大腦一片空白,父親的驚恐已變成惱怒,拚命向我吼叫「你不好好上學,擰回來尋死!」炸雷一樣震的我雙耳發麻,他拚命扔過來帶著重重鑰匙串的皮帶正砸中我頭;我拚命的哭嚎,我不加思索撥通母親的電話。父親拚命砸碎我手中的電話,趁機落荒而逃的那個她……

一切美好瞬間崩塌!從沒見母親如此爆發,不過一會兒,家裡像十二級颱風掃過,殘渣、碎片比比皆是,他無奈跪地求饒,唉,可憐相……

如果我不頭痛,如果我不回家,我忽然間好痛恨自己,感覺這些禍都因我而起,我恨,我恨,我恨啊,恨自己……那一刻我於左手臂刻下深深的刀痕,我要以此銘記這個毀滅的午後……

我燒得有些迷糊了,不想再看那倆均已瘋狂的人!我搖搖擺擺走出家門,冬天的北城蕭瑟而凄涼,我眼裡沒有一個行人,我拚命向前跑著,眼睛紅通通的像剛喝了人血,頭髮樣蓬亂亂的像只野刺蝟,手臂流動的鮮血已凍結為一條長長的蜈蚣。我跑著,一直跑著,漸漸地,腳軟綿綿的再也邁不出一步,所有的意識一點點散去,我想睡覺了,我想一覺睡得再也不要醒來……

「造孽啊,你這短命死的,你還我的兒啊……」恍恍惚惚間有人在身邊哭喊,拚命睜開雙眼,我看到母親正撕扯著那個人的頭髮拚命搖晃。看我醒來,他一把撥開母親的手抱著我「爸爸,錯了,對不起……!」「哈哈哈哈……」我竟然大笑起來。「爸爸,你是我爸爸嗎?你們誰也別想離婚,誰也不許說這兩個字,這兩個字一出口,我就死,我死了作鬼也不饒過你……」毫無意識這些話就衝出口了,我感覺他們身體微微的顫慄……

我一直想:難道這一切就是命,正上課我忽然就發燒了,燒的滿臉通紅,老師急忙給母親電話,母親卻正和客戶談生意簽合同還要半小時結束。反正離家不過千米路,她讓我先回,她馬上到。父親最近一直說很忙很忙,幾個月都沒陪我吃頓飯了,可那天為什麼又在家呢?他竟能如此大膽,把情人帶回家?難道真應驗那句名言「欲讓其毀滅,先讓其瘋狂」?

只是,這年這月這日起,家不再是家了,母親日日上演一哭二鬧三上吊,日日上演動作大片。似乎已忘記了還有我的存在。父親看我的眼光不再是過去那般單純,似有愧,似有怨。他贖罪般的給我買回最新上市的世界級高端手機,還有從前看也不讓我看的ipad。但再也沒陪我出去玩過,也不像從前那樣進門就大呼小叫「兒子,兒子」。一道無形的鴻溝劃在我們之間,我只是我,無法成為他最親密的兒子,家好像在,可是三人各自為營,各自冷戰。每個人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不能自拔,甚至後來在學校我看所有的同學都感覺他們幼稚可憐,誰知他們家又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從此,我愛上了高高的衣領,從此我愛上了英雄聯盟,從此我尋找到了我的另一個靈魂--末日使者。晚上我是英勇的末日使者,我的黑鴉風暴在嶄新的ipad里酣暢淋漓穿行,我的冷漠和血腥讓一起夜戰的盟友歡呼崇拜,我的自豪和成就在哪一刻達到暴點。白天在學校里我把頭縮在衣領里坐的端端正正,老師的講課聲是我最美妙的催眠曲,在幾乎高過頭頂的衣領里我沉沉酣睡,任老師千喚萬呼就是不開眼。很多時候會做夢,夢裡正在火線穿梭,我瀟洒的揮槍動作總會把同桌嚇得一顫,被他搖醒時,我常常分不清身在夢裡夢外,我的日子就這樣顛倒黑白的進行著,我一天天長高長大,忽然間喉結都粗大起來。摸摸自己的喉結,我忍不住笑了,直笑的全身顫慄不已,但我的臉上依然毫無表情。我的笑誰也看不見。

「你怎麼了,藏頭露尾的不是在練意念功吧!」從手機網遊端喘息回歸的毛蛋嘲笑著我。「我們能練好這功嗎,我真想練?」我問毛蛋。「不知道,也許行吧,這些網路作者都是超時代胡思亂想的奇葩,把人吸引的不分真假,但也說不清真可意念控制。你先看完這上部,咱們明天就去買下部,看看有沒有練功秘籍。」毛蛋又回到他的網遊世界。

怎麼能練出那絕世意念功?這個問題不停滾過,攪的我心煩意亂。

推開門,一股異樣的氣息迎面撲來,「是,是墨兒吧,長這麼高了!我,我……」是那個人!他來做什麼?不是來接我們回北城吧?我抬眼看了看他,幾年不見,他竟然肥胖的走了形,肚子像懷胎六月,臉也明顯衰老了起來,原來挺拔偉岸的身子變得猥猥瑣瑣,團坐在沙發上像一堆皺巴巴的老肉。我莫名有一股快感。「哼,看你張狂,看你風流,原來有這樣難看的一天,哈哈……」我的肚子又不停抽搐起來。「墨兒,坐,先吃飯,我、們、在等你,他一臉諂媚,竟然有點結結巴巴。

四菜一湯,菜色彩搭配的看起來十分可口,三個人三個方位,誰也不看誰,母親也一言不發了,這是幾年來她第一次在飯前保持了沉默,只是她眼中的怒火併不減少,而且因為刻意的壓抑,憋的滿臉通紅。三個人各懷心事囫圇吞棗,誰也不敢擅自發出第一個音節。處在小巷深處的這套小房子四周沒有車馬喧一片靜穆,三個人碗筷的輕撞聲格外響亮,那不同的聲響泄露著筷子主人各自的心事。叮,叮,叮,是他,低弱猶豫羞愧;叮叮叮,是她,焦躁暴怒。叮叮,叮叮,叮叮風捲殘雲,調皮任性一幅看好戲的架式,當然是我。

「墨兒,你過十八歲了,算成年人了,我這次回來是有事想和你與你媽商量……」吃完飯,他說話流利了好多。「有什麼事,等孩子高考完再說,不行嗎?」母親厲聲制止。「可,可是,這不都這麼多年了,這樣拖,拖到何時,那,那邊逼……」

「逼,她有什麼資格逼,她媽的婊子,你急急回來,原來是這回事,我還以為你良心發現回來看兒子呢,你這沒心沒肝的狗雜種……」母親一茶杯就扔了過去,剛沏不久的茶水從他的頭上忽啦澆下,燙的他齜牙咧嘴,杯底幾片毛尖掛在他的頭髮上搖搖欲墜,實在滑稽之極,我剛想暗笑,那杯子咕嚕掉到地上,「啪」碎成三片……

「你,你這雜毛瘋婆子,你以為你那些破事我不知道!」接過我扔去的干毛巾,他邊擦邊站起身。「你這幾年還不是也養了野男人,別以為我是傻子……」「養你媽的X,還不是你個狗雜種害的,你讓我們娘倆過的人不人,鬼不鬼,我要報復你……」她又睡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養野男人?報復?哈哈,又一出荒誕劇上演了!我的肚子拚命抽搐,抽搐的我都有些虛脫了。這是怎麼樣的兩個人呢,好像都是初中畢業,好像都沒有傾國傾城之貌,我就想不通老天爺怎麼就讓這兩個無知的人發橫財了,想想他們在生意場上的坑蒙拐騙,倒是和這形象吻和,可能昧心錢真賺多了,落下如此報應!

任他們打的落花流水,任他們互相攻擊欺人又自欺,我自在我的王國里衝鋒陷陣,不去看,不去想,他們是誰,誰是他們,這混亂的世界,這迷亂,骯髒的家,要有何用?哦啊哈!!

有人在對話框不斷發言。「末日使者——費德提克一直都是玩家比較討厭的中單,單體的恐懼配上吸血,輸出很高,最主要E技能的沉默效果特別克製法師英雄。」

「切,那冰杖,堆雪,鬼書,我不在話下」猩紅收割者搶話進框。

說末日了,我得發言「末日是團戰英雄,敵方DPS一類走位一旦靠前,第一輪技能扔的差不多時,稻草人這個時候跳大,突然閃進戰場中心,扔出一套技能,對面瞬間就會手忙腳亂的逃命,這時候就抓著一個人吸血,己方輸出瞬間就會高出對方許多,團戰的優勢往往建立在瞬間,稻草人的大在團戰中很關鍵,人頭很輕鬆就會有。」

「切,不過就是個稻草人!」法師英雄也來。

「不屑一顧,是吧,我末日自有妙著。」扔下這句話我直接關機,我不想和他們廢話,他們不配,我是末日,我是這世界的末日,他們不懂,我修鍊的寶貝有多少,等吧,等吧,我要一個個讓你們嘗盡:「令人不寒而慄的黑魔法,籠罩周圍的深邃,瀰漫著死亡的氣息,我是讓所有敵人敬畏的「末日使者」。哈哈!

「冷墨,咱們推心置腹聊聊好嗎,你這麼聰明的孩子,把心思分一半到學習上保證出類拔萃,我總感覺你的沉默里有一個傷感的故事,你能把我當好朋友,當姐姐說出來好嗎?你是不是沉浸在網書里了,那我們一起努力戒掉好嗎,你看班裡還有這麼多品學兼優的同學,他們都願意幫你……」

陽老師殷切的望著我,我不敢和她對視,她成天忙碌,早早到班,教室辦公室匆匆穿梭,學生,家長,山一樣的作業堆,可她卻越忙碌越朝氣蓬勃,越忙碌越顯年輕,相反我真像一個遲暮的老人,沒有一點青春氣息,甚至更接近一具殭屍,我慢慢回縮著脖子,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我都這樣放任自己墮落了,可老師一天都沒放棄我,上課時站我身邊一遍遍提醒我,下課時不時和我親切聊幾句,就算我冷漠得像冰塊,她也沒有停止對我的鼓勵安慰和溫暖。就連班上的班長,學習委員,科代表都和老師一樣,從不輕看班上我們幾個學習差的學生,他們常藉機來和我們親近,鼓勵我們學習。其實這些我都懂得,都感激,也銘刻在心,所以我除了沉默,從不在班上搗亂,就算去網吧玩,也是極有分寸,做到不遲到,不早退,不和所有老師發生一點兒衝突,我不能做沒良心的人,我不能讓陽老師為難,除了冷漠……

教室里毛蛋他們幾個唱著最近才改編的一首《 哥要浪》:

怎麼作業越多

哥越要浪,好似每次測試隨風自由的輕狂

我緊握手中筆

卻有寫錯的勇氣

我會變成巨人踏著作業,踩著夢

怎麼作業越多

哥越要浪,好似每個寫不到的單詞都在空中飄揚

看我深埋卷中,卻有抄襲的力量

就算再一次走到辦公室方向

浪呀浪,哥就要浪

不學A,B,C,不畫曲線和橢圓

浪呀浪,任老師催我交作業

任老師和家長唱雙簧

浪呀浪,不寫不害怕

你看我勇敢打聯盟,你看我的段位越來越輝煌

浪呀浪,我無所謂

無所謂,我在L(聯盟)中痴迷和沉醉

去他的作業和考試,去他的談話和反思

浪呀浪,我踏著作業,踩著夢

哥就要浪,哈哈哈

看我走進,毛蛋一步衝過來「沒招吧?」我冷冷地搖搖頭,把自己深埋在衣服與書堆間,我才不參與他們那些輕薄的反叛。我更看不起他們故意和老師語言頂撞,每次他們不想聽課老師提醒他們,他們一個個梗著脖子氣壯如牛的吼:「我沒做什麼,憑什麼點我名啊,我這不好好在聽老師您的課嘛」!這真他媽不是男人的行為,有時我甚至厭惡的想替老師狠揍他們一頓。唉,想想老師也太不容易,批評學生話不能說重,重了就是語言暴力,更不敢像孔子那樣手拿戒尺懲戒了。記得前不久微信圈裡還熱鬧地轉發一老師因為用考試的一張試卷拍了下某個學生的頭,家長得知後大鬧校園說老師把兒子打傷了,腦部神經有問題。這時一些媒體馬上起鬨而上,一邊倒的幫腔,弄得教育行政部門只好責成學校領導處分老師,把一個優秀的老師折騰地心灰意冷了很久。這樣的作法真的是保護青少年嗎?我不知道,也不去想,我只活在我自己的世界裡,你們不要看見我。

「冷墨,你這次怎麼考的那麼差啊,你們陽老師剛剛打電話和我聯繫了,讓我抽時間去學校談談,兒啊,我一直以你為傲啊,你看你那不得好死的爸在等著看我們娘倆的笑話啊,他急著和另一個婊子結婚,你舅舅說他都換好幾個了,也被人騙了好多錢走了,這兩年和一個外地女人混的已懷孕數月了,快要生了,昨天不是急著逼我離婚嘛!不要臉的,沒打死他是怕髒了我手。」她又眼淚汪汪的在絮叨著,如果不是陽老師幾個字鑽入我的耳,她的話我是理也不理的。

「陽老師叫家長了」這可怎麼好,如果母親憋不住和陽老師一股腦說了家裡這些破事,那我的衣領再高又如何擋得住陽老師憐惜的目光,我是強大的末日使者,我是冷酷的稻草人,我是孤獨的戰神,我害怕面對別人可憐的眼神,我不需要別人同情……

怎麼辦,怎麼辦,我的意念功,我的意念功,我靜坐,我空無,我屏息……

漸漸地,我聽到了江水汩汩的涌流聲,那聲音乾淨,清爽,柔美,我一會兒變成一棵水草油油地在水底招搖,一會又變成一條紅尾魚驕傲地擺動鮮紅的尾鰭和眾多的夥伴一起歡快地暢遊,我有了意念功,天啊,我具有了神奇的意念功,我想變什麼就變什麼,我不讓母親去見陽老師,我不讓所有人看見我,我是有杕之杜,我在這塵世特立獨行,哈哈,這實在帥酷了,我想上天……

「咚咚咚」猛烈的敲門聲又把我變為冷墨。「你又來做什麼,還有完沒完,不要臉的,你信不信,再這樣糾纏,我滅了你!」母親歇斯底里的吼叫著,看來又是他來了。

「我今天再最後一次和你商量,如果你還不願意和我協議,那就法庭上見,錢你已帶走那麼多了,北城東的那套房子是我的,另一套房子隨兒子,兒子跟誰就誰先住,公司我會讓律師出面計算分配,兒子願意跟誰跟誰,能和我一起更好,但我不勉強,兒子無論如何都是我兒子……」

「兒子,你心裡還有兒子,就應記得兒子說過的話,你是被那不要臉的小婊子日弄的神經病了,我偏不離,兒子以後看都不讓你看,你就當孤老吧,我就這樣拖死你……」

爭吵愈來愈劇烈,看來這兩人已是徹底瘋狂了,他們無所顧忌,什麼話都能說出口,什麼髒話都衝口而出,我是什麼,我是他們的兒子嗎?太可笑了,我不過是他們鬥爭的法器,我說過的話,哈哈,是的,這想法一直蟄伏在我心底,從來沒有遠離,從來沒有淡去。現在呢,現在呢,更加強烈,我要把他們撇的了無蹤跡,和他們扯的無半毛錢關係,可是塵世這麼大,到處都讓他們弄髒了,到處都是他們飛濺的的唾沫星,難愛,難受,我忍不住乾嘔……

用完一張A4紙,再用一張,再用一張……一圈圈慘白的劃痕像一雙雙茫然的大眼,它看著我,我看著它,它看著它,我看著我,它看不清它,我看不清我,它是誰?我是誰?一會是豎著高領縮著頭顱萎縮的冷墨倒下去,一會兒是身著大黃盔甲驍勇善謀的末日使者撲過來。我眼花繚亂,頭疼欲裂,可那兩個人還在客廳爭吵,互相咒罵。這世界真可怕,兩個相親相愛的人一旦撕破臉皮,竟如此毫無顧忌,出手招招致命!我打了個寒噤,心的冷硬又增加一分。轉過身在書桌上刻下重重的一個詞語:「永別」!抓起書包,一步衝出家門……

「欲練此功,必先去其凡胎,做無骨之人,做無嗔之人,方可大成」毛蛋一字一句的念著吵著「什麼意思,什麼意思,去其凡胎,做無骨之人,做無嗔之人……」「沒什麼意思,就是丟掉凡人之身,只留意念……」毛蛋訝異的瞪著我,沒有凡胎,那不成鬼了嘛,那不死人了嘛,還練個屁!

「鬼,鬼好啊,出入自在,來去無形,蒲松齡老人家筆下的鬼都不是這樣的嘛,功力高強,愛恨自由,這有多好……」我似乎看到了一片開闊地,一片不一樣的天空,我的心有片刻歡娛,我居然笑在臉上了……

放學鈴響的那一刻,我悄悄掏出手機,把紛亂走動的同學當背景,自拍了一張前所未有的露臉照發給毛蛋。等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我輕輕撫摸著講桌,黑板,破天荒第一次幫值日生打掃衛生,忽然有很多不舍,忽然想看到陽老師,想擁抱一下她,可是想想,再想想,如何面對那兩個讓我難受的人,難受,只有難受,我要修鍊意念功,我要有自己的清靜地,心念至此,我毅然決然邁開雙腿,走在校門口,突然想起什麼,在靠近視頻的地方,我略微停留了一分鐘,並對著視頻真誠地展顏一笑……

「奶茶,麵包,正新雞排……」可供多天的一大堆食品,充電寶,手機,電均是飽飽的,我很滿意,向我早已熟悉的聖地走去,我的腳步輕快無比,我的心居然激動的怦怦直跳。

這是一片亟待開發的江邊濕地,一棵棵麻柳樹因了這濕地的潤澤長的粗實健壯,要三四人才能合抱,那枝枝丫丫像披頭散髮的瘋婆子可著勁兒向四周張揚激情,樹皮粗礪,樹榦滿身長著丁丁包包的疙瘩瘤,記得爺爺在時總親切稱這樹是醜醜寶,不知為何,我從小就不覺得它丑,反而越長越喜歡那一個個疙瘩,感覺它們就像歲月的收容站,把一些無法言說的苦難和美好包裹起來,收藏起來,打個包寄存著,你若不想翻動它就會永遠守口如瓶。

麻柳樹稀疏的地方又別是一番景緻,大大小小的土包上葦草格外舒展,初秋時節,那微黃的草密密的一層層交織著,是天然的席夢思墊子,濕地四周一片水澤,少有人跡,因而就成了我的天堂,我時常在這裡仰躺著,看天,聽水,看越來越多的水鳥一掠而過。天氣微熱,我脫掉鞋子躺在葦草上,任雙腳在江里隨波擺動,任一串串小魚在我的腳底輕輕啃咬,此刻我也像一條小魚,老師說魚的記憶只有三秒,我多麼渴望自己真的是條魚,忘記前塵往事,忘記卑劣欺騙,忘記醜惡和瘋魔,忘情的和大家一起游來游去,這是多麼美妙的瞬間啊,記得生物老師講過這是魚療的妙曼,需要花錢才能享受,誰知於我卻並不是難事,我幾乎周周都來享受這人類與大自然最純粹最美好的融合。

黃昏漸漸來臨,天空卻依然高遠亮凈,只是那湛藍開始變得通紅,我驚訝的發現那紅並不是鋪天蓋地,而是一點點洇澤開去,先是火紅,再是橘紅,慢慢地,慢慢地,太陽變成一個巨大的沒有焰火的紅球迅速滑向天邊。我瞬間回到現實,放學兩個多小時沒有回去,暫時不會有什麼反應,我先填飽肚子再說。

從沒有像今天這般安靜從容仔細地品嘗這些人間美味,吃的我都連打飽嗝了還捨不得放下手中食物。沉湎在對意念功的冥想之中不知覺間又是兩三小時,天已盡黑,遠處江岸的夜燈五彩閃耀,近處江堤的燈光三三兩兩發著暗淡的微光,這正是我所需,沉浸在這無邊的夜幕里,我如此安然,寧靜,心就像身邊這嘩嘩前行的江水一樣簡單純凈。

「叮呤咚」打開微信,毛蛋的語音就響了起來「哎,冷墨,你在哪個網吧,快顯身吧,你媽電話找你了……」我輕輕笑了笑,把手機放在草叢,緩緩閉上雙眼,倦意襲來,我居然一下子睡著了。一覺醒來已凌晨,微信叮叮聲不斷,毛蛋居然還在呼喚:「你媽去學校調監控找你了,陽老師她們在全城的網吧里尋找,你在哪?」「回個聲吧,你媽在校門口哭鬧呢!」「你爸也來了,第一次見你爸,收到快回答!」他急切的都不像那紈絝的樣兒了。他們倆去學校鬧什麼,估計是發現我刻在書桌上的字了。哈哈,我想到他們此刻定然顧不上吵那些破艷事了,這麼多年來兩人第一次達成共同目標:「尋找兒子」,哈哈哈我又習慣地笑了,肚子劇烈的抽搐讓我全身有了快感。我忍不住從手包拿出一張A4紙,麻痒痒的痛讓我無比舒坦。

「你看,這是他們在學校找到的視頻,你小子笑起來原來也挺溫柔嘛,哈哈,給誰笑呢,我就沒見你臉上有過笑容……」「你給我單發的這張我還沒交待呢,你再不出現我就不保密了……」毛蛋似乎一夜未眠,不停地給我彙報情況。我只是聽,並不回話,這世界噪音太多了,我不想再添加破碎的瓦粒。

白天又一次來臨,可這裡依然靜寂,我索性脫下包裹我的衣服,痛痛快快浸潤在微涼的江水裡。「他們會怎麼後悔呢,他會怎麼對他下一個兒子?」腦袋倏忽劃這倆問題。管他們呢,反正我已解脫,如果意念功練成,那我就可以真正控制他們,讓他們怎麼也翻不出我的手掌心。吃完早點,我開始意念功的練習,我把目光聚向一叢草,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讓草燃燒」。可無論我意念再集中,目光再如炬,半小時,一個小時過去了那草還是紋絲不動,唉,看來我的修鍊之路還太漫長。

打開朋友圈,瞬間呆愣,所有的朋友,不論眼前的,還是遠方的,不論熟悉的,還是陌生的都只有一條消息:「某某中學高几某班冷墨於某月某日放學後從校門口出走,一直未歸,請見到的人速與家長聯繫,有重謝,電話…………」照片一張是視頻截下來的,一張是我發給毛蛋的,看來這傢伙扛不住交待了。幸好我這寶地從沒帶他來過,我還是安全的。

不再看網路上的緊急尋找,讓他們折騰去,他們也該為我折騰一下了。我要思考下一步怎麼辦,家是永遠也不回去的,既然已邁出了這一步,我就義無反顧。

「你在哪,你媽你爸把陽老師圍住了,吵鬧著問老師要人呢,責怪陽老師不該批評你考差了,不該給家長打電話了。」毛蛋急切的呼喊著我。「這兩個混蛋,居然和老師鬧上了!」我真想狠狠罵他們一次,可是罵沒有用,怎麼辦呢?回去解救陽老師?那我從此生不如死。……隨他們鬧?可是陽老師怎麼辦?怎麼辦,我焦燥地在原地打轉。「靜心,靜心,我要靜心……」

「陽老師,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合掌對著學校的方向深深三鞠躬。

周六大半天的時間,我不再去看手機,我一動不動地打坐練功,我要用練功來忘卻自我,調整自我,核對我心中那個不停閃動的念頭……

「你自己看吧,全世界都知道你出走了,快出現吧,我來救你」!又一個黃昏來臨,毛蛋發來的鏈接里我看到學校門口的糟亂,看到那兩個卑劣的人對老師和學校的糾纏,看到這個城市那麼多熱心人都在轉發尋人啟事,甚至眾多微信公眾號發出了極度煽情的呼喚文,喚我回家安慰孱弱的家長,哈哈,他們孱弱?這詞用給他們太可惜,太糟蹋了。只是陽老師,我最敬重的陽老師,對不起了,我不能向他們妥協!

「兒子,你在哪兒,你回來吧,我的兒啊,你們這些不負責任的老師,你們這混蛋學校,你們還我的兒啊……」 視頻里母親撒潑打滾歇斯底里的嚎叫。警察,全校老師,還有那些平時極少見的我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在大街上涌動,一時間整個城市熙熙攘攘,每一雙眼睛都在看哪個是照片上的人臉。又有記者在視頻中說:「聽說,該生因為父母婚姻問題離家出走……」多少年來,我不斷封存,不斷藏匿的秘密就這樣被他們無所顧忌隨口說出,我感覺臉皮像被人一把撕下來,我的衣領,我的盔甲呢,我有些混亂,手忙腳亂在厚厚的草叢中瘋狂翻找……

我只想安靜逃離,他們卻這樣苦苦相逼!我只想一層層包裹自己,而他們卻非要讓我脫掉最後一層偽裝暴露精光。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討厭手機,討厭所謂的自媒體。你們真在做好事嗎?其實不過是假裝施捨你們的同情心,你們不過是逼我決絕一點再決絕一點;我爸我媽!哈哈,這六年他們誰和我說過一句溫柔的話,誰給過我一個親切的擁抱,誰真誠地走進我的心魂,治癒我無邊的創傷?他們除了錢,除了滿足自己無窮的私慾,他們心裡還有誰,我雖有父母,卻不如沒有,就這還口口聲聲說給我打造一個好的環境,讓我好好生活,這就是他們給我的好生活嗎?

我原計劃在這呆上一周,還得去補食物,可我這一張並不英俊的臉這些天不知刻在了多少人的腦海,這讓我如何走出這個濕地,如何走上街道,我是強大的末日使者,我一直都是操控別人的英雄,可現在卻如此被人牽制,這不是我的風格,我就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啊!

可人肉搜索那強大的力量我是了解的,這裡可能很快要暴露,看來我是無法安靜練功了。一瞬間我的煩燥與怨恨鋪天蓋地襲擊而來,用完所有的A4紙,我居然沒有一點往日的快感,看來,我的肢體已經失去痛感了,它已脫離我而去了,是的,它本不屬於我,只不是我暫時的借居。「欲練此功,必先去其凡胎,做無骨之人,做無嗔之人,方可大成」好吧,既然如此,那就如此!

冷靜,冷靜,把那不停閃動的念頭一點點捋順,「哈哈」我居然有小小的興奮,原來一直沒有改變,雖藏匿了十多年,卻依然是我心底最初的願望,哈哈,你們不是喜歡鬧嘛,那我就給你們丟一個更大的炸彈,讓你們盡情鬧騰……

十一

「浪呀浪,我無所謂

無所謂,我在末日鎧甲里虛榮

去他的北城和東城,去他的網路和微信

如果來生再落地,如果有作業和試卷

哥會認真去作答」

胡亂寫幾句,手指一摁,發給毛蛋,如果說這塵世還有點滴不舍,毛蛋就是了其中一點,他雖迷戀遊戲手機,學習一般,可卻沒有其他不良品行,六年來只有他陪伴我的時間是最多的,和他在一起我總是安全的,靜心的。「毛蛋,謝謝你的陪伴,幾句話送你,你好好回味,嘗試改變,咱們就此永別吧!」

還有一條不得不發的消息,「對不起」可打下這三個字,我再也不想寫出第四個字,心果斷一橫,發出去,手機馬上調到飛行模式。

吃得飽一點,再飽一些,這些比父母溫暖貼心的食物一點點讓我的胃舒坦起來。我緩緩躺在草叢裡, ipad已完全沒電了,打開遊戲,手機還不能進入那強大的遊戲,只能登錄上號看看我末日使者的頭像,「20多年來,費德提克獨自站在戰爭學院最東邊的召喚室。只有他雙眼中發出的燃燒般的綠色火焰才能刺穿他那黑暗的、布滿塵埃的家……」第一次玩遊戲就是這句話一下擊中我心,讓我選擇了這個角色,那些或大藍,或大紫,或大黃,或七彩的扮相都是我所喜愛,一遍遍撫摸親吻這些頭像,我集中意念,慢慢感覺到來自他神秘的召喚,那一束束來自遠方的綠光籠罩著我,團裹著我,導引著我一點點飄浮,飄浮,直至江心,江水前所未有的溫潤柔軟,輕輕蕩滌著我疲憊的身軀,我的意念功忽然提升到最高段,我的魂魄脫骨而出,看著我那凡胎慢慢地,慢慢地沉入江底,擱置在鬆軟的泥沙間,我瞬間解脫了出來,從沒有過的快樂和輕鬆讓我開懷一笑:「哈哈哈,冷墨的凡胎還給你們啦,我現在是徹底的末日使者了,我們從此兩不相欠,從此你們再也看不見……」

十二

那就沿著走過的路再走一次吧,小時曾聽說離開的人要收「腳板手印」,以便再次回味總結自己過往的生活,雖然我無比厭惡曾經的生活,可那畢竟也是我獨一無二的生活,沒有這樣的生活,家庭,遊戲,沒有那樣的歷程,我會是怎樣的形象?忽然想到的這個問題讓我打個激凌,魂魄也隨之一顫。

算了,不想了,早點去消除塵世的一切蹤跡吧!不知不覺就到了學校門口「我的兒啊,還我的兒啊」那些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的我的七大姑八大姨正在努力嚎哭,那氣壯山河的哭勢真有些瘮人,唉!看來我真是給學校攤下了大事!學校還有那麼多學生在上學呢,他們不寧這樣一遍遍踐踏我的尊嚴呢?可怎麼不見陽老師,不見我那具軀體的母親和父親。

「找到了,找到了,在榆樹林那塊……」無數張嘴,無數條信息在這個城市的天空再一次掀起一波高潮。我那本已潔靜安然的軀體被堆放在河邊的亂草叢中,我那仰面朝天的形象居然又一次刷暴屏,我凌空看了看路人的手機,還好,面部表情並不猙獰,倒像是睡得甜蜜,做著美夢的樣子……

所有的該到場的人都到場了,上至地方官員,下至吃瓜群眾,「嘆息,搖頭,傷感,悲戚,哀哭……」所有的場景一一上演。倒是我那個父親一直鐵青著臉,和一幫人隨校長老師爭執,吵鬧……一天又一天,也不把我的軀體收殮。

「唉,怎麼會是這樣的場景」我怎麼也想不到事情會更加複雜,我不過是厭倦了冷墨的軀體,想悄悄地,悄悄地離開,專註地練習我的意念功,指揮我的末日的魂魄瀟洒天堂。

母親一遍遍地哭昏過去,所有的人中只有她是真的悲傷,看著她,麻木多年的我竟有了錐心的痛,我的魂魄一點點收縮收縮,我很想俯身去抱抱她,安慰她。可突然,她一下子沖向陽老師,「我和你拼了,你還我的兒子啊……」我剛剛凝聚的溫情瞬間被驚走。那邊疲憊不堪的陽老師一直呆愣愣的握著我的手,眼淚順著她的臉頰無聲地滑落著「你怎麼不告訴我你的心理話呢,冷墨,你怎麼這樣不珍愛生命呢,你多麼年輕啊,生命多美好啊!你怎麼捨得呢,你沒有對不起我啊,你是對不起你自己啊,孩子,你怎麼會給我們丟下這樣一個爛攤子呢……」母親的突然發難,瘦弱的陽老師根本不堪一擊,被撞翻在地,旁邊的民警迅速扶起兩人,幾個人手忙腳亂把陽老師送走,好多工作人員去安撫母親……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這不是我想的樣子,我不要這樣的結局!這是我的選擇,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與別人有何干啊!

十三

學校竟然開了好幾間賓館,安頓我的家長們住下,聽說要談判,我很好奇他們要談什麼?我的那堆凡骨還堆在江邊,可賓館裡談判的拉劇戰卻一直進行,一天,兩天,三天……薄涼的夜晚守著我的不是我那些所謂的親人,倒是我一直冷冷相待的老師。他們輪班相守的夜晚,我把魂魄就懸在他們周圍,聽他們嘆息,感傷,聽他們埋怨我的不懂事,聽他們講那邊談判的進程。

「聽說家長黑心的要80萬啊,冷墨上學這幾年他們都沒出現過,這下都來要錢了,唉,學校簡直成了弱勢群體了!」

原來如此,原來談判是談錢!80萬?他們居然這樣狠!他們賺的昧良心的錢還少嗎?還要藉機來敲詐學校一筆?天啊,我都做了什麼!我剛剛升騰的一點溫情與不舍瞬間煙消雲散,我的意念重新冷硬起來,我的魂魄緊緊縮成一團。

「不給怎麼辦啊,天天這樣哭鬧,堵門,孩子的屍體也不掩埋,這是什麼混蛋家長嘛!」

「他媽一直把校長的腿抱著,聽說校長上個廁所都要說幾遍好話,幾天吃不上一口飯,可是還給他們賠笑臉,送熱飯,好吃好喝的伺候著……」

「唉,現在這教育工作真是高危職業,我們又沒有過錯啊,為什麼要受這樣的罪,幾天都回不了家,在這擔心受怕受折磨,我都快抑鬱了……」

「是啊,聽班上同學說他爸媽鬧離婚,孩子一直想不通,估計才走的這條路!……」看來毛蛋還是把我偶爾透露的信息交待了。很好,如果能以此為籌碼讓學校少出點錢給那兩個財迷,那兩個不知情為何物的人,也算為我減少一點罪孽。

太陽又一次升起來,終於我看到滿臉憔悴的校長和我那凡身的家長一起向江邊的那個我走去。不一會,殯儀館一具透明的冰棺到了,看來談判是有結果了。看到兩個家長前來,老師們不由都後退一步,我聽到一個老師對著父母卑夷地輕嗤了一聲。

母親跪俯下身子,給我整理衣衫,和父親一起給我換好衣服,多少年了,估計這是他們配合最默契的一次。殯儀館的工作人員迅速收殮好抬起就走,他們兩個一邊在後面追趕,一邊發出聲嘶力竭的哀嚎,我聽出了他們這時的悲傷是真誠的。

十四

幾天的折騰,我的凡體終於成了一把灰塵落入泥土。一切均已了了,那兩個人站在泥地里不相顧,亦無言,鏈接他們的唯一紐帶徹底消失了,他們從此再也無須相見。也許,很快的,他們都會有新的家庭,而我於他們只不過是一座低矮的墳塋,一個偶爾想起來悲傷的符號,是他們後一段生命中急於忘卻的一個元素,其實這很好,這就是我想要的結果,這樣我再也不用活在詛咒和仇怨之中,再也不用背負著他們複雜的眼光忐忑不安,左右為難。你們既然已分配了向學校訛的錢,無論多少,就算養我多年的費用也還給你們了。那就各自開始生活吧!

「悲劇都是你造成的,你就一輩子活在後悔中吧!我要用一輩子時間詛咒你,咒你不得好死,咒你永遠是個孤老」兩人分別轉身的瞬間母親抓起一把泥石打向父親。

「你個瘋子,你就沒錯嗎,這些年孩子都是你帶的,責任你更大!」

哈哈,這兩個人真是沒救了,還有力氣吵架。

「悲、 劇,你們懂什麼是悲劇!」老師說所謂悲劇就是將美撕碎給人看,從這點上說我們都是撕碎美的人,你們對誰也沒有傷害,你們只是在傷害自己,我不是你們的冷墨,我是末日使者,我在進行著自己的使命,我是末日使者,我是這個世界美和醜陋的審判官和終結者。

十五

江邊,毛蛋在沙堆上了一柱香,喃喃說「陽老師因為你很傷心,生病請假了,唉,冷墨,你真的害壞了學校和老師……」

對不起,陽老師,你說過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座博物館,可以收藏幸福美好,收藏真誠善良,可我這座博物館裡收集的都是些悲情的,極端的,另類的,遊戲般的藏物,老師,我真的無法再接受這樣的藏品了,我已不堪重負,我要把一切歸零,歸零,如果有緣,還再成為你的學生,我一定是王佳那樣的好學生……

我的魂魄緩緩升向天空,終於一躍飛上雲端,從此不再有爭吵怒罵,不再有手機微信,不再有高高豎起的衣領,不再有東躲西藏,在這兒我是剛出生的嬰兒,一切純凈,溫軟,簡單,美好……

「有杕之杜,其葉湑湑。獨行踽踽。豈無他人?

有杕之杜,其葉菁菁。獨行睘睘……」

陽老師,我一直記得《詩經》里這一首《杕杜》,這是你在早自習時讓我們抄寫的一首詩,這是我唯一一次喜歡並記下來的詩,多年來我一直自詡就是詩里那棵孤獨的道旁樹。

只是,親愛的陽老師,對不起,我在雲朵上緩緩屈膝!

瞬間,陽光萬丈,縷縷金色的光芒穿透我的魂魄,我的魂魄散成萬粒珍珠,粒粒幻化成無數棵棠梨樹在藍天白雲上相依相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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