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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賀文貞

前兩天,母親的清華老同學王滸叔叔發來郵件,說他們一幫老校友準備在2021年清華110周年校慶時,出一本《崢嶸歲月——解放戰爭時期老校友畢業後的足跡》。已經收集到的文章中,有我寫過的3篇,包括有關父親母親的、母親和孫子的,以及母親為什麼會健康長壽的。王滸叔叔要求我把這3篇改寫成一篇8000字的文章,集中寫寫母親,特別是她的晚年,以便他們編入書中……恭敬不如從命,既然王滸叔叔提出了如此具體明確的要求,作為後生,我沒有理由不認認真真地完成他老人家交代的這一任務。

我的母親賀文貞(現名為裴棣),1924年3月6日出生於遼寧省法庫縣(現為瀋陽市法庫區)。母親出生時,我的姥爺正在北京協和醫學院讀書。1927年畢業後不久,姥爺被當時的黑龍江省主席萬福麟找去,任命為省立醫院院長兼陸軍醫院院長。日本人佔領齊齊哈爾(當時的省會)後,讓姥爺繼續當院長,姥爺心想絕對不能給日本人做事,就推說腦袋有病,堅決辭了職……母親到今天也沒有搞清楚,姥爺作為一個普通的農村青年,又非出身於書香門第,當年怎麼會去學醫,而且考上了協和醫學院?前兩天老媽又跟我說起這事,我說姥爺在世時你怎麼不問問他,母親說那時真不知道都忙些什麼了;看來,這將成為永遠的一個謎了……

母親出發去北平讀書(1939.7)

母親5歲時,姥爺把她和姥姥從老家接到齊齊哈爾。1939年,在母親的一再要求下,姥爺同意她到北平上學,入讀教會學校貝滿女中。

貝滿女中畢業班,後排左3為母親(1944.11)

1946年,根據中共晉察冀中央局(後改為華北局)城工部長劉仁的指示,母親考入燕京大學教育系,一邊學習一邊從事地下工作。由於沒有經濟來源,一個月後國立清華大學發榜錄取,母親轉入不要學費生活費的清華,入讀社會系。在清華,母親和潘梁、程法毅(陳英)叔叔在一個黨支部。1947年,根據中共黨組織的指示,母親競選校學生會常務理事並順利當選。1948年暑假,母親和同學趙斌叔叔以姐弟的身份,一起回到設在滄州解放區的華北城工部學習,原計劃8月20日返回北平;8月19日晚得知,當天國民黨在北平公布了抓人的黑名單,母親被名列其中,城工部決定讓母親留下,趙斌自己回北平。當年年底,母親和城工部的同事們一起,進入北平西郊的青龍橋。

和同學們給梅貽琦校長夫婦賀新年,左7為母親(1948.1)

清華女排校隊,後左4為母親(1948,5)

那時母親在一位老同志張秀岩的領導下從事婦女工作。張秀岩是彭真夫人張潔清的姑姑,資格很老,她讓母親去香山慈幼院做一個調查。母親調查後,很快寫了一個材料交給這位老領導。張秀岩看來對那份材料很感興趣,幾天後母親正在她那裡彙報工作,正巧彭真進去了。母親退出來之前,張秀岩對彭真說,你說寫得不錯的那個香山慈幼院的調查報告,就是她寫的……

1949年1月31日和解放軍部隊一起進城之後,北平市婦聯籌備成立,作為婦委書記的張秀岩讓母親擔任市婦聯宣傳部的負責人,當時組織部的負責人是「一二九」時期參加工作的楊沫……工作了一段時間之後,母親感覺讓自己領導資格比自己老得多的張潔珣(張潔清的妹妹,「一二九」時期參加工作)等老同志不合適,主動要求退出了市婦聯宣傳部的領導崗位……

1952年,母親被調到北京女十中擔任校長。1954年初中升學考試之後沒幾天,女十中所在的西四區的區委副書記范一三找到母親,要求作為區招生委員會成員的母親幫他查一下自己兒子的考分,母親說那怎麼行呢,一口回絕了他。錄取開始後,知道自己的兒子考得不好,范一三又找母親,要母親跟四中(當時四中是北京市最好的中學之一)校長溫寒江說說,讓四中錄取他的兒子。母親再次回絕了他。後來范一三親自找溫寒江,把自己的兒子弄進了四中。當年區里開黨代會,女十中黨支部向區委反映了范一三的這一問題,區委書記林彤找母親和有關人員了解情況後,嚴肅批評了范一三。第二年碰上肅反,范一三不讓母親參加學校的肅反領導小組——當時母親除擔任女十中的校長和黨支部書記,還兼任附近一所新建中學的黨支部書記——市教育局知道後,說這怎麼行呢。協調了半天,范一三勉強同意讓母親參加領導小組,但是不能擔任組長。肅反之後,范一三利用權力,讓區委組織部的人在母親的檔案里放了一個黑材料:據裴棣同志愛人所在單位中央團校提供的材料,其愛人曲方明有托派嫌疑(大意)。這個裝進檔案的黑材料母親一直都不知道,直到十年動亂期間,新疆黨校過去曾經看過母親檔案的人告訴她以後才知道。

肅反後,我父親被調去新疆支邊。母親的上級領導、北京市教育局局長孫國梁不讓母親走,他說母親的孩子太小,要走也過幾年再走,到時他派人送母親去。就在前不久召開的北京市人代會上,市長彭真剛剛點名表揚了母親所在的北京女十中,說是這所中學高考升學率上得很快,工作做得好,做得細……既然局長說了話,母親又去諮詢她的同事、女八中校長王季青。王季青是「一二九」時期參加革命的老同志,那時剛隨丈夫王震從新疆回到北京不久,對新疆的情況比較了解。王季青說,你的孩子那麼小,還是全家一起去吧……母親最後決定還是帶著我和不滿周歲的妹妹跟父親一起走。

全家出發前往新疆(1955.11)

到新疆之後,父親母親被分配到最西部和蘇聯接壤的伊犁,在區黨委幹校工作。一次全區(當時伊犁區黨委統管北疆的3個地、州)黨代表大會上,母親被要求作大會發言。她上台後,就區黨委機關特別是組織部的官僚主義提出批評意見,當時台下的幾百名黨代表熱烈鼓掌,母親講出了大家想講又不敢講的話。多年後母親跟我說,當時剛從北京過去,書生氣十足,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在北京,那時黨內還比較民主,給領導提意見是很正常的事情。在新疆可就不一樣了,當時新疆的各級主要領導幹部,幾乎都來自部隊,而且大部分是隨王震進疆的第一野戰軍一兵團二軍和六軍的軍官,他們習慣於服從、聽話,不大習慣聽不同意見,特別是來自「非嫡系」的不同意見……母親調到烏魯木齊的自治區黨校工作後,有一次伊犁區黨委的第一書記李銓(少將)碰到黨校校長李靜軒,還專門問到「裴棣在反右鬥爭中表現怎麼樣……」母親說,幸虧離開了伊犁,如果反右時還在伊犁黨校,那可真是凶多吉少啊!

1956年底,父親調到烏魯木齊的自治區黨校工作。母親被分配到一所高校新疆語文學院工作。本來自治區黨委準備讓她擔任院黨委副書記,但是該校黨委書記高林提出母親檔案里關於我父親托派的問題(即范一三肅反時塞進的那個黑材料),區黨委也沒有複查,就讓母親改任院長辦公室主任。這個插曲是當時語文學院的組織處長張春發在十年浩劫期間告訴母親的。高林進疆時是一兵團六軍的組織科長,資格較老,文化不高,心胸不寬。母親在語文學院工作期間,他擅自把自己的妻子提拔為院黨委辦公室副主任。他看不上一位老資格的副院長馬宏山,組織人員給馬貼大字報,想以男女關係不正為名將其搞下去。而母親經過了解,認為高林的說法並沒有什麼真憑實據,這樣對待一位老同志是不正常的。除直接給高林提出意見之外,母親還就這些問題向自治區黨委有關領導作了反映。在區黨委派去的工作組調查期間,高林對工作組的一位處長說,裴棣某天晚上在馬宏山那裡「談了整整一夜」……恰好那天晚上工作組找馬宏山談了一夜,高林弄巧成拙了。後來,曾經在新疆語文學院擔任過一把手的自治區黨委秘書長牛其益和區黨委文教部長關歐洛支持了母親的意見,高林受到嚴厲的批評……這件事情之後,母親感到不能在語文學院工作下去了,她要求調到父親所在的自治區黨校,在黨校的哲學教研室當了一名普通教員。

從1958年到1974年,母親在新疆黨校工作了16年,其中在中央黨校理論班學習4年,在五七幹校勞動3年。

1974年,母親調到設在河北廊坊的石油部管道局。4年後回到北京,在中央黨校工作;後又轉到中央黨史研究室,在那裡一直工作到69歲離休。

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是正直正派的人。他們的命運不同,但是緊密相連。父親從肅反反胡風開始挨整,直到文革前的1965年被撤職降級、帶著還在活動期的肺結核下放南疆農村「搞社教」,可以說是一個「老運動員」了……母親儘管什麼問題都沒有,卻也屢屢因為主持正義而遭人暗算,屢屢因為父親的「問題」而跟著「吃瓜落」,荒廢了許多大好年華,荒廢了她那出眾的工作能力。儘管如此,父母從來沒有後悔過。為人正直、作風正派、不說假話,這是他們做人的最高準則,也是我們家的最高準則。1984年我被派去北京王府井百貨大樓掛職鍛煉,擔任總經理兼黨委書記,在到任當天的全體職工大會上,我宣布的3條用人標準的第一條,就是「必須正直正派」——這也是多年來父母給我的「真傳」……

不管是在工作中還是在日常生活中,母親為人處世的那種熱情和執著,是一般人少有的。這裡我只舉出她的兩件事。

一件事是堅持游泳。

母親初學游泳是在1980年。當時父母住在中央黨校,黨校大院兒里還沒有游泳池,只有一個不大的人工湖。那年夏天,看到有人在人工湖裡游泳,母親動了心,就開始學起游泳來。當時她還在工作,只能一早一晚去學。沒有教練,她就一邊向那些會游的人請教,一邊自己摸索。夏天室外適合游泳的時間也就那麼3個月,母親說自己歲數大了,比年輕人笨許多,學了兩個夏天才學會。剛剛會游,就一發不可收拾。每天早晨5點多她就下水,游夠之後回家吃飯,再去上班……

幾年以後,老太太不甘心於每年只能游那麼三四個月,看到有的人天涼之後繼續下水,她也隨著那些人一起游;湖裡的水越來越淺,她就跟著別人到院兒外的運河去游,從此開始了冬泳,一個冬天都沒有間斷……兩三年後,一起在運河冬泳的幾位「軍科」(軍事科學院)的泳友轉戰頤和園的西堤,老太太也跟了過去……那些年母親還沒有做白內障手術,眼前總是一片模糊,冬天早晨天不亮就騎車出去,有一次撞到水泥電線杆上,把頭都撞破了。就這樣,也擋不住她的風雨無阻……

我印象中老太太的冬泳一共堅持了9年。有一年春節期間,北京市冬泳協會在昌平九龍宮組織冬泳表演。母親一上岸,就被中央電視台的「半邊天」欄目組盯上——因為她是所有參加者中歲數最大的一個——當場做了一個小小的「訪談」。那個一分多鐘的鏡頭在中央台播放了多次,連老太太在美國定居的中學同學都看到了……

後來我看母親年紀越來越大,堅持不讓她再去室外冬泳,於是她轉到了室內。我印象中她先後光顧過北京體院、郵電療養院等好幾個附近單位的室內游泳池。

暢遊頤方園(2018.2)

2000年下半年,由於被誤診為肺癌,母親在北醫三院做了一個大手術。手術過後兩個多月,她又去郵電療養院游泳。剛一下水,就感覺胸部被壓得喘不過氣來。老太太心想,這下可完了,也許這輩子再也游不了泳了!從不服輸的母親艱難地從零開始,一米、兩米、三米……一個多月過去,母親終於「再創輝煌」,每次又能游500米了!

十年前,母親搬過來和我們同住。從此每天早晨和我一起去位於南三環外成壽寺的頤方園體育健康城游泳。前些年我游完後直接去單位上班,老太太就自己坐公共汽車回家。2011年我和妻子小齊去美國參加兒子的畢業典禮,母親就每天自己去游泳館。我們回來後她說 ,我們不在的那40多天,她一天都沒有閑著,有兩次下大雨,也照樣坐公交車去游泳館……2016年初我正式退休後,老太太才得以天天和我一起車去車回……媽媽的願望是,力爭到100歲的時候還能夠下水——哪怕只游200米……

另一件事是學英語。

前些日子我發現老太太有時夜裡醒了,總愛拿著個筆記本翻來翻去。我問她是什麼,她說是當年學英語時做的筆記。

我記得大概是在1993年正式離休後,母親開始自學英語。她過去說過不止一次,在貝滿女中讀書的那些年,由於日本人佔領了北平,要求學校把原來每周6節的英文課壓縮到3節;另外3節外語課,讓她們學大家都不愛學的日語。在清華的那兩年,整天忙於學生運動,英語也沒有好好學。離休後正是一個補課的好機會。那一段時間她可真是一個「我黨有自覺性的黨員」,從早到晚,一有空就學;每天早晨《美國之音》的Special English,她可以說是場場不落……

功夫不負有心人。後來老太太幾次去美國我妹妹那裡,平時白天妹妹上班,她就自己去附近的俱樂部游泳。和那些游泳健身的美國人做些一般性的交談,都沒有問題;半年下來,她居然還交了幾個美國朋友……2006年為孫子辦理去美國留學的一系列申請手續時,老太太堅持「自力更生」,沒有找中介幫忙,像多次給前來中國招生的美國人打電話詢問各種細節,填報幾份英文材料這些事,老太太都獨立應付下來了……

除了學游泳、學英語,老太太還學起了鋼琴,說是小時候就想學,因為沒有錢學不了……

母親的這些所作所為,讓我每天都看到她的自尊自強,看到她那廣泛的業餘愛好和做事精益求精的勁頭,老太太不僅讓我這個做兒子的常常感慨不已感念不已,也給了她的孫子許多潛移默化的東西……

作為一個94歲的老人,母親至今耳聰目明,腿腳靈便,每天一早和我一起去游泳。以往30多年每天游500米,最近改為300米。過去她曾經腰疼、髕骨軟化、頭暈、四肢發麻,一個腦瘤在腦袋裡已經生長了20多年,目前有松花蛋大小……老太太常常自豪地跟人說,她現在是哪兒都不疼,渾身上下沒有不舒服的地方。母親極少去醫院,很少吃藥,從來不吃任何補品。她能吃能睡,能讀書看報,能和家人聊天兒,能去院子里散步曬太陽……應該說,母親目前的生活質量相當高。

何以如此?除去生活方式比較科學之外,我看最關鍵的,就是「正能量」的意念在起作用。我總結了一下,老太太涉及這方面的特點至少有3個:

一是頗具愛心,待人誠懇熱情,凡事總是是替他人考慮。

按照母親的說法,我的父親是一個「書生氣十足」、「不食人間煙火」的人;母親則是一個從小學、中學到大學,始終學習拔尖兒,人緣好,活動能力強的人物。父親從1955年開始,在各種運動中多次挨整,母親和我們全家雖然受到不少負面影響,可是她對父親始終不離不棄……

母親對我和妹妹從小極為關愛。不管工作多麼忙,她總要設法抽時間和我們談話聊天兒。她最關心的,是我們的品德。妹妹四五歲的時候,有一次在供銷合作社拿了一個擺在檯面上的乒乓球,回家後被母親發現,非讓她給人家送回去並道歉;妹妹哭著說,「那人家該說我是賊娃子了」;媽媽後來和妹妹一起去合作社送回乒乓球,並讓小姑娘親口向售貨員道了歉……我們兄妹倆從小養成了習慣,至今跟老媽無話不說……

我和妹妹小的時候,家裡先後請過幾個保姆。母親對每一位阿姨,都像自己家裡人一樣。記得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圓珠筆丟了,我非說保姆王秀英阿姨那支同樣的筆是我的,在母親的反覆追問下,我承認拿了王阿姨的筆。媽媽嚴肅地批評了我,要求我當面給王阿姨道歉,還讓我就此寫了一篇作文——「誠實」。看到現在不少人家的保姆換了一個又一個,被挑剔來挑剔去,我感覺和我們家過去請過的幾位阿姨的情況相比,可真是天壤之別。

母親的朋友特別多。她和在齊齊哈爾上小學時的同學,北平貝滿女中的同學,燕京大學的同學,清華社會系的同學和地下黨的同學,中央黨校的同學等等,一直都保持著聯繫,前些年還常常聚會;這兩年老人們有的去世,有的年邁走不動路,聚會才少了。

母親上世紀60年代初在中央黨校(當時叫高級黨校)學習時和甘英阿姨同學,還住隔壁屋。甘英是原北京市委書記劉仁的夫人。母親1946年到張家口解放區,和她談話並派她回北平、打入大學做地下工作的,就是時任中共晉察冀中央局(後改為華北局)城工部部長的劉仁。十年浩劫中劉仁和甘英都受到極大的衝擊。1974年母親調到石油部管道局工作,周末常常從廊坊來北京看望甘英阿姨,有時還給她帶些雞蛋等土特產。那時劉仁早已在監獄裡被迫害致死,甘英阿姨住在一間小黑屋裡,很少有人去看她。這兩位10多年前的老同學在一起談論政局和彼此關心的事情……粉碎「四人幫」之後,劉仁早年在莫斯科學習時的老同學劉達調任清華大學黨委書記兼校長。甘英阿姨主動找到母親,說劉達想找一些老同志去清華「撥亂反正」,不知老曲(我父親)願不願意去?那時父親因犯「反黨反三面紅旗的錯誤」,所受撤職降級的處分還沒有平反,檔案里的「罪狀材料」還沒有撤出,但是在甘英阿姨的推薦下,父親很快就從新疆黨校調到清華大學,被委以重任。真可謂:無心插柳柳成蔭……

二是豁達開朗,寬厚隨和,從不計較小事。

母親對同學對朋友,總是愛看人家的長處,很少說別人的不好,她要求我們也這樣做。也許主要是因為這個原因,母親的同學朋友們遇事總願意找她商量;在我的印象中,她從來沒有因為人際關係的事情煩惱過。

兒媳小齊給老太太修剪指甲(2018.1)

母親搬來和我們一起生活的這10年多,與當下一些老人截然不同的是,她對我和妻子小齊從不挑剔指責,從不嘮嘮叨叨;和我們小時候不同,母親似乎對我們這些早已「長大成人」的晚輩什麼要求都沒有,凡事由我們隨意、怎麼做都行——我想她可能是覺得我們已經長大,不需要她再像小時候那樣過多地操心了;偶爾遇到我和小齊發生口角,母親很少搭腔;有時說上兩句,也都是為兒媳婦「辯解」……如果說不少家庭往往因為老人而產生糾紛的話,那麼我們家則是由於母親的存在而變得更加和諧、更加和睦……

孫子牽手奶奶(2016.9)

給奶奶按摩(2016.12)

在家裡,妻子小齊、兒子龍龍和我,大家好像總在想著怎麼對老太太更好。親朋好友們看到我在微信朋友圈中曬出的龍龍晚間在布魯塞爾街頭牽手奶奶的小照,看到龍龍在三亞的賓館給奶奶按摩的視頻和小齊在家裡給老太太修剪腳指甲的照片,都感慨不已,說你們怎麼都對老太太這麼好!我調侃道:這都是老媽自己製造的氛圍,現在我們要是真想對老太太不好,都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

全家在瑞士少女峰(2016.9)

三是對金錢看得比較輕,常常「仗義疏財」。

這點可能「遺傳」於我的姥爺。老爺當年不給日本人做事、辭去院長職務之後,家庭沒有收入來源,只好出租過去買的那十幾間房屋,靠為數不多的租金生活。儘管拮据,姥爺的幾個兄弟拖家帶口去投奔他,他從來都是來者不拒。母親說她小時候家裡常年住著二十幾口人,吃飯時天天是滿滿的兩大桌,姥爺經常整夜整夜地在松花江邊釣魚,以彌補生活費和食物的匱乏……

母親15歲時來北平上學,那時姥爺給她的那點兒錢根本不夠生活,她就靠給人當家庭教師等辦法掙點兒錢。買不起衣服,就買塊兒布自己做,她還漿鞋底做過布鞋……寒暑假同學們都回家了,她只能一個人住在學校里,設法打工掙錢……我問母親,當時你那麼窮,還說著一口土裡土氣的東北話,為什麼沒有同學看不起你,還都想和你交朋友?母親告訴我,那時她學習非常用功,門門功課都考第一,還是排球校隊和籃球校隊的隊員,靠的是以勤補拙……

母親說解放後除了供給制時期,我們家就沒有缺過錢。1955年剛到新疆伊犁時,父親和她一個13級、一個14級,十一類地區的工資再加上邊疆費,每個月500多塊錢,那時候東西又便宜,我們一家4口過得相當寬裕。父母到自治區黨校工作後,那裡的一些少數民族幹部級別低、收入少,家裡孩子又多,經常找父母借錢;有的人借錢不還,但下次還來借。母親對此從來沒有說過二話,借就給,再借再給。她總覺得,人家放下面子一再開口,肯定是有困難……

母親在中央黨校學習期間,1964年夏天學校決定不放暑假,全體學員留校批判楊獻珍的「合二而一」。我和妹妹住在黨校的招待所,母親所在理論班的一個同學陳跡阿姨的3個兒子也住在那裡。母親原來和陳跡阿姨關係一般,看到孩子們一起玩兒得那麼好,她們也就走得近了。母親聽說陳跡阿姨的丈夫解放初期就去世了,行政16級的她帶這3個大小夥子很不容易,就主動提出每個季度拿出100元,資助剛剛考上北京石油學院的老大姜陽上大學。1965年畢業回到新疆後,母親還按照自己的承諾,定期給陳跡阿姨寄錢,直到1968年父親被扣發工資……十年動亂初期,姜陽作為群眾組織石油學院「大慶公社」的「一把手」,力保余秋里、康世恩,他和石油部的領導都很熟。1974年母親從新疆來北京,有一次在陳跡阿姨家碰到姜陽,姜陽主動問起母親想不想調回來……在這位「後生」的幫助下,母親很快被調到石油部在河北廊坊新建的單位管道局。母親後來說過多次:「咱們家能從新疆回來,多虧了姜陽;那年我都50歲了,要是沒有姜陽,誰要啊?」沒想到老太太當年一個純粹的「善舉」,竟然在10年後得到了「回報」!真可謂「善有善報」……

母親的一個中學同學王廣冊阿姨,丈夫在十年浩劫中挨整自殺了。王阿姨工資不高,帶著4個孩子很辛苦。1969年王阿姨給母親寫信,說是為孩子下鄉準備東西,想借一點錢。儘管父親已被扣發工資,但是母親二話沒說,立刻寄去300元。後來王阿姨幾次要還這個錢,母親都沒有要,她說當年上學時自己窮、沒有錢,王阿姨每次上街買零食吃,都要叫上她去跟著「共享」……

母親現在的離休工資,都由我來管,她從來不過問,整個兒一個大松心;只是每次過年要給別人家的孩子壓歲錢了,她才讓我準備錢……

在母親的影響和「熏陶」下,我們兄妹倆的關係一直相當好,不但從來沒有在金錢、財產上算計過,反而常常主動互相幫助。1988年我出訪西德,按當時的規定回國後可以買一個免稅「大件」。妹妹知道我喜歡「先鋒」音響,主動從美國寄來800美元——我知道,作為收入並不高的工薪階層的一員,那都是她打工掙的「血汗錢」。2002年,聽說我想買一處房子,妹妹又主動寄來11萬美元,還特別跟母親交代,這是送給哥哥的,讓在房產證上寫哥哥的名字……

前一時期,一部被「耽擱」了6年的文藝影片《無問西東》正式上映。儘管在表現手法上觀點各異、瘕疵不少,但是許多人還是非常喜歡這部影片。我想原因恐主要在於,影片通過4個不同時期的清華人,在相當的程度上反映了一種高尚的「清華精神」——「愛你所愛,行你所行,聽從你心,無問西東」——在任何環境下都不應忘記追求自由、正直、善良和真理……這是人類良知的體現,更是幾代清華學子的共同價值觀。

記得2010年4月25日,清華提前一年拉開了百年校慶一系列紀念活動的序幕。在那天召開的1946級校友畢業60周年慶祝大會上,母親應邀作了一個即席發言。半個多小時的發言中,老太太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從清華精神,講到他們在校時的學習和工作;講到她幾次為了同學們上街遊行被捕的事去找梅貽琦校長,梅校長每次都是二話不說,立即驅車進城去救助自己的學生;講到政治系教授張奚若的一次演講,當一名右派學生問到如何看待國民黨政府時,張教授打著手勢說:「國民黨對我而言,是一本書已經翻篇兒了」;講到他們社會系的吳澤霖、吳景超、費孝通、潘光旦等教授當年對他們的教誨;講到自己1948年底剛從解放區進入北平住在青龍橋、穿著軍裝去清華看望老師時,吳景超教授問她「新民主主義到底要搞多久」,她對老先生坦白:「我也不知道」;講到那幾位早年留學英美、曾經教過自己的社會學著名教授,1957年全部被打成右派;講到1952年「院系調整」時清華的文科被調走,造成文理分家、人文精神失落;還講到對當前一些社會不良現象的憂慮和思考……老太太講完之後,台下不少老同學說她講得好,紛紛跟她握手、合影……

在清華紀念大會上即席發言(2010.4)

70年前,母親和她的同學們,那一幫優秀的熱血青年,就是懷著那樣一種精神和理念,去學習、去工作、去戰鬥的……不幸的是,經過多次殘酷的政治運動特別是腥風血雨的十年浩劫,當年人們的純潔、善良和正直,一定程度上被污穢、狡詐和歪門邪道所取代,即便是像清華這樣的著名高等學府,也難以完全倖免。對我們的國家和民族而言,這不能不說是最大的損失。

70年前的清華老同學聚會(2017.10)

2018年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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