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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隔壁加班的碼農,說不定是你的造物主(中)

你是否沉迷於過那些小物件?玩具,手辦,模型……人類總是利用模型去理解世界,甚至忘記了模型和真實世界的差異。也許在未來,我們今日的筆記本電腦也成為了模型愛好者的熱衷對象,他們會如何通過這些小方塊來認識我們今天的世界?

那一天,Z收到了外公的神秘遺物,他踏上了發現世界真相的路途。

*全文約40000字,分為上中下三篇。回復關鍵詞「物狂」閱讀全文。

Gratitude

 Waking the Muse

Michele McLaughlin 

00:00/03:26

【 物 狂 | 中 篇

作者 | 夾縫貉

9

見面地點FOR來選,是在工作日也挺熱鬧的地方,Z同意了。

Z從床下拖出許久不練的杠鈴,試幾下,肘關節發熱,還帶點顫。Z又從抽屜里取出個工具箱,打開,把扳手在掌間來回掂量。Z抓過連接器,在購物網裡瀏覽防身噴霧,這個也拿,那個也要,然後清空購物車。Z發出一聲短促怒吼,隔壁正傳來刺耳的高頻雜音,Z撓頭,假裝嗆著了。

小豬筆電模和剛得到時一樣臟,Z不確定能否水洗,用棉布蘸水擦表面不敢用力,怕弄花豬鼻子。Z邊細細摩挲筆電模粗糙的稜角,邊哄著:你是真貨?是真貨吧?

筆電模像死老鼠或一灘爛泥,沒回應。

Z想,外公不像是收藏家,恐怕也買不起什麼珍品。

假貨!Z斷言,把筆電模塞抽屜。對面舷窗的那絲光射過來,把寫字檯切成兩半。Z早早睡了。

約定的咖啡廳里稀疏坐著幾桌客,Z一進門就注意到角落那個戴軟邊禮帽的瘦高男人。等Z坐到面前,男人脫帽點頭。與Z想的相似,FOR有一張慎重里透出精明的臉。Z莫名失望。FOR取出一個小巧的立方體黑匣,投來詢問目光。Z左右掃一遍,探手取出小豬筆電模放桌上,突然向對面滑去。

來源:Eunice Sayo

FOR忙抬手按住迎面而來的模型,Z盯著那十根乾枯細長的指頭顫巍巍端著筆電模放入黑匣。

FOR的視線回到匣頂屏幕上飛速滾動的數據,其實之前他也沒幾次正眼看Z。這人是夜行動物,天生逃避光,Z想,和我一樣,心裡竟生了幾分親切,便問那匣子用途。FOR回答時沒抬頭,他的聲音比形象有魅力,輕柔中不乏堅定。

所有模型都在關鍵部位藏有序列碼。黑鳥——FOR提到這個詞時稍顯遲疑——是一家講究還原性的公司,不會像其他工作室那樣把條碼簡單壓刻在電池背面,而是嵌入顯示屏底部,介於機殼與屏幕間。這匣子用來掃描序列號。有了號,一切都好查。

Z點頭,大腦一片空白,不清楚期待的結果為何。

匣子抽搐著靜止,FOR抬頭。Z第一次注視那雙眼,發現瞳孔非常清澈,是確定的目光。

FOR又低頭,左手食指抵太陽穴來回揉,Z知道那是在用內嵌的電子腦訪問私人系統。

小豬筆電模從匣頂彈起,像麵包蹦出烤麵包機一樣,Z立即探身搶過。

等Z手忙腳亂把筆電模塞進最深的口袋,FOR松下雙肩,對Z一笑。Z端起杯子擋住臉,咖啡涼了,像苦澀的爛泥難以下咽。Z覺得餘光里有五六桌人正鬼鬼祟祟關注這邊,不由想快速逃走。

FOR不急不慢收好黑匣,手指交疊放在桌面,正饒有興趣,甚至有些肆無忌憚打量Z。

FOR說,這是我第一次見真人。

Z放下陶瓷杯,響動很大。

FOR問Z接下來打算怎麼辦。Z卻緊閉著嘴等FOR出招。

頭頂傳來怪裡怪氣的電子樂,FOR起身——這時Z意識到他比自己高,但極瘦。FOR說,不介意的話,請跟我來。Z想,開始了。

10

錯開高峰的地鐵乘客很少,晃蕩的車廂一角是個喝醉酒的禿頂男人,另一邊有個看著窗外輕微點頭的女學生,顯然正連著雲端聽歌。FOR與Z並排坐在過分寬敞的長椅上。趁這段時間,Z向FOR打聽黑鳥。

FOR想扯其他話題,但Z堅持,FOR皺起眉。

黑鳥是個龐大的家族企業,並非專門製作筆電模的小工作室。黑鳥誕生之初的產品是人偶,從靜態到可動的都做。可動模型里,又從球形關節到雙關節無一不包。筆電模最初進入黑鳥視野,完全是為配合特定場景的人偶而造。

約四十年前,見筆電模市場有利可圖,黑鳥專門開了這條生產線。

與其他筆電模工作室不同,黑鳥對於還原筆電原型抱有近乎偏執的趣味。這或許與他們製作逼真人偶的原始理念相關。黑鳥的筆電模既不同於強調藝術感的靜模,又不同於強調可玩性的動模。非要歸類,只能說是真實系。

FOR問Z有沒拆過小豬筆電模,Z搖頭。FOR露出捉摸不透的表情。Z不由摸一下衣袋,感受到筆電模堅硬的觸感才放心。

FOR接著講:黑鳥的筆電模登峰造極。這麼說吧,模型上每一顆螺絲,都可用同比例縮小的十字螺絲刀擰下。而當電腦底盤被揭開,裡面的部件又全可拆卸——風扇、中央處理器、內存條、顯卡、音效卡、光碟機……

據說,第一個這麼去拆黑鳥筆電模的玩家,共耗時一周才將每個部件分解後還原。在回憶那段絞盡腦汁的拼裝經歷時,她聲稱那是一種面對永恆才會產生的瀕死體驗。第二個這麼做的人選擇直播,在第四天凌晨,那人對著鏡頭,在追看的幾百人面前嚎啕大哭,接著乾嘔了二十分鐘。

即使達到如此程度,黑鳥仍不滿意,在其筆電生產線的巔峰時期,終於推出生肖系列。生肖系列聲稱要出十二款,每款都是黑鳥技術獨家設計。

FOR望向Z,開始明顯不滿Z的遲鈍。

獨家設計——FOR強調,一字一頓——就是說黑鳥企圖重新製造筆記本電腦。不是復古,不是還原,而是再造。用自己的方式,重複一種消失在歷史長河裡的文明象徵。

但這毫無必要。

人類用現代技術完全可以造金字塔,復原大衛雕塑,或重現蒙娜麗莎的微笑……但那不必要。因為這些偉大奇蹟已包含時空要素。它們只有在誕生的那個時代,以那般原始的方式被塑造,才有意義。

黑鳥不知為何,陷入自己設下的泥潭。黑鳥不使用過去的技術,而想以全新方式與材料,造出全新的古物。

言及此,FOR突然壓低聲音瞥一眼車廂兩邊的流浪漢與學生,他眼神恍惚,仿若中邪。FOR似乎正掂量話語,反覆強調接下來說的很多只是傳言。

筆電模曾被黑鳥列為重點發展計劃,由執行總裁親自把關,為此還專門成立第17製作組負責生產線。但後來,總裁像被惡魔附體,對模型的要求越發苛刻,最後到了讓員工不堪忍受的地步。技術員陸續離去,不僅有被開除的,更多是主動辭職。結果,在黑鳥推出第一款生肖系列產品不久,整條生產線都荒廢了。

17組的「遺作」只有三十台,沒正式宣傳。其一正躺在Z的口袋裡。17組本身宛如一樹杏花,被筆電模市場突然颳起的春風凜然吹盡。如今,黑鳥的管理模式落後時代太多,只勉強依靠幾項傳統品牌做企業級交易維持生存,早就放棄個人玩家市場,在百家爭鳴的產品競爭中銷聲匿跡是遲早的事。

FOR昆蟲般細密低語時,Z上下打量眼前這個男人,看他的肢體語言——細長的臂膀在平板一般的身體兩側晃動,手指有時絞在一起,有時大幅分離。FOR的眼角有几絲褶皺導致的暗影,隨著他上下起伏的喉結若隱若現。Z想從蛛絲馬跡分辨出哪些是撒謊的表現,哪些又是誠懇的動作……或者說,全是真相,全是謊言?FOR像忘了Z的存在,沉迷於自己的敘述——

17組解散後,一些不甘心的玩家想方設法挖掘內幕。他們堅信這是一次領導層的決策失誤,或純粹是技術問題。後來,有疑似內部員工的匿名網友偷偷留言,稱總裁曾說過詭異的話。如果總裁不是一臉嚴肅,在周會上以明朗果決的語調說出那些話,根本不會有員工相信話的內容。

總裁說,筆電模只是一扇門,打開之後人類會進入新領域,人類現在處於超越的邊緣。因為電腦與人腦只是一紙之隔。

透過FOR沙啞的聲音與忌諱的表情,一股莫名的恐懼襲上Z心頭。Z想像著那位神秘總裁在逝去的某個時間點確實說出曖昧宣言,不明白自己緣何對「黑鳥」的種種同時懷有難以置信的興趣與排斥。Z覺得自己就是一頭看見火源的幼獸,既想上前,又想逃離。

Z想,不該跟著FOR離開繁華的鬧市,這是個圈套。但現在身邊只有FOR一人,比自己高但更單薄,不像運動健將,也許體弱多病。Z想,自己並非處於劣勢。

FOR說,黑鳥的思想很偏激,在其看來,世界只由三元素構成:能量,物質,觸發器。物質決定能量流動方式,能量帶動物質做出變化,而觸發器標明一個狀態的完結與開始。只要合理調配,就能得到三者最理想的結合方式,像古鍊金術士妄想的那樣。

FOR突然在搖晃的車廂里站起,流浪漢還在一角鼾聲大作,女學生不知早在哪一站離去。Z察覺跑在高架橋上的列車來到一個自己不曾涉足的區。這裡是成排結構單調的別墅,一律焦黃房頂頂乳白磚,Z聯想到很久沒吃的廉價漢堡,漫溢油膩的芝士,無福消受的奢侈。一些別墅車庫是透明結構,看得到裡面的私人空艇。

FOR伸懶腰,緩慢如生鏽機器,Z聽到骨節脆響。

FOR說,我們去看看不同的東西,新的,而非倒退的。

Z附和,讓我看到更多的東西吧。

兩人下了地鐵。

11

FOR帶Z穿行於別墅群。現在是上班時間,路上遇不到人,更沒空艇。FOR在前面走得悠哉,似乎正享受這段閑暇。Z突然想,在這裡出什麼事都發不了求助。

這裡的小樓像是複製粘貼出的,毫無起伏變化,千篇一律直交匯於地平線的黑點。平整的路面被兩側的院牆勾勒著折出規矩的角度,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分岔又合併。偶爾,頭頂高聳的電子路牌打出醒目的坐標,靠著這些沒有生命的標識以及內置的地圖導航,空艇才能在上下班時載著神情淡然的主人自如穿行於這片人造迷宮。

不是人主導物的推進,而是物牽引著人的歸宿。

兩人轉過一個十字路口,Z見FOR徑直走向一棟別墅。在門前數米遠,FOR突然轉向院牆一側,很快消失於逼仄巷道。Z在巷口猶豫片刻,還是跟上。兩側院牆不高,頭頂始終有晴空留下的一縷細長帶子。小巷沒想像的深,Z剛起疑,就望見出口。FOR繞道別墅後門,正在刷門禁卡。這時,Z才發現這棟別墅除了漢堡形狀的主樓,後院還有一棟球狀小樓。FOR走上小樓台階,招手示意Z過去。

FOR再次刷卡,門應聲打開。Z伸長脖子探看內部,發出嘆息。

顯然,這棟樓是FOR的模型陳列室。球體內分三層,每層貼牆排滿陳列櫃,全是千奇百怪的筆電模。兩人走到房間正中,光線黯淡下來,櫃燈微光自下而上投到FOR的臉,他看著像蒼白的鬼魂。FOR繞陳列櫃漫步,充當導遊。他的聲音壓得很低,生怕四壁藏品偷聽。Z產生幻覺,彷彿自己還留在月球南面的公墓大廳。

像是覺得說明稀有筆電模毫無意義,FOR並未對模型贅言,而將重點放在存放模型的器材上。首先是陳列櫃,須隔塵、穩固、抗壓、抗震。另外,還要考慮光源與除濕器。陳列系列模型所用的支架則是定製。Z看FOR嘴上說得興奮,卻始終沒伸手開櫃取出模型。FOR就像純粹為征服而進行殺戮的獵人,並不在意獵物的實用性。

兩人從一樓向上走,又沿圓圈回到出發點。FOR對Z說,這裡的全部,抵不上一台小豬筆電模。Z謹慎點頭,等待FOR的下文。FOR卻領Z走出小樓,轉身小心翼翼鎖好門。

兩人回到大街,FOR對Z說,這家男女主人都是程序員,兩人是在一次大型網路對黑活動里結識的。Z發現FOR用真名稱呼他,露出不舒服的表情。FOR卻攤開雙臂,顯出輕鬆的樣子。

如你所見,我是幹這一行的。FOR說著,晃一下手裡的門禁卡。Z想起新聞提過有人用這種卡破譯密碼入室行竊。像是知道Z的想法,FOR從容揣好卡,解釋了一番。

事實上,FOR不是一個人的名字,而是某筆電模中介組織的稱呼——FOR堅稱那是中介。這群人里有不少厲害的底層程序員,能通過任何應用軟體存儲的客戶數據竊取私人信息,也就能第一時間知道所有玩家的交易意向。接下來,他們只需為買賣雙方牽線搭橋,依靠中介費盈利。

FOR取出一塊便攜電子版,讓Z瀏覽他管轄下的玩家名錄,Z找到一些混跡「0/1」論壇的熟人。FOR強調,交易平台本身是合法搭建的。不過,他們也可做到入侵別人系統而不留痕迹。

陽光猛烈起來,Z上下打量FOR,問他的目的。FOR卻抬眉,做一個鬼臉:只是告訴你,你被列入我們的名單。這樣,我們能追蹤你的動向。

一下失去優勢,Z驚訝於自己的鎮定。他索性摸出筆電模在FOR鼻子底下晃。Z低聲說,你不想要這個?還是說三百量子比特金是胡謅?

FOR高舉雙手滿臉驚恐,又合掌把Z的右手連同筆電模包起送回Z胸前。FOR一個勁搖頭,營養不良的臉配上現在的表情,顯得滑稽。FOR說,現在已沒人願意交易黑鳥筆電模了。他提醒Z注意這個事實:已知的小豬筆電模全放在博物館。為什麼?因為許多私下買入這款筆電模的人,後來都莫名其妙「失蹤」了。

Z一把抓住FOR的胳膊,感覺像握住一根銹跡斑斑的欄杆。Z問FOR失蹤是什麼意思。

FOR嘆一口氣,說,組織名單上的私人黑鳥筆電模玩家總會逐漸失去聯繫——起初是不再接入網路,等組織派人線下追蹤,發現玩家已搬離住處多日。上一次玩家失蹤發生在五年前。可以說,擁有小豬筆電模,就是一種不祥。

Z琢磨:這是故弄玄虛,讓我急於低價脫手模型。FOR好容易掙脫Z,邊整理衣領邊說,組織成員都是資深筆電模玩家,比起交易,大家更好奇此刻唯一一個擁有黑鳥筆電模的個體——你。這本來不關組織的事,但我們還是決定給你一個忠告——

把那台筆電模捐給博物館!FOR厲聲說。Z轉身就走。

FOR越強調誠意,Z越起疑。不久,Z便把FOR甩在身後,那瘦高男人突然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大吼起來——

那台筆電模是活的!

Z停下腳步,回頭看FOR。

FOR左手叉腰,等氣喘勻,快步上前說,你回去試,如果這真是黑鳥的產品——當然,至少我已確認——那麼就能運行,像真的筆記本電腦一樣。Z嘴角抽搐,低聲說你是在小看我嗎?Z做過論壇的檢測題,知道不是所有材料同比例縮小後都能實現同樣功能。小豬筆電模只有巴掌大,如果有內置磁頭,也肯定小得可憐,根本無法讀盤,更別提運算器與控制器上密布的邏輯單元能否擁有功能了。

FOR左手使勁向後抹一把頭髮,Z不清楚他現在的這股焦慮是不是逼真的演技。FOR連連搖頭。你不是真的喜歡筆電模——FOR重複這句,語氣里透出深深的失望——你不真正喜歡這種模型。FOR倒退幾步,像是第一次看透了Z。Z感到奇怪,現在的情形好似FOR更害怕。Z靜靜注視對方,果然,FOR變得局促不安,眉頭緊蹙,就像Z在跳蚤市場遇到的那個逃跑的矮胖男人。

Z突然想到外公房間角落的筆記本電腦全息投影。外公從沒提過自己喜歡模型,但Z就確信,外公對自己筆記本電腦尤為憐愛。這種羈絆很像上世紀電影里描繪的那樣,牛仔愛著左輪,英雄愛著劍,警察愛著槍,哲學家愛著自己的頭腦。有一瞬,外公的形象和FOR重疊,Z恍惚著也退後一步。

自己,到底是為什麼執著於筆電模?因為這是外公留下的線索?因為這線索能帶來足夠的財富,比如三百量子比特金?讓Z夢想成真的鑒定人,此刻卻在奉勸他放棄筆電模。

小豬筆電模真有那麼可疑?如果連FOR組織都無能為力,只能說有一股足夠龐大的勢力在嚴密注視著黑鳥筆電模去向。只有強大到一定程度的勢力,才能大隱於世……

Z乾咳一聲,FOR搖著頭,眼睛瞪得滾圓,連說:真奇怪,你這人……

FOR低下頭,咕噥出後一句:……就像個模型,沒有生命力。

也許吧。Z不理睬FOR拙劣的比喻,乾巴巴說完,邁步快速離開。FOR沒再追上。

小豬筆電模在口袋深處翻轉,稜角抵到Z的肋部,產生一股遲滯的苦澀感。

12

地鐵晃蕩到終點站時,天空已如濃稠墨汁般烏得壓抑。Z出站,迅速擠過比往日更嘈雜混亂的商鋪,遠望見蟲巢一般的樓群底黑壓壓一片人頭。這些人穿搭得亂七八糟,有裹著睡袍的,有穿工作裝的,有便裝的,也有奇裝異服的,推推搡搡,場面壯觀得像是幾十個劇組的群眾演員在搶盒飯。不少人舉著攝影條,加之由遠及近的呼喊,又像是給演唱會明星打節奏的觀眾。在這種時候,人頭之上無聲矗立的樓群更顯頹敗,彷彿被蟲豸啃食出大小孔穴的朽木。Z想,水平排列著整齊別墅的小區與垂直包容著紛繁眾生的樓群,本質是一樣的。這是把一個人血淋淋的內臟翻出來和光鮮的肌膚擺在一起,兩者的分界清晰又模糊,互為依存,互生厭惡。

然而,急迫的現狀容不得Z多想,眼前是一個戰場。

Z感到胸悶,趕緊深吸一氣,低頭快速沖入人群,鞋底狠命對抗坑坑窪窪的地面,走過伸長脖子仰頭張望的人群,走過四五個朝旁邊擠的工程隊員,走過一臉嚴肅詢問狀況的調查員,走過五六支新聞攝影條的取景框,走過一地的垃圾罐頭與再生紙盒,走過一片愁雲慘淡,感覺踩到什麼又稠又滑的液體。

這座城是慾望的墳場,密密麻麻立滿人型石碑,有些還散發著前世的腐氣。

Z一分神,立即被前後左右的肩頭、臂膀夾擊。人肉洪流企圖將他裹挾回出發點。Z伸出雙手,開始抓著一座座小丘似的肩頭攀越。突然,人群化為成片成片豎立的筆電模。人的目光便是散發刺眼光亮的屏幕,筆電模開合著蓋子,釋放熱切又冷漠的訊號。

Z想,這場戰爭註定會失敗,但他必須活著離開。

於是他發了狂般推進,伴著咒罵、呵欠與詢問聲突出重圍,跑入樓道,隨電梯一路上升,上升到飄飄然的半空,然後跌入廊道。

沒想這時間走廊也站滿人。Z遠遠便瞥見隔壁的混音師,那傢伙的爆炸頭總亂成雞窩,永遠是一件洗掉色的襯衫罩在瘦骨嶙峋的身上。Z想著是什麼風把這人吹到室外,卻發現其他房客也和混音師差不多,端著大碗小碗雜七雜八的晚飯,目瞪口呆望著自家門內。Z側身擠過一條條油膩的胳膊,鑽進自己房間。

出門時忘拉下百葉窗,Z進門一抬頭,好似見著一張怪物的口,深不見底,不由打個顫。

來源:Vadim Revin

天已黑透。開燈費電,Z摸索著往床上一躺,胡亂扯開領口,心裡嘀咕今天的房間怎麼格外黑暗,隨手擺弄起筆電模。這次,他試著像FOR說的那樣,這邊按按,那邊推推。筆電模凸起的地方都試一遍,卻得不到任何反饋。

明明是個死物——Z心頭煩躁,一把扔小豬筆電模到桌上。Z戴起連接器登錄論壇,發現FOR在白天做了幾筆交易。那時間Z明明在旁邊,沒見FOR有操作私人云端的手勢。恐怕對方確實是個組織,多人共享一個賬號。不過,FOR既沒再私下回信給Z,也沒在論壇里提到黑鳥筆電模的事,按兵不動。

Z想起FOR說黑鳥製造人偶,便沿這方向搜索,果然在人偶玩家的論壇找到一些黑鳥相關話題。在那邊住民口中,黑鳥不過是一家過氣的玩具廠,關閉個人購買平台後,檢索率已非常低。

Z甩掉鞋,在床上翻個身,試著查找可以交易小豬筆電模的平台,一無所獲。想也知道,低知名度玩家開口要做一筆三百量子比特金的私人交易非常困難。反過來,Z也信不過願意付錢的私人玩家。Z終於意識到FOR依靠信用累積製造的交易壟斷是如此強大。Z恍然大悟:許多玩家一定都清楚FOR在交易背後使用了違法技術,但大部分人沉默,不是因為受到威脅,而是因為FOR已成為論壇乃至整個筆電模玩家結構中重要的一環。房間里的大象,Z想起這個概念。

走廊里傳來窸窸窣窣說話聲,那群人似乎專為了交流跑出房間,Z想著兩個月後自己就會離開,脾氣也消了,只靜靜躺在沒有光照的床上。

他又想到一種稍微繞彎的方法:委託博物館做鑒定。但這麼做只會引來更多關注,尤其當FOR已確認筆電模是真品時,這麼做的結局可想而知。Z不想把自己卷到更複雜的關係網裡,焦慮起來:這就像三門問題,FOR打開了一扇門,把選擇權重新交給Z……

門外的交流變得肆無忌憚。平時,這個時間大家都悶在房間里各搞各的,有些人已開始在公共洗漱間里刷牙抹臉。今天到底出了什麼事?Z想起回來時樓下莫名堆積的人,不由爬到窗邊向下望。

一片黑暗裡有幾點紅光閃爍,估計是調查員的空艇燈。微弱光影里可見人群沒有散去,反倒更密集,人頭來回涌動宛如月光下的浪潮。

Z披上外套猛拉開門,來回掃視,發現走廊里的人臉上全露出奇怪表情,兼具茫然與興奮。Z碰上混音師的目光,便問發生了什麼。

雞窩頭露出嘲諷的眼神,彷彿Z犯了什麼常識性錯誤。他懶散抬手,指向自己房間。Z一時不解,再望向其他房客,發現那些人也在看他,帶著不耐煩的目光。

突然,身後亮起一片明黃光芒,Z條件反射閃躲到門外,側身回看舷窗。正對面的舷窗被一片橢圓光暈籠罩,走廊里的人騷動起來。光暈慢慢向右平移,Z終於看見——

有個年輕女人正趴在兩扇舷窗之間。

去撿東西,被困住了。混音師沙啞的聲音憋出一句話。

這個距離看不清女人臉色。不過,Z還是注意到她右手緊抓一個黑色薄片,像是入職卡。

風。混音師像剛學會說話的嬰孩,用濃厚的聲音緩慢吐字:風把什麼吹到外牆縫,她去撿。

混音師緩慢扭頭,一雙滿布血絲的眼直勾勾看向Z。

回不去了。混音師說。

Z迅速開啟私人云平台搜索:如果有物件落到難以企及的地方,可以聯繫工程隊來取。但對面那個女人,不知為何自己爬了出去。

要麼是黑戶擔心被進一步調查,要麼是沒足夠的錢交工程隊出勤費。Z輕輕點頭,滿意自己得出的結論。

他再抬眼,見對面有兩名工程隊員從樓頂沿滑索吊下,開始一點點挪向被困的女人。

強光照耀下,只穿著內衣短褲的女人周身散發一片恍惚白霧,仿若置身雲中。她纖長的腿與小臂似乎覆了一層光滑的膜,竟如塑料般在光照下熠熠生輝,遠看整個像人偶。

原來如此,Z默想,這就是模型啊。對面高樓布景下、舷窗邊搖搖欲墜的女人偶,不過是樓腳與廊道上成百上千個玩家津津有味品鑒的模型。

工程隊其中一人向女子探出手——

啊。混音師乾巴巴發出一聲呻吟。

伴隨一聲悶響,整個空間如同爬滿蚊蠅般嗡嗡交錯。Z發現混音師正偷瞥自己,他眼中那股奇怪的期待讓Z不爽。

墜落了。混音師氣若遊絲,眼球來回跳動,再懶得多說一個字。

Z轉臉望回自己的舷窗,對面,強光消散,工程隊員在陰影里沿繩索悉悉索索升到視線外。之前留著一絲縫的那扇窗在月光下洞開,半邊窗帘飄散在濡濕的暖風裡。窗內沒有星光的深空。

以後只能自己開燈了,Z對混音師說,按下開關。房間一下亮得刺眼,Z低頭躲光,發現混音師露出驚訝的神情,像在看人類之外的怪物。Z早就習慣了這種目光,不緊不慢返身關上房門。

13

第二天,Z從噩夢裡醒來,摸一下桌邊的小豬筆電模,翻身戴上連接器。

一封郵件彈到眼前,是FOR對論壇發出的邀請。FOR手上有下周末內行星筆電模玩展的門票,可以免費限額贈送。Z想,這也是FOR積攢人氣的做法——不時施與小恩小惠。這展覽Z倒耳熟能詳,在「陳列室」了解過,是頗具權威的展會。展會為買家提供可靠的實體交易平台,為工作室提供商機,為獨立藝術家提供機遇,為新人提供入口,也為一些好奇心旺盛的入門者提供瞠目結舌的機會。當然,大部分人進去後主要做的事只有兩件:排隊與刷碼付賬。Z百無聊賴翻著展覽的攤位信息,突然見到一個熟悉的圖標——

黑色背景下一抹銀弧。

Z翻身坐起,用手勢拉近畫面。沒錯,黑鳥公司在展會也有一個攤位。

神秘的黑鳥公司。

Z猶豫了。

FOR在這時發布這種信息,是針對我嗎?Z惴惴不安。但FOR是在論壇發布的消息,所有人都能看見。也許——Z無可奈何想——我在FOR的客戶列表裡,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個,就不要自作多情了。Z從床上爬下來,到狹窄的洗漱間抹一把臉,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一切是從何時開始出錯的?是辭職,還是從外公留下的盒子里翻出那份隱藏的遺囑,亦或沿著遺囑得到小豬筆電模?

Z把冷藏櫃里兩周前買的幾樣水果剝去皮、切成塊扔攪拌機里轉成漿,再一口吞下。肚子發出危險的響聲。Z想起昨天墜樓的女人,忍不住衝到窗邊乾嘔一陣。回到床旁,Z見對面窗戶五顏六色的簾又拉開,像什麼事沒發生,隔壁傳來金屬碎屑刮擦樹皮的噪音。Z接入網路,在FOR的活動里留言。

14

展會設在二環外新建的藝術展館,像一條巨型法式長棍包。離展館還有三條主幹道,熾熱的氣氛已撲面而來,自駕而來的人堵在這裡,再向前一厘米都找不到空閑艇位。Z跟隨節日遊行般五彩繽紛又吵吵嚷嚷的隊伍一點點向前挪。周圍大部分人背著結實的雙肩包,脖頸上掛著兩到三個攝影條。許多人身穿繪有不同型號筆電的襯衫,看上去是定製的衣服,也可能來自某些工作室的會員年終獎勵。另一些人更誇張,拖著巨大提箱,一副攻城拔寨的姿態。還有把自己扮成筆電的人,Z的左前方就有一個這樣的奇裝異服愛好者。那人的身子整個套在使用輕便材料列印出的矩形外殼裡,矩形被設計成筆電底盤形狀。

按我,按我——「筆電人」上下揮動雙手,向周圍的人發出邀請。

有個小男孩擠過去,高舉雙手拍打著筆電人腹部附近的鍵,按出qwert。筆電人假裝收到信息,神情變得僵硬,開始用早期的機械翻譯腔朗朗發音。在他身後有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捂嘴笑起來,她的斜挎包上墜滿不同筆電模的掛飾,叮叮噹噹互相敲擊出悅耳的脆響。

在女學生身後,Z突然和一雙眼對上。那是個穿著普通,樣貌有些邋遢的老人。像是好奇這邊發生了什麼,他越過無數肩膀望過來。

他的目光定在Z臉上,一段不短的時間。

身後的人推搡著Z向前走。Z扭頭找尋,沒有看見老人。

人流緩慢匯入大廳,由輕音樂改編的電音曲響徹高而空曠的天頂,Z的心跳跟隨視野逐漸擴散,整個人宛若漂浮在半空。

Z想,即使自己靈魂離體,才思泉涌,也無法用文字刻畫出眼前的場面吧。Z原以為跨行星規模的展會,展廳就像一塊大陸,上面是座座城邦,各自繁華。

錯了。

展廳是宇宙,充滿耀眼的新星。

各家工作室都使出渾身解數。

DOMIRO工作室帶來前所未見的巨型多米諾骨牌電腦套裝,一共有一萬三千台量產Peach的空氣型超薄筆電模,比例全是1:5,在巨大的哥德堡裝置驅動中,反覆倒下、立起。本土的Spine毫無遜色,推出限量款「瓶裝地獄」,這款電腦的原型機是HS1000型,亮點在於整台模型被完好放置於一個精緻的窄頸玻璃瓶中。據說這命名是向古代環太平洋西北區某位作家的同名小說致敬。在這款成品旁,有五名工作室人員正拼裝新的瓶中模型。另一些靜模大戶則將雕刻與噴繪發揮到登峰造極,ZEN境工作室推出1:10的超微型筆電模型,透過顯微鏡,參觀者將在筆電殼上閱讀完整的維摩詰經。與這般精緻相比,邊緣閃現推出的世界名畫系列仍不遜色。

在參觀道路前方,突然有群人滯留不前,周圍響起此起彼伏的嘆息。Z遲疑片刻,決定湊過去。那是千雛蘭的展位。整個展位呈半球形,中央立著三根金屬支架,頂端固定一台1:2筆電模型的底盤。在模型四周,有一圈環狀支架,從支架上探出八隻機械臂。在一片拍照聲中,八隻機械臂各司其職,正伴隨隱隱可感的節奏,將正中間的筆電模反覆拆卸、重裝。拆卸的部件分門別類放到後方的陳列架上。有的觀眾抱著手臂直搖頭,露出欲走還留的神情。Z想起FOR說過,一些玩家不喜歡這種過度的還原。

Z再往後走,模型變得越發新穎。例如一家叫FEUER的火星公司帶來那片遙遠地域親自培植的植物筆電模。經過刻意塑造,各色菌落順著筆電模的框架自然生長,最終形成覆蓋表面的特殊圖案。FEUER將這樣的模型安裝在布置好的微縮自然景觀間,彷彿筆電不是人類所造,而是自然產物。類似的還有另一家公司的魚缸模型。

另一些公司則在用戶體驗上下功夫,C.C.P推出私人訂製筆電。用戶可以設計筆電的形狀、圖案、紋飾乃至顯示屏上的畫面。PamBai公司推出可拼裝的筆電,這種筆電的價格比其他模型便宜許多,趣味在於玩家需要使用水口鉗與磨刀親自將模型剪下拼在一起。NOVELLE推出的講故事筆電,則將一些名著的片段藏在筆電模內部,想讀完一本書,必須與不同玩家交換信息。煜?工作室首次推出可以使用真實電池的筆電,這些筆電在開啟後能在屏幕上顯示一組固定影片,大部分是博物館授權的古人產品發布會片段。另一些小工作室用了更討巧的策略:兜售模型散件,成堆米粒一樣的內存條與巧克力形狀的電池被裝在誘人的籃子里稱重出售。還有玩家正排隊等待噴塗鍵盤。

不過,整個展會如此多琳琅滿目的模型里,最令Z印象深刻——想必也令其他人難忘的——要數Σ&Ω公司為公益募捐建造的迷宮筆電模。整個模型佔地約5500平方米,放置在展館外。模型如此龐大,以至於大部分人在進門時都沒注意到那是個筆記本電腦,而不是一棟新展館。更絕的是,參觀者可以穿過模型底端一側的USB插口進入內部,裡面是比例更小一些的各種部件及詳解。這些部件上附有熒光燈,燈火流瀉彷彿數據奔涌。一些解說版立在各處,解釋筆電模的誕生流程——概念設計、三維繪圖、原型雕刻、上色渲染、鑄造模具、批量成型、噴塗拋光等等。

Z站在人聲鼎沸的展館正中,頭暈目眩。Z想著,這就是現實。

這不是博爾赫斯的虛構,不是卡爾維諾的虛構,不是米爾豪瑟的虛構,不是科塔薩爾的虛構。這,就是現實,如今自己身在其中。

直到這時,Z終於注意到角落裡不起眼的黑鳥展位。

那展位暗淡無光,規模類似上世紀的街邊電話亭。但立牌映出的確實是黑鳥公司標誌。

像被一股奇妙力量推動,Z邁開雙腿,越走越快,幾乎是小跑著奔過去。

黑鳥展位沒員工,只一台自動販售機寂寞立著,像一片孤島,一座墓碑。從一側貼著的圖解可知,販售機里裝的也非筆電模,而是類似擦拭布之類的維護小道具。

這就是我想要的真相嗎,Z默默皺眉。也許,應該去看看更有意思的東西——Z決定離開,不僅是離開這個展位,更是遠離黑鳥這個名詞,最好能把自己這個月的霉運一併留在此地。但是,就在Z轉身重新擠入人群時,販售機側面印的聯繫郵箱還是蹦入餘光,鮮明得像一束強光。突然,Z察覺一絲視線,脖頸不禁微冷。Z張望周圍,人來人往,只有熾熱的聲浪。Z不再細想,小跑向擁擠的人流。

15

展館一側的會客廳已是座無虛席,台上坐著三個造型隨性的嘉賓。Z一點點擠過伸長脖子張望的人群,站到房間一側的角落。

三個嘉賓身前是個全息投影屏,此刻正交替播放著此次展會中出現的各種筆電模幻影,影像優雅地旋轉著,逐漸褪色為暗影,再切換到下一個模型。暗影像在順時針旋轉,又像走著逆時針。三位嘉賓的身後是一張略顯簡陋的投影屏,屏幕上寫著他們討論的話題:模型之魅。

Z進去時,三個嘉賓正爭論一個宗教問題,儘管事實上他們只不過是從模型發散出過於廣闊的聯想。

最左邊的嘉賓提出神的全能悖論變體。大意是說,神是全能的,因此神能製造出超越神的存在,既然超越了神,神就不可能是全能的,因而與前提自相矛盾。這個變體的有趣之處在於其漂亮的對稱性。如果先假設神創造的東西造出了超越那東西自身的存在,而神卻不能創造出超越自己的存在,那麼可以說那東西超越了神,這麼一來神就可以創造出超越自己的存在,因而神仍然是全能的。注意到,悖論之所以存在是因為「神全能」與「神的某項具體能力」永遠無法放置在同一位置進行比較。

嘉賓之所以爭論玩起這種古老的思維遊戲,是因為有聽眾在提問時將人類製造模型的行為解釋為一種創世紀。其中,人類扮演了造物主的角色,創造了微縮的景觀。

從景觀一詞,這些嘉賓又開始討論到底哪些東西適合成為模型。首先應該是那些龐大到不能直接陳列在一個有限空間的東西。例如房開商需要樓盤模型,軍隊需要陣地模型,學校需要各種教學模型。不過,其中一個嘉賓立即指出一些極其微小的東西也滿足條件,例如細胞模型,原子模型。另一嘉賓總結,模型是能夠在有限的時空里表達其他時空事物的投影。這看上去有點像地圖。事實上,地圖也是一種模型。至少算變體——很多人熱衷於收藏地圖。

見另外兩人陷入沉思,這個嘉賓突然問聽眾,什麼東西算是真理。台下傳來稀稀落落的回答。這嘉賓滔滔不絕,在他看來,真理是一種對整個世界的概括。這個世界非常大,既包含了我們能抵達的、認為理所當然持續運轉著的這個宇宙,也包含著假想中的平行宇宙,我們觀測不到的空間,以及我們的夢魘。你盡可以不停地想像,超出你想像盡頭的邊界非常遠的地方,仍然只佔這整個世界裡微不足道的一段距離。真理,就是要儘可能用壓縮過的、高濃度的信息,對這樣的世界進行描述。而模型,事實上就是人類對各種東西進行概括的嘗試。模型的盡頭,所謂終極目標,或許正是人類對這整個世界的塑造。那時,將會有一個足夠詳盡的模型,能包容萬事萬物於其中。

這時,另一個嘉賓插話,認為這種觀點很像是杯中滴墨。人類在觀賞模型時,帶著一種安全的優越感,一種因為能對所有狀況絕對控制而抱持的自信。就像在一杯純凈水裡滴入一滴墨,墨汁如何擴散具有混沌性,根據環境,墨汁到底呈現怎樣的形狀是不定的。但這個端詳著墨汁的人卻非常清楚知道墨汁不會擴散到杯壁外側。現在的問題是,人類所存在的這個宇宙,是作為墨汁存在於實驗中,還是作為水存在?如果是前者,你可以說自由意志最終取得了勝利,因為墨汁的擴散是多變而複雜的,每一處痕迹的流溢都是極其偶然的選擇。如果是後者,你會說還原論才是終極真理,而我們現在的每一種革新,只不過是讓墨汁在有限的容器中苟延殘喘。

最後,墨與水混成墨水。動變成靜,陷入死寂。

第三個嘉賓立即反駁,這樣的例子是不正確的。一個例子,並不能等同於原本的事物,例子是有概括性的。現在的問題仍然是,整個世界的真相是否能被概括成一種真理。也許,真相本身就是真理,所謂真理多餘。用「水果」能一下概括蘋果、梨與香蕉,但是信息在濃縮的過程中丟失了。總結就是,枚舉會耗費極大時間,而壓縮又會耗費廣袤的空間。因此,想要完成能代表整個世界的模型,是不可能的。

不過,Z認為第三位嘉賓的結論過於武斷。也許是他略有顫抖的嗓音出賣了鎮靜的表情。事實上,他——以及在場的所有人——都不能確定真相是否就等同於真理。能否製造這樣的模型,只能是沒有根基的探討。

但是,Z又想到他們所說的神與超越者的問題。如果人類製造出能夠超越自身的存在,神會無動於衷嗎?

16

在展館內設的餐廳吃過簡單午餐,沒了上午一探究竟的動力,又有點不舍離場,Z便獨自在各個展區閑逛,不知不覺又繞回黑鳥的販售亭前。

那裡正站著一個人。

這人個子不高,微胖,起皺的皮膚上有雜駁的老年斑,待他回頭,Z發現那張紅潤的臉上有一圈濃密的白絡腮鬍。是上午排隊時盯著Z看的老人。

來源:pinterest

Z想離開,卻發現老人的眼神像根無形的繩索,正拉扯他過去。老人到底是何方神聖?懷著一點抵觸,Z故意抬頭挺胸大步走過去。待Z站到老人旁邊,他卻不再看Z,而是專註打量黑鳥那台孤單的自動販售機。從上次離開到此刻,有人買過裡面的小道具嗎?

人類發展的終極目標是什麼?老人突然開口問。他的喉音渾濁不清,像有異物卡在咽部。Z猜他去聽了之前的嘉賓討論。

Z像老人那樣望著販售機,思索起來。標準答案或許是:物質充足,能量充沛。

老人一下轉臉,Z對上一副銳利的目光。老人的眼球是清晰的褐色,Z甚至能看到黑暗瞳孔外圍虹膜上一絲一絲的肌理。如此清澈,就像玻璃眼珠一樣——Z暗想。老人面無表情說,維持存在不能算根本需求。

Z注意到他垂在褲管邊的手背有突起的筋,他的指尖微微顫抖。

老人不等Z接話,兀自說下去。或許他根本沒想和Z交流。

老人說,人類需要的是意義與原因。如果沒有存在意義,沒有誕生原因,人類就沒必要繼續活下去。

人類有著刨根究底的天性,這可能源於人這一生物的誕生方式。無論是試管培育還是自然生產,嬰兒總是從一個具體的源頭生出來。這種「發生」不是嬰兒自我意識的結果,相反,那是由父母決定的。人越成長,越體會到其中矛盾——由別人決定的自身存在,卻要憑自己的意志去延續。人是擅長推己及彼的生物,於是聯想到周遭萬物的產生與延續。人類不可避免發現,從未遇到無中生有的情況。

不過——老人這時完全轉向Z,Z不由向後退半步,但他立即逼上來——有一樣東西是例外。那是個顯而易見到被忽略的東西,存在卻沒有原因。對人類來說,那東西自被感知時起,就是作為結果擺在眼前的。

這東西正是世界——老人臉上露出邪教徒一般痴迷而有些茫然的神情——囊括一切的宇宙。

百思不得其解的人類,終於創造了神。只因天地間再沒參照物定位自己,就暫時虛構一個原因安到世界這個結果的頭頂。這樣才說得通,才是合情合理的。

要命的是,第二個問題隨之而來:為何尋找終極原因這種麻煩的事只有人類能意識到?如果神真的存在,為何神選中的是人——而非其他生物——來察覺這源頭的缺失?於是,人類試圖從探尋萬物之因回歸自省。這絕非注意力轉向,而是達成終極目標的必經之路。

人類,開始思索自己為何獨一無二。

證明方法分岔為兩條截然相反的道路。一條向外,面對繁星浩渺,在茫茫宇宙間探索其他智慧文明。另一條向內,挖掘自身本質,即模仿自然造人以製造新的智能。

就在Z的視野隨老人的話語飛升到遠離眼前的一片朦朧暗淡,抵達真理盡頭的光明之時,環繞大廳的音樂靜下來,跟著連人聲都稀疏了。Z驚覺不久前人山人海的地方,此刻只剩零星玩家。人潮已涌到遠處的特價區,Z與老人站在過分空曠的角落,消失在普通人視野外,像不存在於世的異域。

老人的眼角抽搐著,Z指尖冰涼,拚命思考如何擺脫他。這時,老人已毫不顧忌滔滔不絕,他的口氣噴到Z臉上,帶著腐敗植物的味道——

即使人類造出與自身擁有相似智慧的產物,人類仍獨一無二。因為就「製造」而言,人類始終高於那個新產物。就像神始終凌駕於人之上。

由此推測,針對全能悖論給出的各種解答里,大能之神說是比較靠譜的。神只在高於人的系統之上有所為,但神也有屬於自己的系統,且無法超越那系統。

神外,還有神。

老人蒼白的髭鬚在空氣中輕微震顫,整個人彷彿陷入魔怔,眼球來回快移,緊張盯向Z右肩斜後方。Z吞吞吐吐說著要去找同伴,快速轉身——但左臂被一隻有力的手瞬間抓住。Z扭頭,見老人周身散發出駭人的狂躁氣焰,像要一口吞下Z。

黑鳥17組並未解散,黑鳥的研究沒有違背全能悖論!老人幾乎是在咆哮。

Z再也忍受不了,使勁甩開那隻如枯蔓虯枝的手,跌跌撞撞沖向人群。在一堆背包、攝影條與彩旗的叢林里,Z的頭腦混亂不堪,漫無目的擠來擠去,直到黑鳥標誌在人們來回挪移的頭頂消失,才長舒一氣。

| 關鍵詞 |回復「夾縫貉」,可閱讀作者在本報發表的小說。回復「物狂」,可閱讀本篇小說全文。

| 責編 | 宇鐳;| 校對|宇鐳

| 作者 | 夾縫貉。未來局簽約作者,本體是穿藍短褲的灰毛絨熊,腦子不好,常同病魔戰鬥,討厭「笨蛋不會感冒」的說法。偶爾會用python搭神經網路玩。代表作,《沉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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