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草木皆美（二）唯恐夜深花睡去
紅安物種調查小記二（玄參科）
為期一年的紅安物種調查結束，忍不住要分享這一年裡在尾斗湖拍到的野花們。好看的野花太多，故事也太多。寫了很多片段，最後也不知道從哪裡講起，就按科屬先羅列在這裡。
玄參科：路邊最引人注目的玄參科植物，是高高大大的泡桐樹。17年5月在連雲港短暫停留，市區和海邊的山上，時不時就看到或白或紫的泡桐花，開滿了一整樹。植物志上說泡桐製成的木材輕而堅韌，導音性也好。我手上的一張古琴，就是泡桐木做的，相對於其他木材製成的琴，是要輕便很多。
鄉野路邊的玄參科植物，除了高大的泡桐樹，更多的，是腳下的小野花們：
阿拉伯婆婆納
Veronica persicaPoir. 玄參科婆婆納屬
早春草地上，最搶眼的野花應該就是阿拉伯婆婆納吧。它們在深冬時就開始萌發，冬日的暖陽里，偶有提前開放的一兩朵。等春天真正到來，燎原一般，蔓延成一地明媚的藍色，搶盡路邊春光的風頭。
聽名字也能猜到，它可能是從阿拉伯世界引進到中國。《中國植物志》上記載它原產西亞及歐洲，現在成了歸化的路邊雜草。而阿拉伯婆婆納這個名字，最早出現在民國早年成書的《江蘇植物名錄》里。這個中文名，大概是因為它屬於典型的婆婆納屬植物，又從西亞傳到中國的緣故。
荒地上盛開的阿拉伯婆婆納，像是來自波斯的藍星。它所在的婆婆納屬的屬名Veronica，也是常用的女性名字。現代植物分類學的奠基人林奈，最先用這個拉丁詞當作婆婆納屬的學名，是不是也有一位在心中珍藏的女神，叫維羅妮卡呢？
婆婆納
Veronica didymaTenore 玄參科婆婆納屬
口語化的語境下，很容易就會把阿拉伯婆婆納，簡要地說成是婆婆納。但真正的婆婆納，其實是很難被留意到的，更小的野花。相比波斯來的藍星，淺粉色的婆婆納不太像星星，更多的時候，花瓣沒有舒展開，縮成一個小碗，不湊近了細看，都難以發現這些小花的存在。
關於婆婆納，現在能查到的記載，最早出現在《救荒本草》中。（關於《救荒本草》的介紹：挽救生命的植物圖譜——世間草木皆美1）
在後來的記錄里，還有明代散曲家和畫家王磐所著的《野菜譜》：「臘月便生，正二月采，熟食，三月，老不堪食」。現在植物志里關於它的用途只有簡單一句：「莖葉味甜，可食」。
明 王磐 《野菜譜》
荒地上的野草中，地菜作為食物（薺Capsella bursa-pastoris(Linn.) Medic.）已經有幾千年的歷史了，直到現在我們還是非常喜歡它的香味。但同樣隨處可見的婆婆納們，好像都忘記它是什麼味道了。幾百年前，江蘇高郵人王磐，遍訪在水患饑饉中掙扎著的農民後，用最簡單的文筆，寫野菜的採摘和食用，以菜名的方言起興，嘆民生疾苦；也用最簡單的畫技，記錄下江淮地區常見的幾十種野菜。
千百年來，王權富貴、宮闕萬間都做了土，王磐先生的名畫幾乎都沒能流傳下來，可以當野菜吃的婆婆納也被遺忘了。但這本簡單的野菜譜，雖然只是一本包含了當地幾十種野菜的小冊子。能夠流傳至今，大概也是因為他為當時江淮一帶的普通人，所盡的這份心意。
直立婆婆納
Veronica arvensisL. 玄參科婆婆納屬
春林初盛，開始有另一種婆婆納取代淺粉色的婆婆納，漸漸在城市和鄉間的草地上蔓延。和其他匍匐在草地上生長的婆婆納不同的是，這種小草喜歡直挺挺地長著，武漢、紅安的草地荒野，都容易見到這種小草一簇簇地長起來，只要你肯低頭留意，可以說是非常可愛了。
在我看來，比婆婆納的花還要小的它，不用放大鏡根本都看不清的小花，星星點點的些微藍色，綻放在草地上，更像是默默點綴綠地的藍星。只不過，它和上面兩種婆婆納一樣，都是從國外過來的入侵植物。
可能是隨著絲綢之路的馬車，種子混進一路帶來的泥土裡，也可能來自蒙古帝國，粘附在了轉戰歐亞大陸的鐵蹄上。它們從歐洲遠跨迢迢大陸，最後在我們華中的土地上紮下根來。
蚊母草
Veronica peregrinaL. 玄參科婆婆納屬
看多了外來的入侵植物，屬於我們中國的小花們，也有自己的故事：
蚊母草，相傳此草葉中有蟲化蚊，故稱。
蚊母草的蟲癭
看到這個場景，也就能猜到，它為什麼會被叫做仙桃草。
仙桃裡面，又藏著什麼秘密，是孫悟空變成的嗎？
成熟後，看起來像碩碩果實的「仙桃」，其實是蚊母草的蟲癭。植物體的一部分，被昆蟲取食過、或是被產卵在體內的刺激之後，長出來的異常凸起或畸形的瘤狀，就叫蟲癭。
剝開蟲癭，或許就能發現寄生在裡面的蟲子們。中國植物志上記載，帶蟲癭的水苦蕒，全草藥用，治跌打損傷、瘀血腫痛及骨折。
水苦蕒
Veronica undulataWall. 玄參科婆婆納屬
想知道寄生在「仙桃」的蟲子是什麼樣子的，是不是真的如同古人所說，孕生的是蚊蟲。等到暮春時，早發的野花們都開始結果了，我們一起去水邊找找看有沒有仙桃吧。
萬一，找不到仙桃。屋檐下，水渠外，農田邊，還有類似的另外一種小花——水苦蕒，也許更容易被發現。
蚊母草所孕生的小蟲子，也會躲在它的果實里。帶有蟲癭的水苦蕒，同樣是神奇的中藥，《全國中草藥彙編》里，叫它芒種草。
正常的水苦蕒果實 和寄生水苦蕒的象甲
蚊母草和水苦蕒，它們的正常果實，都具有婆婆納屬植物的典型特徵，是略扁平的蒴果。唯獨被寄生過的果實，會畸形膨大成一個個的「仙桃」。
這些仙桃，實際上是這種象甲製造的。它們的成蟲，會用像大象一樣、長長的「鼻子」（其實是它們取食植物的喙）刺破蚊母草和水苦蕒的花萼，把卵產在雌蕊的子房裡。卵會隨著這些小花們一起發育，孵化成一條小蟲，最後蛻變為甲蟲。
蚊母草直喙象
Gymnetron miyoshiiMiyoshi, 1922 象甲總科象蟲科
將成熟水苦蕒的蟲癭剝開，多半能找到這種象甲——蚊母草直喙象。只有2毫米左右的小蟲子，的確容易被古人歸為蚊蟲。只有放大了看，才看得出來它其實有甲殼，有長長的象鼻一樣的嘴巴，是象甲的一種。
原來仙桃的裡面，還藏著一隻小小的大象。
通泉草
Mazus japonicus(Thunb.) O. Kuntze 玄參科通泉草屬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更常見的玄參科野花里，還有通泉草。植物志上說它生長在濕潤的草坡溝邊和林緣路旁，那通泉這個名字，難道指的是，通往泉水嗎？
用不著上窮碧落下黃泉，泉水旁邊就有。
事實上，屋檐下濕潤的水溝，農田邊近水的草地，的確更容易找到成片的通泉草。依賴水源的它們，在近水處也會開得更好。
這種小花的花期很長很長，從早春三月到深秋，都能夠在濕潤的草地上找到它們，安靜盛開著的通泉草。
彈刀子菜
Mazus stachydifolius(Turcz.) Maxim. 玄參科通泉草屬
終於講到最好看的野花啦，玄參科眾多小野花里比較大的一種（雖然在最新的、依據分子生物學的APG分類系統中，婆婆納屬被踢到了車前草科，泡桐屬也起義獨立成科了，不過通泉草屬還是忠心地留在玄參家裡）。它看上去就像是通泉草plus版，不過彈刀子菜全身披著細細的白毛，花冠則是更艷麗的藍紫色。
2017年4月，某一次的野外調查，獨自夜宿尾斗湖邊靜謐的小村莊。暮色四合，萬籟俱寂，閑下來時就隨意翻看著相機里的小花們。
在村子裡昏暗的燈光下，看著相機屏幕里，花燃山色，驀然想起蘇子一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天色漸昏沉，拍花的時看到有些花會和人一樣，在黑暗中合攏身體沉沉地睡去。要等到天再亮起來，才會重新盛開綻放。有人解釋蘇子的詩，「夜深花睡去」是引唐玄宗楊貴妃「海棠睡未足也」的典故，我覺得不是這樣的。
真的不需要多解釋，一些文字，和花一樣美就是了。就像川端康成在《花未眠》里：「凌晨四點醒來，發現海棠花未眠」。
花未眠，花事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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