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身一躍，你們從來不是為了我！
「別吵啦！再吵我就跳樓！」憤怒的狂吼震住了兩個吵架中的男女，兩人同時扭頭朝發出狂吼的方向看過去。
一個身形消瘦臉色蒼白的半大男生，拉著衛生間的門，額角的細細青筋暴起。
平靜只是瞬間，男人女人調過頭來繼續爭執，提高了嗓門。
半大男生「嘭"一聲甩上衛生間的門，朝陽台奔去。拉開窗戶，伸腿跨上窗檯，毫不留戀地，縱身一躍……
「啊！曉意！」女人驚恐絕望地尖叫……
26樓好高啊！
仲春時節的風，帶著陽光的暖意，從他耳邊「呼呼」而過。短短16年的人生軌跡，如一幀幀照片，鋪展在他面前。
①
他聽見爸爸媽媽還在爭吵。
「那女人是誰？你給我說清楚！」
「無理取鬧！你真是不可理喻！」
「你不顧家不管孩子我忍了，你還在外面找小三兒！你還有一點良心嘛！」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跟個瘋子一樣！」
「誰是瘋子？你找小三兒還有理啦！」
「過不了！離婚！」
……
他好像看見媽媽一手叉腰，一手指點著爸爸，嘴裡噴著唾沫，跺腳，激動得身上的肉跟著亂顫。
爸爸一會兒坐在沙發上，一會起身躲進卧室。在媽媽的圍追下，困獸般，朝媽媽狂吼。
他不知道爸爸在外面是否有小三兒，可是媽媽認定他有。
爸爸是一家建築公司的項目經理，經常不在家。偶爾回來，不是請客吃飯，就是被別人拖出去喝酒打牌。
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在家呆幾天，但是他也閑不著，一撥一撥的人來家，都是來送禮的。
爸爸媽媽單獨相處的機會少之又少，即便這樣，也免不掉兩個人到一塊就吵。
媽媽數次在他耳邊叨叨:你爸在外面有人了。你爸不要咱們娘兒倆了。你爸就是個沒良心的，苦日子跟他過過來，現在他花天酒地生歪心思了。
最後總要總結一句: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我也是男人。我也不是好東西嗎？他自問。
也許不是吧！記得有兩次他聽媽媽嘮叨得煩了，嚷嚷道:「我爸那麼不好，你跟他離婚啊！」
媽媽愣了半天，好像不認識他似的。嘴唇哆嗦半天:「我憑啥離婚，便宜他們！這麼多年我忍著，還不是為了你？為了給你一個完整的家！你還這樣說起我來？你看看你現在的學習，成啥樣了？一點也不知道上進！」
他見媽媽開啟了嘮叨模式，趕緊躲進自己的房間，鎖上門。
真虛偽！明明是自己不想離，還非說是為了給我一個完整的家。可笑！我要什麼你們知道嗎？我只希望你們能別吵別互相傷害，讓我在一個正常的安靜的環境里生活。你們根本做不到！爸爸嫌媽媽無所事事，媽媽嫌爸爸不顧家。見面就吵，見面就吵！其實我希望你們分開，早點分開點各自過安穩的生活。
他扯過耳機塞進耳朵里，最喜歡的歌聲流進心裡，情緒慢慢平復。
"對你心跳的感應
還是如此溫熱親近
懷念你那鮮紅的唇印
一群嗜血的螞蟻被腐肉所吸引
我面無表情看孤獨的風景
失去你愛恨開始分明
失去你還有什麼事好關心
當鴿子不再象徵和平
我終於被提醒
廣場上餵食的是禿鷹
我用漂亮的押韻
形容被掠奪一空的愛情」
②
26樓好高啊！
風還在耳邊「呼呼」吹，有點冷。他在《夜曲》的歌聲中墜落，墜進一個溫柔的懷裡。
女孩並不起眼，個子小小的，學習一般。
他去公園打籃球，結束時天色已晚。路過昏暗的小路，隱約覺得前面的人穿的是他們學校的校服，喊了一嗓子:「誰？」
前面人影嚇一跳，「媽呀」一聲叫出來，是個女生。
他走到近前，女孩手裡抱只貓，臟不拉嘰的，毛都打成綹。
他一直想養只狗，或者兔子，貓也行。可是他媽媽不讓養，說貓狗臟，身上有細菌，拉尿會弄得屋子裡都是味。
他上小學三年級時偷偷養過一隻小雞，誰知小雞"唧唧」叫起來沒玩，讓他媽媽聽見了，逼著他把小雞扔了。那是個下雨天，他求媽媽，等天晴了再把小雞扔出去。媽媽見他磨磨蹭蹭，一把抓過小雞，從窗戶扔出去。那時候他們往的是六樓，他哭著跑到樓下，小雞的腿好像摔壞了，躺在地上任雨水澆。小圓眼睛瞪著他，叫的聲音越來越弱。他蹲在小雞跟前哭，看著小雞閉上了眼，腿伸得直直的。
他把小雞埋在小區的綠化帶里。扎查著兩隻泥手回家了。媽媽又把他罵一頓，他連晚飯也沒吃，睡覺時，小雞在夢裡還用圓溜溜黑眼睛望著他。
「是你養的貓？」他問。
女孩點點頭，看見他身上穿的校服，放鬆下來。
「該洗澡了。」他說。
「我爸我媽不讓養，我偷著喂的，帶它出來玩會。」
他伸手摸摸小貓，毛軟軟的，暖暖的。
「你也喜歡貓？」女孩問，眸子被路燈的燈光映得閃亮，像星星。
他心裡一動，本來想說「我喜歡狗」，臨時改口:「喜歡。」又補上一句:「我家裡也不讓養。」同時長長嘆口氣。
同樣的遭遇讓兩個少男少女瞬間縮短了距離。
女孩帶他去看了她平時喂貓的地方，離公園不遠，和他住的小區隔一條馬路。
兩個人約定，每天定時來看貓喂貓。
他高高興興回家了，心裡有種說不出的興奮，來自那隻可以親近的流浪貓，更多來自有著星星般目光的女孩。
他的心裡開始有了期待。
他期待夜色來臨時，他跟女孩坐在花壇邊，聞著夜色中茉莉的清香。
他期待並肩走在小徑上，女孩銀鈴樣的笑聲掠過耳畔。
他期待草地上，貓咪懶懶地輕輕打著鼾，女孩專註的眼神充滿母性的慈愛。
……
那是他最快樂的時光！就連媽媽的嘮叨似乎也離他遠去了。他的臉上生出笑來。
一天，女孩約他去家裡給小貓洗澡。
女孩家很小，衛生間也小，兩個人蹲在裡邊顯得有些擁擠。
小貓野慣了，並不接受男孩女孩給它洗澡的好意。叫著，掙扎著，猛然一爪子抓在女孩胳膊上，女孩一疼，把貓扔進水盆。貓撲騰著，逃跑了。
濺出的水花漫濕了他的T恤和褲子，粘濕難受。
女孩讓他沖個澡，她把他的濕衣服拿出去吹一下。
他裹著浴巾出來的時候，女孩媽媽剛好打開門。
百口莫辯。沉默的野貓吐不出清白的證詞。
他抗過爸爸的拳腳，扛過媽媽喋喋不休的吵罵，卻沒抗過女孩的不辭而別。
女孩被送回老家上學了。對於他而言，跨幾個省的距離實在是太遙遠了。他看著地圖冊上那個小黑點，想不出那個地方的樣子。他聽天氣預報說那個地方陰雨，他的心裡就浮現出一個女孩打著傘在雨中走的身影。女孩的影子越走越遠，越來越模糊。他拚命想，拚命想留住關於女孩的記憶，卻無能為力。
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除了吃飯絕不出門。
睡覺越來越晚，作業卻越來越完不成。
他媽罵他丟了魂，見他無動於衷的樣子，恨恨道:「白活了你，還不如小時候呢！」
③
小時候，小時候什麼樣？
"呼呼，呼呼……」風在耳邊不停歇。
他記起來了，小時候他很聰明。
幼兒園時，他背兒歌最快，老師獎給他小紅花。晚上媽媽來接，他仰著頭讓媽媽看他額上的小紅花。媽媽伸手把小紅花摳下來，「膠有毒，老師咋還給貼臉上了！」他張著小手要扔掉在地上的小紅花。叫不管事，哭不管事，嚎也不管事。他眼看著一隻腳踩上他的小紅花，像踩著了他，重重的。
上了一年級，他算題又對又快，得了100分。媽媽誇了他。小姨來時，他找自己的獎狀給小姨炫耀，卻怎麼也找不到。
媽媽說:「收拾桌子我扔了，沒地放。」
他不高興，噘著嘴要哭。
媽媽說:「不就一張紙嘛，哭啥！給你10塊錢，能買好吃的。」
他拿著10塊錢，心裡還是想要自己的獎狀。
他上五年級，寫的作文獲獎了，是個全國的二等獎。老師挺激動，同學羨慕又高興。
他把獲獎證書拿回家，媽媽看一眼，說:「才二等獎呀？有啥獎勵沒有？」
他揚揚手裡的本子，本子上蓋著學校紅艷艷的章。
「那頂啥？又不是買不起個本本！」媽媽撇撇嘴。
那種不屑鑽進他的心裡，真沒勁！
今年過年回姥姥家，大舅家的哥哥考上北京市裡一所高中，成為舅舅一家人的驕傲。
不知道怎麼就把話題扯到學習，扯到他身上。他爸爸用筷子點著他:「他呀，完蛋！能有他哥一半出息我就知足。」
正在吃飯的他臉一下子漲的通紅，往下咽的一口菜噎在喉嚨里，憋得他冒出眼淚。他扔下筷子跑出去。
回家後，他媽說他「你咋那不識說？誰家還誇著自己孩子聰明？別人誇才是真的好！」
他氣哭了！
「嫌我不好別生我呀！人家再好是你兒子嗎？」心裡的委屈化成眼淚流出來，抹了一把又一把。
考差了挨罵，考好了說是應該的。總把別人捧上天，把自己兒子踩進泥坑裡。再好也比不上別人好，用功學習有啥用？
他上課說話，玩遊戲，睡覺，變了一個人。
老師找家長反映情況，回來就是一頓揍。
「作業不寫，題不會做！你有啥臉活著？」
我寫作業那會，我會做題那會，你們說過我好嗎？說過我行嗎？你們知道我想要啥嗎？你們對我好過嗎？
④
或許，好過？
太遙遠了，記憶都模糊了。
紅氣球……小手槍……過山車……新衣服……名牌鞋……大紅鈔票……
可是，我最想要啥，你們知道嗎？
媽，我想你溫柔地跟我說話。
爸，我想你改改你暴脾氣，別三句話就又罵又打。
媽，我想你別再吵，你過不下去離開他，我陪你！
爸，我真想聽你說一句：我兒子不差！
你們整天吵啊吵，吵得我頭疼！你們誰也不肯讓步，互相傷害，卻口口聲聲說為了我，才維持這個家。其實，你們壓根就不是為了我！
爸，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救救我！
⑤
「啊！曉意！」
剛剛吵架的女人尖叫著撲到窗前。
「嘭」，小區里一聲沉悶地撞擊聲，很多人尖叫喧嘩著迅速向樓下聚集。
那個叫曉意的半大男生，爬在水泥地上，血肉模糊。他的眼睛微睜，似乎盯著近前牆根處冒出來的一株紫花地丁，地丁濺上男孩的血液，紅色血珠在瘦小的葉片上滾，壓得葉片直不起身。
男人拉扯著絕望的女人。
女人渾身一軟，昏死過去。
一片黑暗帘布，呼啦一下，蒙住男人女人的世界。
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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